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蛋里的堅強

此文獻給歲舅。一個在大城市里蹬三輪車、42歲突發腦出血去世的農民工。

——作者題記

一

我是一枚雞蛋，生于山隅農舍一堆溫暖的軟草里。我記得我出生時，我母親“咯咯咯”叫得山響，似乎，她還熱烘烘地吻了我幾下。我想她肯定認為我是她最得意的一個孩子。

一連幾天，我有十多個弟弟、妹妹又出生了，一個老奶奶將我們放進一個麥秸稈編的籃子里，我旁邊幾個同樣的籃子里立即就傳來一陣嘈雜聲，哦，原來我有這么多個哥哥、姐姐們。我突然想：我們家如此人丁興旺，可能并不好。

幾個籃子經常發生爭吵。有幾個姐姐老是哭。因為農家的媳婦正坐月子，每天要吃掉七個雞蛋。已經有很多雞蛋被她吃掉了，月子怎么這樣漫長，沒個頭呀!世界在我們眼里還這么新鮮。我們卻因為剛出生——很新鮮要被吃掉了。

要是讓老奶奶吃掉也好啊!幾個姐姐這么說。老奶奶老了，腿腳不靈便了，只能扶著墻走路。但她每天都撒三次小米給媽媽爸爸吃，給小槽里加水，老奶奶從不吃雞蛋，她只是躡手躡腳地將我們拿來拿去。她說：我吃素呀!但她媳婦不吃素，還罵人摔東西，不吃素的人咋這么兇呀!

我多么想變成一只雞，像爸爸媽媽一樣。雞真漂亮，高昂的頭顱，紅翎冠，彩色的羽毛，搖晃著胖乎乎的身體在田野里散步，聞聞山花，喝點山泉，看黃牛犁地，飛鳥歌唱!

二

我永遠記住了母親親吻我時的那一陣熱浪。我猜想著她給我傳遞了一種什么信息。這時，一陣高過一陣的吆喝聲沖了進來：“收雞蛋嘍!收雞蛋嘍?！苯又陀幸粋€黑壯的婦人，將腦袋和半個身子探進門來道，“恭喜，恭喜生大胖小子了!”老奶奶迎她進屋，笑嘻嘻說：“這個月的雞蛋不夠媳婦吃呢，想從你那稱幾斤呢。”這時候從屋里進出幾句話來：“雞蛋吃膩了，賣掉幾斤割肉吃吧?！?/p>

我吃了一驚。好奶奶呀，你差點全判我們死刑了!我想我在媽媽暖和的羽翼下變成一只雞的愿望是不會實現了，但若被買走，說不定還有機會。奶奶呀，你快點改變主意吧!這時候，我真感激月婆子沒有趕盡吃絕。

奶奶在幾個草籃子前躕躇著。她不知道我多么想被她選中。我很傷心，我們作雞蛋的，沒有腿，沒有嘴。生為雞蛋，我們怎樣將自己的真實想法告訴奶奶?我出生才十幾天，這么新鮮，老奶奶一定留下我給她媳婦吃。老天，你為什么不給雞蛋哪怕一個能傳情達意的天賦呢?他畢竟是雞不是石頭啊!

不知是否天意，老奶奶把盛放著我的那籃子雞蛋端了起來，交給了雞蛋販子!謝謝上蒼!我快要喊出來了。老奶奶，我沒有嘴，但我在親你，滿身心在親你。你給了我新的生命，我的天空全是陽光。我幸福的淚珠嘩啦啦流淌著。

三

雞蛋販子流了一身汗，馱著一整籠的雞蛋擠上了去城市的公共汽車。雞蛋筐撞著了一個壯漢，人家就兇惡地罵起來，雞蛋販子只是嘿嘿一笑，露出很大一片牙床。

置身成百個雞蛋之中，我這才發現我是最小的一枚，而且別的雞蛋是美麗的橢圓形曲線，而我像只蒿瓜，長條形。我突然明白了媽媽生我后為何親了我一下。她是在向我致歉，她一定在說：“這么小又丑，老天呀你幫幫它吧!”

