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韻

與竹子結緣，是從農村老家為打掃麥場而買的幾把新掃帚開始的。那時我還小，只記得家里沒有茶葉，就把剛買的新掃帚上的竹葉一一摘下來，而且是叫我摘的，用清水洗一下，放入鍋里煮開，看上去也有茶的顏色，聞起來也有茶的清香。大人說，跟茶一樣，也能解渴祛火，也能潤喉清肺。大人們在麥場上干活，就喝這個。

后來讀了一篇散文，寫的是五百里井岡山處處是毛竹，寫到毛竹精神，并有緣親自登上井岡山去身臨其境，去感受，才從心里實實在在地喜歡上竹子。

竹之韻，真正地體味出來，那是從小學到大學，讀了一些詠嘆贊美竹子的詩詞歌賦，并無數次認真觀賞竹子后，尤其是參加工作，確切地說，是在人生的道路上經受了一些磨難之后。恕我直言，沒有在風雨中摔打過的人，是無論如何也難以真正品味出竹子的韻味來的。

竹之韻，緣于人與竹之親密；人與竹之親密，緣于竹能給人帶來實惠。正如我曾以竹葉為茶。夏日一到，竹席、竹床、竹凳、竹桌，便開始時髦起來。記得一年盛暑，出差南方，曾見人將小竹床搬至竹林，往床上一躺，一邊慢悠悠地搖著竹扇，一邊仰視半空中竹枝竹葉，滿目疏朗無序，綠陰重疊，參差有致，非云非霧，涼意通幽，那一派景致，畫都畫不出來，令人無限愜意，自然如神仙一般。夏給人帶來火熱與煩躁，竹給人送來涼爽與清靜。有道是松、竹、梅為歲寒三友，依我看夏、竹、人亦為三友。此三友中幻化出的那個詩意，那個碧韻，很是耐人尋味。

竹之韻緣于竹能給人帶來美感。無論是節盤干硬、峻峭挺拔的老竹．還是如名嬡淑女、修長稚雅的嫩竹，總是綠瑩瑩的，蔥蔥蘢蘢，流動著韻致。君不見林黛玉住的瀟湘館就是以其竹韻而炫耀于人?君不見電影《閃閃的紅星》中小小竹排江中游?君不聞東坡居士就是堅持住處別的可無，而唯竹不可無?據史書載，早從殷商時代起，竹便用來作箭矢、竹器、建房、竹箋、竹纜等，且步人了藝術殿堂，如湖南竹雕、四川竹瓶、江西竹屏、福建漆籃等。殷商的竹編書簡、秦漢的竹管毛筆，晉時的竹造紙發明，更是中華民族文化的奇觀。當今，現代藝術的發展，竹子做的工藝品更是屢見不鮮。毛竹之鄉的一位友人，曾送給我兩件竹制工藝品：一是竹箱，不是太大，主要是用于觀賞；二是用大毛竹的根部做的水牛，水牛身上端坐著永開笑口的彌勒佛，因我屬牛，友人稱我心胸豁達，性情耿直，故送此物。這兩件竹制工藝品，至今仍珍藏著。

竹之韻，還緣于人以竹為友，為師。竹子其色其形其性，常被人喻為高尚的品格氣節。有道是：“玉可碎不改其白，竹可毀不可毀其節。”亭亭玉立，直指云天，風霜雨雪，不卑不媚不屈，凜然不可辱，令人折服。就連一句成語“雨后春筍，”也會給人帶來無限生機與活力。曾見人在一幅墨竹圖上題字贊曰：未曾出土先有節，至凌云處仍虛心。說起題竹畫詩，當數鄭板橋。板橋以畫竹著稱于世，其詩也獨樹一幟，耐人尋味。“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此乃板橋于乾隆十一年任濰縣縣令之初，送給巡撫畫中的題畫詩。從蕭蕭竹聲想到天下受苦人，道出了一個七晶芝麻官關心百姓疾苦的心情。“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秋風昨夜渡瀟湘，觸石穿林慣作狂；惟有竹枝渾不怕，挺然相斗一千場?！边@里的題畫詩貌似對繪畫作品的旁白，實質上是對巖竹的贊美，表達作者內心真摯、強烈的志向，以及剛勁的風骨。更有勝者，是他畫的一幅竹石圖，畫面上一塊丑石，數竿新竹，題詩為：“畫根竹枝插塊石，石比竹枝高一尺；雖然一尺讓它高，來年看我掀天力?！边@里描繪的是新竹與頑石的抗爭，寄寓的是一種敢于抗爭、敢于勝利的精神。

