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0日,天氣驟熱,“華光案”的三名律師不約而同趕至廣東佛山市看守所,會見被關押在這里的三名當事人。
這三名當事人分別是前南海華光裝飾板材有限公司(下稱華光公司)董事長馮明昌、前南海市財政局局長何偉林及前工商銀行南海支行(下稱南海工行)行長林裕行。就在兩天前的4月18日,佛山市中級法院一審判決,判處馮、何二人無期徒刑,而林則被判處死緩。
當天,與上述三人同庭聽候宣判的還有前南海財政局局長孫伯寬、前南海工行副行長林進庭,二人分別被判無期和20年徒刑。佛山而外,在廣州市中級法院,前工商銀行廣東分行副行長葉家聲于同日被判12年徒刑。
至此,自2005年初集中開庭以來,“華光案”六名主犯均被判刑。《財經》獲悉,六人中,馮明昌與何偉林已當庭表示上訴,其余四人尚在考慮中。
一審判決書以大量證據表明,馮明昌及其“華光系”關聯企業憑借銀行貸款、財政局借款兩大渠道融資,歷年累計達百億元之巨,尤以1999年之后為甚。然而與此同時,“華光系”在境內的13家關聯企業中,僅五家有生產經營活動,其余八家并無實際經營,且全部13家關聯企業一直虧損,自1997年起虧損額更是以億元計逐年飚升。至案發前的2004年5月,據不完全審計,“華光系”境內十家關聯企業凈資產為-30.9億元。
一邊是大舉借貸,一邊是巨額虧損,單純歸咎于“華光系”經營不善顯然遠不能揭示問題實質。事實證明,大量銀行貸款和財政借款均被劃入空殼公司及個人賬戶,再經由后者轉出境外,大多去向不明,“華光系”本身并無明顯受益。
判決書顯示,無論是騙貸還是借款,均是馮明昌與銀行、政府官員密切合作的結果,尤其是在向南海財政局借款的過程中,更凸現出財政局主導向“華光系”借款,以實現自身目標的特性。而大量呈堂證據顯示,南海財政局的所為,在很大程度上又是受南海市政府主要領導的主使。
盡管如此,法院對“華光案”六主犯的定罪,仍因循兩條主線:其一是馮明昌行賄騙貸,而銀行官員受賄非法放貸;其二是財政局主官挪用公款,而馮向其行賄。但前者僅涉及三筆共計6.32億元貸款,遠未涵蓋“華光系”歷年騙貸全部事實;后者僅判定南海財政局兩名前局長挪用公款的罪行,而未追究其挪用的深層動機。
在這場由一個私營企業主和數十名官員共同參與的逾百億資金的巨大冒險中,雙方的深層訴求究竟是什么?各自又獲得了什么?個人行賄受賄的邏輯或許可以揭示“華光案”這一官商勾結樣本的部分原因,但絕不是全部。
《財經》獲悉,于“華光系”鼎盛時期主政南海的兩位官員目前均被調查:繼原南海市市委書記鄧耀華已于2004年3月被中紀委調查后,原南海市市長陳仲元亦于2005年3月被“雙規”。也許,只有待鄧、陳二人的調查結果公諸于眾,“華光案”真相才能真正為世人所知。
騙貸背后
根據一審判決書的認定,馮明昌騙貸共計三筆,累計6.32億元,皆發生在1999年以后。
1999年,正是“華光系”大舉借助銀行貸款快速擴張的起始年。當年,剛剛出任南海工行行長的林裕行主動拜會馮明昌,表示愿意貸款。其時,馮任法定代表人的南海粵華裝飾板材廠(下稱粵華廠)已向稅務機關申報停業。為獲取貸款,馮指使下屬財務人員虛造財務報表,顯示粵華廠每年有25億元銷售額和2.83億元利潤。因業已停業的粵華廠毫無抵押物,馮遂以南海沙頭工業材料有限公司作還款擔保人。而后者自1999年起已無實際經營活動,資產僅為2000余萬元,根本不具備還款擔保能力,但南海工行仍據此向粵華廠批出2.4億元貸款。