在一個大學家屬區門口，賣水果的、賣小吃的、賣菜的，亂嚷嚷地擠成了一堆，雞蛋販子剛卸下籠子，就招來一頓吆喝，她嘿嘿笑著憋著，最后在電線桿下占了一小塊地方。顧客便涌上來了。

有很多手伸進了籃子，有的黑，有的白，有的纖細光潤，有的剛強有力。我真的希望自己有一雙腳，跳進自己中意的一只手中。但是兄弟姐妹一個個被挑走了，剩了十多枚雞蛋，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很害怕，我擔心雞蛋販子把剩下的雞蛋帶回家。我快要哭了。在所有雞蛋中，我最熱烈地想留下來，我從第一只手開始到最后一只手，一直滿懷希望地期盼著?？墒牵冶皇Ｏ铝?。

一個長著白須、臉色紅潤的老人，他要稱二斤雞蛋。他把其它雞蛋都挑走了，籃子里剩下了我一個。老人付給雞蛋販子五元錢，雞蛋販子正要給他找回兩角錢時，說：“算啦，這個雞蛋給您，不找了!”老人接過我放進了塑料袋中。

嘻嘻，我的夢想實現了!而且我還知道，我值二角錢呢!

四

這是一個氣派的家。房子很大，墻上掛著書法，擺著瓷器，客廳里一棵茂盛的發財樹，肥嫩的葉片給人無限涼意。

二斤雞蛋被擺上廚房的一個特制架子上，多出了二枚沒地方擺，我不幸又在多出來的兩個中。天哪，難道中午我就要被吃掉?保姆嘀咕了一句，嫌我小，從架子上取下一個較大的雞蛋，把我放進架子，她要做一個黃瓜炒雞蛋。

門“吱呼”一聲開了，飛來一陣美妙的歌聲。不一會，一位高挑的姑娘就到了廚房。翹翹的鼻子，櫻桃小口，哇，好一片明媚的月光。

“我拿一個雞蛋!”喊著她就從架子?。骸白鰝€實驗!”

保姆從她手里奪過雞蛋放回架子，將我拿出交給她道：“拿個小的?！?/p>

“這么小!”她扮個鬼臉拿著我走了!

五

小姑娘想把我在桌子上立起來，因為我生得怪，差點立住了，她信心更足了，她一遍遍做。這使她發現了我與其它雞蛋的不同，她居然親了我一下。我人生第二次被親吻!她一定當我是天才呢。

她拿了幾支怪怪的彩筆，在我身上作起畫來。她畫了兩只小雞在一盆蘭花旁搶蟲子吃，天空還掛著個月牙兒。畫罷，她用化妝品盒做成一個蓮花座，讓我坐上去。這樣，我就跟她各種精美的化妝品一起站在了她的面前。

“來，大家來看彩蛋!”她大聲喊。

“一只非常漂亮的雞蛋?！彼澋?。

無限幸福涌上了我的心頭。我沒想到如此小的我，老天也給予機會，讓我成為一只彩蛋，一只漂亮的雞蛋，而且出自一個小美人的妙思和巧手。我一定要當好彩蛋，為她爭光，為上天的厚愛爭光。我要亮晶晶地睜著雙眼面對每一天，每一分鐘，每一秒鐘。

六

做個人真好!溫暖的毛衣，香軟的小圍巾，雪亮的運動鞋，彩色的被窩。還有那么多書，動聽的音樂。

我差一點做了人呢!每天晚上，小姑娘讀書我也跟著讀，她聽音樂我也跟著聽。她睡覺的時候，脫下的衣服就在我的旁邊，仿佛就在我的身上。清香的人味兒給我脫骨換胎。我真的以為自己是人呢。

