二○○四年,發生在西藏江孜的抗擊英國遠征軍的斗爭已過去一百年。這一百年,若以一九五一年西藏和平解放為界,可以大略分成兩個差不多長的時間段。如果說實現和平解放是后一時期具有奠基意義的事件,那么,英國遠征軍對西藏的入侵就是將前一時期引入深淵的不祥開端。
一九○三年秋冬之交,英軍上校榮赫鵬率領的武裝探險隊從甲崗方向侵入西藏,自此拉開在西南一隅針對中國以軍事行動為先導的新一輪殖民擴張。此舉是大英帝國在喜馬拉雅南麓地區長達一個世紀的經營和直指中國的戰略包抄取得基礎和經驗后,所實行的新步驟。在此之前,英人勢力曾兩次以武力從西藏方向入侵中國:第一次是在十九世紀六十年代初,英人借中國受第二次鴉片戰爭再創之機,挑唆道格拉斯軍隊自拉達克襲擊西藏阿里;第二次是在一八八八年,英人武裝從所控制的錫金一側向西藏亞東隆土山一線進攻。第一仗,中國方面尚能組織有效反擊并獲全勝;第二仗,英人在戰場上也沒得到任何便宜。但清廷于天下大勢無所掌握,兩次采取割地求和的方式,希望能夠息事寧人。通過這兩次試探性戰爭,英人摸到了中國政府捍衛疆土的決心和實力有多大。
這時的中國,列強苦心數百年的滲透和蠶食,完成了對于中華帝國華夷體制的破壞,侵占或剝離了華夷秩序下的諸外圍藩屬國:英國已相繼奪取不丹、錫金、尼泊爾、拉達克和緬甸;法國占有了越南;日本割占臺灣、取得對朝鮮的宗主權后,正在把勢力向滿洲、蒙古地區延伸,而英、俄兩國爭奪新疆、西藏益發激烈。
這時的中國,無論從國人還是從他人的視角看,似已病入膏肓,趨于四分五裂。一八九五年甲午戰敗,一九○○年八國聯軍劫掠京城,國運岌岌可危,救亡圖存的疾呼演變成舊民主主義革命的聲浪,也在國內和邊疆造成了各種微妙情勢和微妙心態。比如,在中央帝國的自大心態遭挫敗的同時,也低落了國人的自信心,這種情緒表現在失去中央王朝庇護的邊疆,則異變為政治和精神的雙重失落。比如形形色色的民族主義思潮:既有革命黨人否定“滿清王朝”正統性的漢族主義,也有各邊疆地區少數民族以自立、分離為特征的地方的民族主義。
因此,當一九○三年十二月十二日大隊英軍迂回越過中國設在亞東乃堆拉山下的海關,占領帕里,進而于一九○四年八月進占拉薩,搖搖欲墜的中華帝國又一次面臨能否捍衛主權和利益、能否有效維系疆域之內各部分特別是各少數民族(族群)、各地方政權不致分離的考驗。
若按歷史學家的界定,進入二十世紀,本是反抗和否定殖民主義的時代發端。一九○三——一九○四年間,大英帝國已接近暮年,開始在全球收縮戰線。但此番以武力從西藏方向入侵中國,卻顯示了老牌殖民主義的品性,是英國侵華史上的最后一次大規模軍事行動。由于英軍占據絕對優勢,因而這場戰爭具有以往發生在全球各個角落的殖民戰爭的一般特點。國人已從包括此次戰敗及《拉薩條約》在內的眾多事件構成的屈辱史中,完整體味了經驗和教訓。是作為戰敗者一方的后人,大略有以下三個方面的經驗或教訓,值得進一步認識:
第一,這場戰爭所顯示的雙方在技術層面驚人的懸殊和由此形成搏擊的慘烈,已在甲午戰爭以來中國軍民反抗外國侵略者的戰斗中一再上演。中西之間這種科學技術、軍事裝備和物質條件的大差距一直到抗日戰爭也沒有改變。當時的英國入侵者,由一千二百多人組成,是依靠近現代化大工業和最早的跨國財團支撐的正規軍隊,大約三分之一是英國軍人,三分之二是印度和廓爾喀士兵,攜帶著刻了膛線因而準確度大為提高的山炮和第一代馬克沁重機關槍,在作戰思想上已實行步兵、炮兵諸兵種協同作戰。當時西藏地方實際上并未建立近代意義上的常備軍,參戰的軍隊和民兵,有二三萬人,除很少的一部分自備馬匹器械的藏軍外,大多是臨時招募、聚攏而來的農民、牧民和僧人;除很少一部分火槍外,大多使用的是刀矛、拋石繩和木棍、石塊之類的冷兵器。皇帝雖在一七九三年就向西藏派駐了軍隊,但數量有限,已師老兵荒,且按最初的規定也僅是三分之一用火槍、三分之二用刀矛。皇帝所賜部署在江孜宗山上的兩門鐵炮,是沒有膛線的舊式土炮。當然,西藏地方的軍民擁有他人不具備的膽量和血性,當他們迎著狂叫的馬克沁機槍發起一波又一波集團沖鋒,再成批成片地倒臥于血泊中時,直讓英軍指揮官和隨軍記者看得目瞪口呆。同一情形和性質的一幕,在非洲和美洲的大草原上亦反復上演過。