有人說，竹子被壓迫得無法忍受時，寧折不彎，會發出“嘎巴”的霹靂一聲，那是最后的怒吼，震得山谷回響。僅此一聲，“炮仗”為何又稱“爆竹”，就不難理解了。

竹子給人的啟示，遠遠不止這些。還是以鄭板橋的詩為例：“兩枝修竹出重霄，幾葉新篁倒掛梢。本是同根復同氣，有何卑下有何高。”通過對竹子另一形象的描寫，道出了詩人對平和親善、人人平等的人際關系的渴求，很是讓人同情、理解與感動。

生活中有竹，是大自然的恩賜，人類不能辜負大自然。

生活中不可無竹．無竹的世界是不可想象的。竹的存在，與人有益，無論是物質的，還是精神的。

炊煙

同學、戰友、朋友們在一起，是常常談論家鄉的。雄偉的長城，壯觀的江河，幽深的林，浩瀚的海，都是足以引人自豪的。更有許多名人古跡、神話傳奇，的確叫人感覺到人杰地靈。即便是戈壁荒原上的來客，談起大沙漠的雄奇景象時，也往往驕傲地吟誦起“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詩句來……

這些，使我羨慕、使我神往，也常常覺得難堪：我的家鄉，有什么值得稱道的呢?這里既沒有名人，又沒有名勝。遠近雖是一馬平川，原野上卻長著叫人不看還有勁，一看就喪氣的莊稼。披著蓑衣嚼毛根——吃的不行，穿的也不怎么樣。村莊幾乎全是由低矮的草屋組成的。潮濕、陰暗，冬天冷得要死，夏天又滿是霉味和蒼蠅。那里貧窮，窮得把母雞當“銀行”；那里愚昧，至今還有人以為煤礦工人不小心會把地球打通，有人還以為火車睡倒能跑這么快，要是站起來，跑得不是更快嗎?能夠令人自豪的是：這里的人們熱情好客，純樸善良、勤勞勇敢。然而，作為炎黃子孫，作為中華民族的成員，這些，又是共有的。

我為自己有這樣的一個家鄉而自卑，而難過!

靜夜時分，我也常常極力尋找家鄉的長處，希望發現可敬的人物、有趣的逸事或者任何美好的東西。我企求自己的家鄉能和別人平起平坐，盼著有那么一天，我能在許多人面前，夸耀我的故鄉，哪怕只有那么一點點獨特的美。