那天晚上，那件我最喜歡的白羊絨毛衣，就是繡著只小雞的那件，蓋在了我的全身，好暖和呀，像躺在媽媽的懷里。我一下子想起曾經有過的一個夢想——變成一只小雞。我多么希望這件毛衣一直蓋著我，好讓我變成一只小雞。

一天一天，我期盼著。一天一天過去了，我在蛋殼里奮勇地拼搏著。這是最后一個機會了，我決不能變成一個臭蛋。老天給了我機會，我決不辜負老天，我要爭取趕快變成一只雞。

一天一天，我怕我的夢突然被打破，我怕夢中醒來我自己還是一枚雞蛋。生命的渴望包圍著我，我一天天祈禱，別把我“媽媽”拿走，留給我這件毛衣，這件我惟一的衣服讓我變成一只雞。

二十多天過去后。當小姑娘拿開毛衣時，她大吃一驚：“哇，一只漂亮的彩雞！”她雙手將我捧了起來。

七

我有一雙眼睛，可看見一切!我有一雙耳朵可聆聽一切!我有一張嘴，可以不停地唱歌!我有一雙亮翅，我能飛!我有—雙美腿，我要走遍世界!

“快來看，像一只孔雀!我孵出了孔雀!”小姑娘一片歡呼。

我這才發現，我的脖子奇異地長，我的身子也是扁長的，羽毛是彩色了。我跟爸爸媽媽長得一點也不像。

“叫她孔雀小姐吧!”小姑娘宣布道。

多么好聽的名字，是我的!我叫孔雀小姐。

一只精美的毛衣盒，放在書架的最低一層，這就是我的新家。我常常站在書架上，一眼望上去，望著那滿滿的一座書山思考。小姑娘每天都要從書架上取各種各樣的書讀，她念念有詞，有時哭，有時笑。我就想：書中會有什么呢?

八

家里沒有人的時候，我就在房子里散步，每一件我不認識的東西我都要站下來研究好半天，但我找不到答案，每一件事情對我來說都是千古之謎?？墒呛芸炀陀腥烁缮嫖伊?，是一只京巴狗和一只波斯貓。他們一直在睡覺，看見我就睜開了眼睛。

“你是準?”貓問，狗“汪江”地吼了兩聲：“快點!快點!”

“哦，認出來了。這對腳我啃過，它能吃!”貓說。

“認出來了，這對翅膀我啃過呢!這家伙很好吃!”

“咱們吃它吧?”狗興奮地提議道。

貓站起身來，在我旁邊踱了幾步?！耙欢ê芎贸?”貓獰笑起來：“用得著我們動手嗎?一只貓和狗合作殺一只雞，這樣做太丟人哪!簡直是狼!”

“是黃鼠狼!”狗喊道：“我們不做黃鼠狼!”

貓顯得挺有學問地拍拍肩膀，道：“我沒見過一只雞呆在人家里很久的。你養著吧!”

“我要上廁所!”狗喊著一溜煙跑了。貓拼命地追上去：“讓我先上!”

九

為什么貓和狗這么囂張?我回到小姑娘房里，對著那面書山一遍遍問自己?為什么人們不在家里養雞而養一些懶蟲呢?

每天人們都在吃雞蛋，蒸、煮、炒、煎，卻不愿意養雞蛋的媽媽在家里。每一戶人家都這樣。到底是人錯了還是雞錯了?

人們為什么喜歡貓和狗?喂他們吃，卻讓它們老是睡覺。它們永遠是吃了睡睡了吃，人們卻照樣那么喜歡它們養著它們。它們一定有什么妙用是人類離不開的。

人類到底喜歡它們什么呢?哎呀，我想屙屎。屙屎是件愉快的事兒，屙掉了可以多吃飯，多吃飯了就能長得快。屙哪里呢?真好笑，我怎么能問這樣的問題呢?想屙哪里就屙哪里。這么簡單還問!