馮明昌以粵華廠為主題貸款2.4億元,名義上是為收購馬來西亞的一處山林,這正是當年廣為南粵媒體報道的民營企業海外拓展的“壯舉”,但貸款資金實際流向卻大相徑庭。據查證,其中5291萬元轉入南海政府下屬公司等單位賬戶;4470萬元用于償還到期貸款;148.6萬元支付貸款利息;550萬元用于購匯;5068.6萬元轉入一批個人賬戶后再轉出境外;888萬元在“華光系”公司內部使用;另有6470.9萬元因相關賬冊被毀而不知其蹤。
2.4億元貸款于2000年6月到期,但馮根本無力償還本金。在支付了148.6萬元的利息后,馮明昌又與林裕行“合作”,以借新還舊和展期的方式進行了六次轉貸。為此,馮又提供了原木、機器設備及51處房產作質押,但經事后查證,這些質押物大多子虛烏有。
廣為宣揚的馬來山林究竟價值幾何?檢方出具的證人證言顯示,馮明昌于1999年在馬來西亞購買了編號為Y3155的一座山林,成交價為3000萬美元,已支付2500萬美元。但檢方自始至終未對這座山林的資產進行實際調查。
馮被認定的第二宗騙貸發生于2001年中。當年,馮為收購江西紙業股份有限公司(600053,下稱江西紙業),再次向南海工行提出貸款。通過虛造財務資料,馮又以粵華廠名義獲得3.5億元的貸款。2001年底至2002年6月間,這筆貸款又以借舊還新及展期方式轉貸了15筆。轉貸過程中,馮又提供了36處房產作為抵押物,而這36處房產同樣是虛構而來。
事實證實,3.5億元貸款中,14856萬元轉入江西紙業、南海沙頭鎮自來水公司等單位賬戶,而收購江西紙業之舉在貸款后不久即告輟止,打入其賬戶的資金流向何處?至今未明;3220萬元用于償還粵華廠對中國銀行、深圳發展銀行的到期貸款;7110萬元被提現;4127.3萬元經地下錢莊轉出境外;832萬元用于購匯;2832萬元轉入“華光系”公司使用。
第三宗騙貸發生于2001年底。當時,南海工行要求馮對到期不能歸還的一筆4200萬元貸款提供抵押物,以轉成中期貸款。馮再次以虛假的房產證做抵押。
相關證據顯示,粵華廠提供虛假抵押的行為,很多是在馮明昌和林裕行等人的共謀下做出的。南海沙河鎮原國土資源所所長李權永等人,曾為馮提供虛假的土地證和房產證,其中涉及虛假土地144萬平方米,虛假房屋面積80萬平方米。
“806”專案組成員、廣東省國土資源廳監察室主任劉克斌曾披露,2001年7月,原南海市房管局工作人員帶公章到沙河鎮,一天就為馮明昌發出100多個房產證。調查核實,這些偽造房產證,有相當多數是在已經取得貸款的情況下補辦的。還有些房產證是事先先偽造好放在房管所,等馮明昌需要貸款的時候,隨時拿出來使用。
法院認定,馮1999年以來累計騙貸6.32億元,除1138萬元用于償還利息外,實際騙取6.2062億元。作為騙貸主體的粵華廠早已是毫無經營活動的空殼公司。
而據馮供述,上述貸款有2.8億元通過“地下錢莊”轉至香港華森公司,華森公司的真正掌控者為原南海市財政局局長孫伯寬之子孫延輝。但資金在轉入華森公司后又流向何處?判決書同樣未予說明。
事實上,馮明昌從南海工行騙取的貸款遠不止6.21億元。根據南海工行向法院提供的證明,至案發時,“華光系”在該行貸款余額共計19.2億元。另據中央電視臺《法治在線》欄目報道,根據“806”專案組的調查,從1990年到2003年,馮明昌共向南海工行等七家金融機構累計貸款1125筆,共計105億元,到2003年案發時,共有100筆、25.86億元未能歸還。其中南海工行占70筆,這里面有62筆、計15.44億元存在各種違規、違法問題。
至案發時,“華光系”在其他六家金融機構的貸款余額分別是:南海農行1.39億元,南海中行3.51億元,南海農信社1000萬元,深發展佛山分行1.58億元,浦發行廣州分行989萬元,交行佛山分行995萬元,合計近7億元至今無法歸還。
由此可見,“華光系”為國內銀行造成26億元左右的巨額虧損,除了已經查明的6.21億元,其余資金究竟用于何處?外界至今無從了解。