第二,軍事行動展露于前臺,勝敗則淵源于社會肌理深處。此次抗英斗爭失敗,深刻地暴露了在制度安排特別是國家政治層面,雙方存在著社會形態和歷史時代的差異。世人皆知英帝國是典型的殖民帝國,往往忽視它還是歐洲最先完成民族過程和資產階級革命的現代民族國家之一。重要的是,英國之成為殖民帝國中的老大,是以其現代民族國家為條件的。英國是首先在民族國家框架內建成了統一的政治、經濟、文化,特別是統一的國內市場,統一的語言、宗教,并將國內各族群聚合為“統一的”民族,才擁有了向全球擴張進而維系著一個比自己本土面積大幾十倍的殖民體系的實力和需要的。中國明朝太監鄭和曾七次駕當時世界上最大的船艦遠洋,除沿途示好兼有示威外,沒有觸發中國向海外的擴張。這頗令歷史學家疑惑不解。答案很可能就在自從以中國為中心的宗藩朝貢體系建立起來,雖然中央政府不失時機將政治、經濟、文化的權勢向周邊藩屬地區擴張,但整體上沒有建立在現代國際政治理念基礎上的明確和一致的戰略目標。歷朝的天子大臣志得意滿,基于固有的夷夏觀念和羈縻統治的理念,把個國家政治停止在“因俗而治”的水準上。若假以時日,在地理繼續封閉和未形成初始的全球政治的條件下,這個以中國為中心的宗藩朝貢體系或許有可能逐漸完成其在統一的政治、經濟、文化框架下的民族國家過程。但是,這個可能發生的過程被東來的搶占先機的那些個現代民族國家沖垮了、中斷了,連同宗藩朝貢的體系一起被解體了。
據權威的研究,中國宗藩朝貢體系幾乎涵蓋了現在國境的周邊。曾與中國保持宗藩關系的國家和地區先后有十個以上。宗藩體制又被稱作“天朝禮制體系”,是中國封建王朝把“禮”的觀念和秩序擴展到了對外關系和對內施政上,實行儒家所謂“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徠之。既來之,則安之”的方法。中國被奉為天朝上國,藩屬國要接受中國皇帝的冊封,使用中國年號和歷法,要向中國朝貢,中國對藩屬國負有幫助御敵和處置變亂的義務,但不介入其內政,尤其不觸及其社會生活。所謂宗藩體制與近代西方的殖民體制下宗主國—附屬國之間的關系性質不同,與現代國家聯邦制之下的聯邦或邦聯性質不同,與現代國家單一制之下的民族自治或地方自治也根本不同。實質的差別在于宗藩體制下中央王朝并不必然地對各藩部擁有領土主權(甚至沒有這個概念)和實行直接治理。這就造成了中央王朝與各藩部之間關系的疏離和不規則,造成了整個國家政治、經濟、文化結構松散,缺乏現代民族國家那樣的一致性。
這一天然缺陷,被代表并主宰近現代國際政治規則的西方列強利用來肢解中國。輪到來取西藏的時候,已有多個先例可循。在英國殖民者和其他列強看來,獲取作為中國邊緣地帶的諸藩部,無論在法理上還是在代價上都最易得手。英王派駐印度的總督寇松勛爵就是出于此種方便,制造了中國與西藏是宗主國與附屬國的關系的概念,人為地把中國在元朝就開始有效行使主權、實施治理的西藏降格為屬地或藩部。若從諸藩部角度觀察,本來就是因為中國勢力強大才形成對中央王朝朝貢和依附的關系,當中國的強勢逐漸失去時,這種朝貢和依附關系就失去了存在的條件。在中國周邊諸藩部淪于列強控制之初,他們幾乎無一例外地向中央王朝求援告急,在中央王朝斡旋、調停乃至軍事較量無效之后,他們均脫離中國節制,轉為受制于各個殖民強者。再從中國的視角看,建立宗藩朝貢體制本身就包含了用外藩或屏藩護衛中土的意義,若中央王朝足夠強盛,可以維系和經營之,甚或有所拓展;若中央王朝實力不濟,則可使之剝離,或竟棄之不顧,以保中土。