前不久，我回老家一趟，果真愛上了老家的一樣東西——炊煙；

奇隆嗎?可笑嗎?你會說：“不就是那么一縷青煙嗎，有什么美的?”是的，那確乎是一縷極平常的煙，但是，因為是從不平常中得來的，我才以為它有那么一點點獨特的美。

你看，時辰還是那樣早!鄉村仍沉浸在一團薄薄的晨霧中，村子里的風箱就“呱噠呱噠”地響起來——主婦們開始晨炊了，也就在這時候，炊煙，青灰色的炊煙，升起來了。開始只有那么幾家幾縷，但很快就多起來，在村莊的上空飄散著，它象征著一天生活的開始。當朝霞出現時，晨風已經將炊煙吹得無影無蹤，空氣里只剩下飯菜的香味了。炊煙又宣告一天勞作的結束：黃昏時分，炊煙又升起來了。這時，女人們正撥著灶火，聆聽著鍋里的水響。當她們掀開鍋蓋，升騰的蒸汽和炊煙一起突出房頂，溜過樹梢，飛到林子上空的時候，田里的男人們就曉得：應當回家吃飯了。辛苦勞作了一天的莊稼人，迎著炊煙回村了。他們在小河里把渾身的疲勞和塵土一古腦兒洗去，吃完飯，來到禾場上，把寬大的蓑衣朝地上那么一旋，一個柔軟的扇面就出現了。他們摟著光屁股的孩子，輕悠悠地撲打著蚊子，在余熱未退的大地上乘涼，望著燦爛的星斗出神，或你一言我一語地聊天。這時，鄉村最后一家的炊煙也才剛剛散去，晚霞也變成青灰色的云，天地漸而混為一體了。

鄉村有鄉村的美。它美得清淡，美得古樸，美得自然。喜歡牧歌式的田園生活的人，可以從炊煙中領略到一些別人領略不到的滋味。

“誰家的炊煙先冒煙，誰家高梁先紅尖。”我小的時候，母親總是一遍遍重復這句話。那時候，村里燒火最早的張懷孝家，他家前邊是一座廟。我連廟里最后一位僧人也沒見過。但母親說，張家的勤快與和尚打更有關。當和尚打過四更，男人就起來喂牛。如果女人還不起來做飯，老人就會喊：“還想過日子嗎?都這時候了，煙囪還冰涼!”到張懷孝這一輩，家風還沒有改。聽說1956年冬天，村上來了合作化工作隊。隊員一大清早去動員張家人社時，張家的人就早已下地了。晚飯的炊煙又差不多總是最后一家升起。他還說永遠不會喜歡社會主義，雖然終于還是被迫“自愿地”人了社。1964年，有一次我和張懷孝的兒子一起溫課，做完功課時已經是三星近晌的時分了，張懷孝夫婦還在編草窩子，一種用蘆花和稻草做的暖鞋，全沒有收工的意思，我問：“張大爺，這樣一冬天能掙多少錢?”他說：“下了雪，有個好價錢，一百塊錢總能賺到的?！薄氨惧X呢?”“蘆花是抽空在塘邊葦子上弄的，稻草是自家現成的，無所謂本錢?！蔽矣謫枺骸傲饽?”張大爺說：“力氣是浮財，使盡了還會來，怎么能可惜呢!日子全靠人做出來的?！?/p>

然而，隨著歲月的流逝，他卻很適應“社會主義”了。他變得很厲害，最明顯的是他的注意力不在莊稼了，總是想吃巧食?！柏毠軙边M駐小學，他去放鞭炮；檢查組來了，他打鑼去村口迎接。這樣可以賺到不流汗的工分。工作隊進點到村，他生著點子去給人家做飯；機耕員來了，他忙里忙外地幫人家打酒、買肉，自己順便賺點殘湯剩飯吃。村里人都恥笑他，厭惡他，但又怕他。開會、放電影時，總是他維持秩序，拿一根樹條子擼人。若是當官的給他一支煙，他一定夾在耳朵上，炫耀夠了再吸。他好像有些呆。那年取消集市貿易，公社糾集一部分基干民兵盤查路口，張懷孝居然也被選中了。他在勸阻趕集的人時，被人擠到橋下，摔傷了腿。公社為此給了他一個免費去公社浴池洗澡的特權。他以此為榮，常常拉著同村的人說：“走，跟我去，不會收錢的。不叫咱洗叫誰洗!”有一次，我當面說他可憐，他卻反唇相譏道：“我可憐?侄呵，你們這些書憨子才可憐呢!這些年你們都說損失這損失那，我有損失嗎?沒有，我全是賺的?；?，牽著猴子坐席——會玩的吃東西!還想發財?我比你們明白得多!別看我這個小賴樣，賺錢不賺錢，落個肚子圓，三天不冒煙，小肚子照樣吃得像皮球，你行?”