財政“借款”
佛山中院對南海市財政局兩任局長的判決書顯示,從2001年起,南海市財政局加大加快了對馮明昌的借款支持,財政資金成為“華光系”在銀行貸款之外的另一重要資金來源。相比銀行貸款,前后累計達十幾億元的財政借款,顯示出“華光系”與南海財政局諸多利益關聯,而在雙方的密切合作中,后者始終占據主導地位。從某種意義上說,南海財政局已牢牢控制“華光系”,并借后者實現自身的利益訴求。
借款以南海財政局下屬數個公司的名義施行。主要有三家:南海市投資管理公司(下稱投資公司)、南海市資產經營管理公司(下稱資產公司)和香港國瑞發展有限公司(下稱國瑞公司)。其中,投資公司專司處理南海政府的債權債務,主要是承擔政府在境外的債務;資產公司系由投資公司出資建立,負責公有資產管理和經營;國瑞公司旗下有八家子公司,包括金怡國際有限公司、添雅有限公司等,主要對南海政府在境外的公司進行管理。上述公司高管均由南海財政局官員出任。
至案發時,“華光系”尚欠南海財政局下屬公司資金合計人民幣6.36億元,港幣5500萬元。其中,經由南海財政局局長何偉林之手借給“華光系”的資金達2.67億元,其中1.35億元為預算外資金。何偉林因此被認定挪用公款罪。
2001年7月,何偉林取代退休的孫伯寬,接任南海財政局局長,繼續向“華光系”提供財政資金借款。
何偉林供認,其向馮明昌的借款中,有一大筆用于馮明昌購買中國興業控股有限公司(0312,HK,下稱中國興業)10億股可換股債券,借款額為7000余萬元。
中國興業系南海市政府在香港的窗口公司,公司高管向由南海市財政局官員擔任。前南海財政局副局長梁紹輝自1995年起一直任中國興業董事會主席,2001年10月,孫伯寬在卸任局長后出任中國興業聯席主席。
作為香港上市公司,中國興業業績向來乏善可陳,股價一直在兩三毛錢,是名副其實的“仙股”。2001年,南海市政府有意抽身而退,將中國興業賣給馮明昌。
據何偉林供認,2001年6月5日,南海市政府召開市財經領導組會議,會議決定:重組中國興業,收購馮明昌旗下的南海佳順木業有限公司(下稱佳順公司);南海財政局逐步退出中國興業,將其股份轉給馮明昌的華光公司。
為此,中國興業計劃向華光公司定向發行10億股的可換股債券,而馮明昌手頭并無資金。為此,經孫伯寬授意,何偉林經手向馮明昌借款7000余萬元。
實際上,馮明昌早在2000年即已開始逐步進入中國興業,當年4月,馮明昌之妻盧碧茹出資2400萬元入股中國興業,成為占股16.47%的大股東。
何偉林供認,南海政府拉華光公司入股中國興業,是為了向外界展示中國興業有充分實力的股東進駐,有優質的資產注入,已達致資產重組顯著的效果,從而抬高公司股價,使南海市政府得以成功退市。
而為了包裝中國興業和華光公司,南海財政局以向“華光系”借款的方式調集了大量財政資金,部分用于中國興業收購佳順公司,部分用于華光公司在新西蘭購買山林。中國興業的年報顯示,收購佳順公司耗費數億元之巨。何偉林在庭上的供述則顯示,財政借款中有1.5億元用于收購新西蘭的山林。
就南海財政局大舉借款給馮一事,孫伯寬曾在庭審中辯稱,“財政局不可能將錢借給任何企業,這必須經(南海)市長陳仲元簽字同意。”何偉林也在庭審中表示,每筆借款他都向上級領導作相應匯報。
何偉林辯稱,他之所以借款給馮明昌,一方面是因為原南海市有關領導表示要大力支持民營企業,且南海財政局一直借款給馮明昌;另一方面,則是老局長孫伯寬多次要求其借款給華光公司。2002年底到2003年初,粵華廠與國瑞公司的子公司金怡國際有限公司簽訂借款合同,由孫伯寬以國瑞公司的名義出具委托書,經何偉林審批,投資公司劃款至馮明昌的公司。