似乎進退皆有余地,變化與反復皆不出掌握之外。西漢初元三年(公元前四十六年)春,針對海南黎民造反,一時不易鎮定,漢元帝與群臣謀舉兵討伐,大臣賈捐之以為此非上策,勸帝舍棄珠崖,為元帝采納,遂廢置珠崖郡。似此等收收放放、時取時予的政策,貫穿在漢唐至清代所謂“大一統”之中。雖然羈縻政策常常包含著向國家制度“一體化”過渡的意義,但它卻同時包含與國家制度保持不一致仍具有合法性的意義。時移勢易,伴隨著西方列強完成全球殖民化而形成完整形態的現代國際政治體系,處在劣勢的中國千年不變的宗藩朝貢體制便失去了原來被寄予的戰略意義,諸外藩至多只能被揮舞作抵擋槍彈的盾牌。李鴻章在面臨割地喪權之辱時,給出了“寧棄外藩,不失中土”的方子,既屬羈縻之策的繼續抑或結果,深含無奈,亦有機會主義幻想。這很能夠代表清廷上層的政策選擇和心態,也很可以解釋晚清中國政府決策者在割讓這些外藩之地時何以總是看上去那么慷慨大方。
梁啟超先生的《李鴻章傳》(百花文藝出版社二○○○年五月版)很是代傳主道出了因時勢不能而生的苦衷。可是,朝廷的這種政策選擇和心態,如同國運的跌落情勢一樣,是要在邊疆諸外藩間產生連鎖反應的。這便可以解釋何以列強的進攻、籠絡和挑撥總是能夠引起或激化外藩與中央王朝之間的矛盾。一旦國家有難,外藩反為他人所用。與其說中央王朝棄外藩,不如說外藩棄中央王朝。這還是因為構造脆弱,根基不牢。本就不是完備的治理,臨危更無精當的處置手段。當一九○三年英軍探險隊入侵,清廷與西藏地方當局之間就為如何應對而爭執不決。英軍兵臨江孜城下,駐藏大臣有泰取“任其戰,任其敗”的態度,將駐江孜一百一十五名滿漢官兵中一百零九人調回拉薩。邊務委員何光燮受駐藏大臣指派,竟然以“中間人”身份居中說和。朝廷主和,西藏主戰。主和者既有其內政外交需要,也體現著借外藩保中土的意圖;主戰者既有御敵于佛教凈地之外的用心,也有拒朝廷勢力和影響于家門之外的用意。這樣造成的外觀效果是,朝廷和駐藏大臣采取了投降主義路線,取悅入侵者,出賣西藏,盡失人心;而西藏地方當局不理會朝廷與英國所訂條約,拒絕執行朝廷的旨意,不惜與駐藏大臣翻臉,直至不惜一戰,客觀上既保衛了地方利益,也保衛了國家利益。不過,經此一役,西藏地方滋長了質疑乃至否定朝廷正統性的情緒。表面上看是因戰敗而充滿失望,但它卻目的性很強地轉化成對朝廷的不信任。顯然,研究戰敗的原因和責任,不能以主戰或主和劃線;判斷是否愛國,也不能以主戰或主和劃線。此一役中,主和者未必屬賣國求榮,主戰者未必是出于愛國主義。歷史現象的復雜性正在這里,歷史作用的復雜因素正在這里。如若不然,研究工作倒的確變簡單了。
從鴉片戰爭起,中國已永遠失去重建外藩拱衛中土體制或類似變種的時空條件。現在的中國,已無有所謂外藩可讓與他人,無任何一寸土地可供隨意丟棄。現在的中國,有邊疆和內地的地域差別,無外藩和中土的部屬之異。惟有堅定守住這份遺產,按照建設現代民族國家的要求小心經營。但是,歷史——特別是其觀念部分——是有慣性的。西藏曾經被視作外藩,長期與中國統一的體制和施政保持差距,以致似乎它有充分理由永遠保持這個差距。現在,大到它享受的某些優惠政策,小到凡西藏大學生不在全國范圍分配,西藏干部不在全國范圍調配,都會維護而不是縮小這種差距。在關于所謂西藏問題的議論中,也不難聽到對于往日宗藩體制下西藏與中央政府之間那種不即不離、若即若離狀態的留戀,更有甚者,把現在西藏實行的民族區域自治制度與宗藩體制相提并論,進行曲解。印度政府直到二○○三年八月才宣布承認西藏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此前幾十年一直稱西藏是中國的一個“自治區”,那是有言外之意的。誰更希望中國在不斷推進的以提升政治、經濟、文化一致性為特征的現代民族國家建設中,留出一個構成隱患的缺口?