張懷孝那個世世代代“煙囪先冒煙”的張家的一代，那個一心撲在過日子上的莊戶人家的子孫，那個曾經以“力氣是浮財，使盡還會來”為座右銘的莊稼漢，他曾經那樣渴望過上好日子，但是“左”的風雨和亂的冰雹反復地打擊著他，終于使他拋棄了過日子的信心、念頭和希望，變為一個“新型”的、也是畸形的農民了。他看到了一條惰性的道路和取巧的縫隙，并以此作為生活的方式了。雖然這是地痞、狗腿子和二流子式的生活，但卻是歷史錯誤社會風氣所教會的，是一種必然。他自以為得到了很多，卻失去了最寶貴的東西——正直和勤勞!

我想知道這個人現在怎么樣了。晚飯后，我對母親說想去張家看看。母親說：“人家現在搬家了。”原來張家已經蓋新房了。母親又說：“別看他先前那個膩歪樣，現在可變了，整天忙得急狗似的，好像別人先看見財寶，而他搶晚了。”停了停，母親又說他：“人也善了，去年大家湊錢建橋，他一把就獻出三千五百塊?！?/p>

我油然而生敬意。按母親說的地方，我找到了張家新居：五間新房，半瓦半房，半磚半坯，雖不是上等好房，卻也齊整寬敞。大門是新的，漆得黑亮亮的。門樓上是一簇絲瓜秧，有幾只鮮嫩的絲瓜垂著，青綠青綠的。院前也已經用白灰泥過，上面橫著一簇簇眉豆、吊瓜蔓，還有一二處葫蘆秧。紫的眉豆花、黃的吊瓜花和白的葫蘆花，相印成趣，洋溢著濃郁的田園風味，也說明主人的精細用心。我過去時，家里只有大娘在燒火，炊煙彌漫在院子里，透出一股股的香味?！爸笕鈫?”我問大娘。大娘指著新壘起的墻說：“伙房，明天要蓋了。我燉點肉，明天要用。你難得來，我先割一塊你嘗嘗?！蔽彝裱灾x絕后，問大爺和大哥哪里去了。她說：“爺倆一大早就開著四輪趕皇廟集去了，拖了一百多只雞，五十只鴨，還有三百多斤藕，去賣的。下了集的說價錢都不錯。這回該回來了，恐怕順著澮河采蘆花去了。你大爺說今冬要好好打草窩子。公家的棉鞋又貴又不暖和，咱這地方不認，還是本地貨好……”

我很興奮，二十年前，冬閑中的張家，半夜還編著草窩子的情形又浮現在眼前了。“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莊稼人的興致又重新恢復了!大娘說：“現在你大爺啊，恨不得一口吃成個胖子。我一提起先前他那個孬種樣子，他就罵人，好像揭了他的尾巴根子似的。這年頭，他好像睡不著覺似的，天不亮就喊：‘雞都叫了，煙囪還涼著，像過日子的人家嗎?’是啊，分下的田，多打多吃，到手的活，多忙多得，再不能馬虎了。”大娘笑了笑之后，又向我透露個秘密：張大爺打算年底拿出五千塊錢給村里的小學修建教室，說是要為文明村建設出一把子力呢。這讓我油然而生敬意。

我沒等張大爺回來，就告辭了。一切都很明白了。夜色中，我看不清張家的炊煙了，只能聞到一點煙味和菜香。我默默地叨念著：炊煙，是生活的白帆；炊煙，是勤勞的象征；炊煙，是淳樸的標志!我想：是更夫的梆子聲啟發張家最早的炊煙么?是報曉的雄雞喚醒了迷夢的失望者么?是的，但不是根本的。

從家鄉回來，我依舊那樣向往著家鄉裊娜升起的炊煙。多么迷人的炊煙，洋溢著生活的歡樂，令人陶醉，叫人留連。我想，再不必為家鄉的平凡而自慚形穢了。新的話題已經取得。起碼比家住黃土高坡上的人，硬不管是東北風，還是西南風，都說成是她的歌、她的歌要強些。

責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