何偉林的辯護律師表示,投資公司之所以要按國瑞公司的委托向華光公司劃款,主要是因為國瑞公司對投資公司享有債權——國瑞公司曾替投資公司清償南海政府在海外的債務。何偉林據此認為,只要國瑞公司提出要求,投資公司就有義務按國瑞公司的委托向華光公司劃付款項。
2003年3月,華光公司已經陷入資金鏈斷裂的困境,“風聲”日緊,時任南海市長的陳仲元指示,財政局下屬公司不能再借款給華光公司及中國興業。何偉林接到指示后,立即停止了一切借款行為。種種跡象證明,南海市政府主要官員對財政局借款擁有絕對的控制權。
相關書證表明,“華光系”所欠財政資金中,投資公司占4.3億元,國瑞公司為862萬元,添雅公司為1.98億元,金怡公司為港幣5500萬元。
上述借款行為,早在孫伯寬任局長時期即已開始,孫曾兼任國瑞公司董事長,并以國瑞公司名義為華光公司代開信用證,累計達4.23億元。
官商交易
在“華光系”與當地銀行、財政局的“密切合作”中,相關官員個人亦受益匪淺。“華光案”六名主犯中,除了馮明昌,其余五人皆為政府及國家銀行官員,均被法院以受賄罪定罪。
一審判決書顯示,南海工行行長林裕行與馮明昌結下了“深厚交情”,甚至到了有求必應、一個電話就可搞掂的程度。法院經審理發現,南海工行向粵華廠的貸款,大部分是先貸款、后辦手續。為便于放貸,林甚至主動為馮設計騙貸方案。同時,林還介紹馮向工行廣東省分行副行長葉家聲行賄,甚至帶領工行佛山分行行長林俊江到馮的辦公室索賄,以此換取上級銀行在貸款指標和授信額度上的“照顧”。
與馮明昌獲得巨額貸款相對應的,是銀行及銀行官員從中獲得的利益。馮明昌在法庭上曾表示,銀行通過向其貸款,取得“一箭三雕”之效:
其一,南海工行利息收入成為全國第一,“業績驕人”;
其二,正常貸款利息之外,馮明昌還以1999年貸款余額10億元人民幣為基數,每年按照千分之五的比例(后調整至千分之一)提取“利息差”支付給南海工行作為業務費。僅此一項,南海工行獲利4500萬元,充盈了小金庫,用于單位購房、發獎金之用。此外,馮明昌還以贊助費等各種名目,送給南海工行2580萬元。1994年,南海工行國際業務部被詐騙1024.8萬元,馮曾替銀行墊付400萬元,作為追回的損失。
其三,銀行官員個人從中獲益。因南海工行小金庫進賬頗豐,林裕行伙同他人共同貪污526.4萬元,其個人分得318萬元;原南海工行副行長林進庭與林裕行等人共同貪污公款326.4萬元,其個人分得118萬元;林裕行個人收受馮明昌等人賄賂人民幣3316.15萬元、港幣30萬元;林進庭收受馮明昌給予的港幣5萬元;原工行廣東分行副行長葉家聲則分三次收受馮明昌8萬港元。
銀行官員之外,孫伯寬、何偉林這兩名財政局長也從馮明昌處收取了大量好處。法院認定,孫伯寬收取馮明昌等人賄賂1萬美元、100萬港元;何偉林則受賄人民幣10萬元、港幣30萬元、美元1萬元。
現年48歲的馮明昌于1990年在其家鄉南海沙頭鎮創立華光板材廠,并于1993年創立華光公司。直至2003年“華光系”全線崩潰,在長達13年的發家史中,這位私營企業主與當地銀行、財政局建立了太多也太復雜的利益勾連。
在這場“蔚為壯觀”的官商交易圖景中,政府的利益訴求、企業的逐利動力以及個人的貪婪私欲,其實已經很難區分清楚,但無論如何,這場長達13年、涉及金額逾百億元的官商交易,既斷送了一個原本有希望的民營企業,又給國家帶來了巨額損失,并將熱衷于這場形同賭博的交易的參與人送進監牢。
截至目前,廣州市中級法院和佛山市兩級法院已受理華光系列案28宗、涉案人員35人。上述六名主犯外,另15人依法被判處一年至八年徒刑,其余14人尚在審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