應該說,正像海南因時棄時離而不得開發那樣,西藏也吃盡了由其接近外藩的處境所帶來的苦處,中國關于外藩的制度設置和羈縻政策更在近現代遭受滅頂之災。即使是公認“昏聵”并瀕臨垮臺的晚清中國政府,也從江孜之戰和《拉薩條約》意識到西藏危機的實質,連續采取重開談判、由欽差大臣主持藏務、在川邊地區改土歸流、增派新軍入藏等多項強硬動作,以圖借新政之功挽回國家在西藏的主權和利益。這是后話。
第三,戰事發生的過程和結局,在民族凝聚力和思想情感的層面給中國制造了更深的創痛和裂隙。就中國而言,戰爭后果的嚴重性遠遠超過戰場上和戰役中的直接損失。就西藏地方及和平解放后的西藏地區而言,這種后果的嚴重、影響的長遠都被低估了。如果說《馬關條約》是整個中國陷入殖民化半殖民化的標志,一九○四年的《拉薩條約》就是西藏地方陷入殖民化半殖民化的標志。英國入侵者在西藏的殖民化,不僅攫取了預期的政治、經濟利益,而且成功地離間了西藏與中國中央政府的關系、基本上清除掉中國中央政府的存在和影響之后,成功地培植起一股與宗主國英國經濟利益相連、思想傾向相近的政治勢力,進而用英式的或印地式的文化和意識形態影響貴族上層的社會生活、思維方式、價值觀念,在一定范圍制造了崇英排中、親英蔑中的心理和時尚。第十三世達賴曾兩次逃亡,第一次就是在一九○四年英軍進占拉薩之前,出逃方向是國內,還到北京見了慈禧太后;第二次是在一九一○年,出逃印度去投靠英國人。發生在十三世達賴身上的這種政治選擇的戲劇性變化,可以反映其社會的變化。從這時到一九五○年,也就是在四十年的時間里,西藏地方當局兩次驅逐中央政府的力量而宣布“獨立”,多次挑起對鄰省的戰爭并竭力營造自成一體、但親善英人的狀態,為保持這種狀態甚至不惜與解放軍一戰,這同樣反映著社會的變化。西藏完全殖民花的時間不長,但殖民化的程度不淺,這個過程表現于意識形態和文化心理方面的變化對于中國民族凝聚力的破壞作用,至今仍是不可忽視的。
回望一百年之前的江孜抗英斗爭,不由人不去翻閱一個世紀以來的滄桑變化。這一百年,歷史曾綻放出無數智慧的花朵,其中最讓人謹記不忘的,就是落后就要挨打。而所謂落后,是指國家實力的落后。不僅指經濟狀況和技術水平,還包括了體制、制度和管理水平,包括了文化、心理和民族凝聚力。如果說前五十年西藏事端迭出、頻頻告急是由于國家綜合國力不足以應對,中央政府鞭長莫及,那么,后五十年西藏排除各種干擾逐步走上穩定發展道路,就是得益于國家綜合國力的提高。在一個多民族(族群)的國家,向心力與綜合國力成正比,離心力與綜合國力成反比。只要國家強盛,就有足夠的力量外驅強敵、內固邊疆,就會產生應有的向心力;如果國家貧弱,就不可能有力量戰勝外敵,也就不可能有可靠的向心力,形成堅不可摧的民族凝聚力。這是一條規律。
當然,除了實力原則,天地之間還是有公理和正義的。正像雖然落后是招致挨打的原因,卻并不意味著那強勢者就有權力尋任何理由欺負那弱勢者;正像雖然中國曾災難深重,任人宰割,卻并不意味著當年西藏地方當局代表人物轉向投入帝國主義懷抱就有了理由,就值得同情理解,就能夠躲過歷史的審視。今日的中國,既不可能聽任榮赫鵬上校憑一千二百多人的槍炮隊就硬性闖入并強訂城下之盟,也不會相信僅憑幾個所謂代表或說客的蠱惑就離間了內部團結、拆散了中華民族的凝聚力。這種自信,來自實力,也來自道德。
二○○三年十一月十八日成都一稿
二○○四年五月三十日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