我屙在小姑娘翻開的一頁書上了。我暗笑道，貓和狗真奇怪，居然還爭著上廁所!

十

我并不覺得排泄物有多臟。我從地上找小蟲子吃進肚子，然后將排泄物還給大地。小蟲子經過了大地的每一個細胞，它把大地的信息帶給了我。而排泄物同樣走遍了我的周身，它像我寫的一篇日記，交給大地去審簽。

我看著書頁上我的那一點杰作，它小而黑，有著奇異的曲線，散發著濃濃的草香味。生為小雞，我能做的也就這個了。

“嗡嗡嗡”“吱吱吱”，突然傳來一陣陣惡心的吵嚷聲。我看見五只蒼蠅和三只蚊子正向紗窗發起襲擊，兩個小矮子已沖了進來，直撲我的排泄物。

屋里很快掀起一個大戰。我的那篇日記——為什么，引來的是它們呢?爸爸、媽媽，我做錯了嗎?

“討厭!”我跳上書桌，奮力地追趕蚊子和蒼蠅，我要把他們消滅干凈。桌上那些精美的化妝品紛紛被撞倒，有兩瓶香水掉到地上，摔碎了。而蚊子和蒼蠅向其它房間襲擊。

“它大禍臨頭了!貓半睜睡眼呼嚕了一聲。

“它連上廁所都不會!”狗叫道。

“我們有好吃的了!”他們幸災樂禍地說。

十一

小姑娘含著淚將我抱出了家門。她將我交代給看自行車棚的老季師傅，并給他一小袋米，說：“季師傅，孔雀小姐交給你了!

我一個人在車棚旁開始散步。我把前后發生的事仔細地想了一遍。覺得自己并沒錯，既然不適于作一只寵物，那么讓我走吧。望望藍天白云一畦畦草坪，我變得輕松又高興起來。

我發現草坪的濕地里可以挖到蟲子吃，而且用嘴挖土，草香和泥土的芬芳撲面而來，真是愜意極了。我一邊吃蟲子一邊“咕咕”地唱歌。

時間過得很快，我漸漸地長大。我現在的身材——真像個肥婆。所有草根下的蟲子，仿佛都進了我的肚子，可是蟲子從來也挖不完。吃飽了，我常在自行車棚下的一個蔭涼下觀看。我筆直地站著，迎著來來往往的人們。

人們，似乎大多數人家都養了狗。狗見了我總是兇兇地一撲，然后用火辣辣的眼睛瞪我。當幾條狗碰面時，總是互相怒吼，打成一團。我真搞不懂，人們為什么喜歡狗呢?

“這只雞真肥!”看自行車的人突然對我笑。

“中午做個清燉雞怎么樣?”他問老婆道。

“那是人家的雞!”他老婆說。

“做好了送兩只大腿給人家不就得了?”他堅定地說。

十二

我一直把自行車棚看成自己的家?？醋孕熊囁坪跻彩俏业囊环葚熑?。我雄赳赳地站了一天又一天，靠自己一只嘴將自己喂大，喂胖。原來竟是這樣一個家!

我要逃!我的腿如你的一樣，是用來走路的，不是讓你送人情的!

老天既然生了我，而且生的如你一樣，手腳齊全，有心，有頭腦。我為什么要叫你吃掉?趁著一片嘈雜的自行車鈴聲，我走了，我走出廠大門，走上了大街。

凡事一定要研究。比如你看，街兩旁飯館上的字，什么“XXX大盤雞”，“XXX泉水雞”，“XX雞絲餛飩館”等等，這都是不能去的!要防著點。比如這一塊地方，“XX羊肉炮饃館”，“XX牛肉拉面館”，“XX葫蘆頭館”等等，這里就有自己找到活下去的空間。

哈哈，我成了一只野雞!一天天活著，如果籌劃周密，我將活個千兒八百歲而不死。夠你們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