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敏 這樣的夢太美好

那時候被壓力壓得喘不過氣來。有些時候我都不想活了，又哭不出來。覺得特別苦，但那種苦說不出來。

當運動員的時候目標就是得冠軍。現(xiàn)在，就是一天三頓吃飽了，不要有事煩我，這比什么都好。

“快說，媽媽漂亮嗎？”她一把拽過自己的小兒子。

正在玩耍的小兒子一邊從杯子里呷水，一邊忙中抽空地、脆生生地回答：“漂亮！”

她開心地笑了。

世界上惟一突破600分大關(guān)的女子跳水運動員；中國第一位奧運會跳板跳水金牌獲得者；連續(xù)3年的年度世界最佳跳水運動員；1986年世界游泳錦標賽冠軍，1987年跳水世界杯冠軍，1988年奧運會三連冠，1989年世界錦標賽冠軍，1990年國際跳水賽一米跳板和三米跳板冠軍，1992年奧運會再次蟬聯(lián)跳水冠軍……

無疑，那是她的時代，萬人矚目。

而掌聲尚未消逝，大幕尚未拉下，她就躬身退出。她如此眩目，萬千寵愛于一身，同時這樣地羞澀、謙遜、平和。她熱愛跳水，卻竟然不愛這繁華與虛榮。

時光如梭，卻沒有人忘記過她的美麗和毅力。

如今的她，是有著兩個寶貝孩子的漂亮媽媽，是能干丈夫跟前乖巧賢惠的妻子。相夫教子成了她目前生活的全部。最近，她即將出版她的處女作《追夢》。奧運冠軍？賢妻良母？并行不悖，她一樣稱職，自豪，快樂。她熱切地說，“這樣的夢太好，真希望永遠不要醒來！”

北京夏季的雨后，跳水皇后，短發(fā)，印花小吊帶的上衣，粉色裙子，纖細的小腿，燦爛的笑容，孩子氣的、蹦豆一樣的質(zhì)樸的語句，清新得像雨后的空氣。

當路上有人認出她來，嘀咕著，這個人怎么和高敏那么像啊？她開始“抵賴”：“我不是高敏，高敏比我漂亮多了！”

高處不勝寒

小時候，高敏是個淘氣、好動的家伙，“還喜歡翻墻頭”。有一天她爬到幼兒園的樹上，本來只是想看看墻外的事物，卻發(fā)現(xiàn)從樹上能夠跳到圍墻上，“嗖”，毫不猶豫地跳了過去。之后才發(fā)現(xiàn)根本無法再跳回樹上。她只好用手抓住墻的邊沿，身體吊在兩米高的圍墻上，跳出了幼兒園。為了“掩飾罪證”，她又若無其事地從幼兒園正門走進去，被看門的老大爺抓了個正著，并報告了老師。這件事讓她在幼兒園“名聲大噪”，成了有名的“壞”孩子。

在集訓隊里，她也是一個活潑可愛的女孩子。“訓練開始了，第一項是跪腳尖——腳背下放一卷毛巾，然后跪下去，坐在腳后跟上，一跪就是半小時，跪得腳尖生疼。更讓人受不了的是，不能動，我一邊跪腳尖一邊朝窗外看。正是秋收的季節(jié)，車窗外的莊稼、蔬菜都成熟了。我大驚小怪地叫著：‘絲瓜！我看見絲瓜了！我看見黃瓜了！’可沒人理我。”

長大后的高敏和所有普通女孩兒一樣害怕孤獨，渴望著快樂和自由。她個性倔強，自尊心極強。進了國家隊，訓練異常地苦。有一次實在受不了，高敏逃跑不去訓練。徐教練為了批評她，事先準備了好久，還寫好稿子，記錄下哪些話能說，那些不能說，生怕傷了她過分強的自尊心。

1992年，雅典奧運會。22歲的高敏捧得了她運動生涯中最后一座獎杯。她是赤著腳，踩著石子，忍著鉆心的痛走到獎臺上的。她拿著鮮花，驀然回頭，世界為她屏住呼吸 ：她如此年輕，然而拿著鮮花的雙手顯得如此無力，她的眼睛睜得這么大，孩子氣地無辜。她背負的榮耀如此盛大，而她又如此地——瘦。

“我是跳水界第一個拿下所有世界冠軍的運動員，我知道是教練幫我實現(xiàn)了一個個的夢想，我將永遠感激。不過，當初他們要給我找一個心理醫(yī)生疏導疏導就更好了。”

人物周刊：很多人都會舍不得名利，你為什么選擇在事業(yè)的巔峰離開呢？

高敏：可能別人看來拿冠軍很了不起，但當時我也并沒有覺得自己了不起，因為你就是該為國家拿冠軍。

那時候感覺自己被壓力壓得喘不過氣來。覺得特別苦，但那種苦說不出來。有些時候我都不想活了，又哭不出來。當時我就覺得，自己不行了，不行了……當跳水已經(jīng)失去了快樂和享受，就沒有意義了，所以我選擇了離開。

人物周刊：是什么樣的壓力？

高敏：別看得了冠軍是一件風光的事情，到了街上總有人找你簽名。但當時我只是一個什么世面都沒見過的小女孩，被人認出來心里很緊張，不知道怎么應(yīng)付。

要是奧運會跳砸了，爸媽都不敢上街，怕玻璃被砸了。這種事在朱建華和李寧身上都發(fā)生過。李寧走在大街上，人家都想揍他。所以我們運動員都后怕。

人物周刊：當時你的精神壓力，達到了極致？

高敏：是，我無法緩解。曾經(jīng)通過打游戲的方式來暫時忘記。可一覺醒來，你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要去面對這些，特別無助。甚至沒有一個人真正從我的內(nèi)心世界去開導我，就好像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可以幫到你似的。

人物周刊：需要心理醫(yī)生？

高敏：我相信現(xiàn)在中國的運動界會有很好的心理醫(yī)生，這可以延長運動員的運動壽命。

奧運冠軍和家庭主婦的幸福是一樣的

1995年，不勝其累的高敏赴美攻讀“體育管理”。“因為那里沒有誰認識我”。

1997年，畢業(yè)后的高敏選擇了加拿大的一家跳水俱樂部，在那里當教練。“他們要求不高，一天2小時45分鐘，我是general manager，給我干活的是volunteer。” 她的學生是一幫十幾歲的孩子們，他們的愿望是憑借跳水特長，獲得全額獎學金進入大學繼續(xù)深造。

之后，遇到了她的丈夫陳志剛。她從飛翔的高空，雙腳落在了地上，這平實的幸福讓她安心。

“我自己特別喜歡電視連續(xù)劇，《三國演義》看過3次，最喜歡看的是Sexy and city(《欲望都市》)。我比較容易進入角色，會和劇中的男男女女一起高興一起發(fā)愁。”她拿出自己的照片給我們看，從剛出生的百天照到奧運奪冠的精彩瞬間，應(yīng)有盡有。“我小的時候可漂亮呢，他們都說，我跟個洋娃娃似的。”

仿佛作為襯托，兩個天真活潑的男孩子，為我們模仿“后街男孩”的演唱，還表演了一段鋼琴。

主婦高敏，全然不掩飾她的甜蜜與自豪。“把我們家兩個兒子喂飽了。我一個勁地拖啊拖啊，終于把他們給拖大了。”

人物周刊：當冠軍和現(xiàn)在做主婦你更喜歡那種？

高敏：目標不一樣。當運動員的時候目標就是得冠軍。現(xiàn)在，就是一天三頓飯吃飽了，不要有事煩我，這比什么都好。我拿奧運冠軍和我現(xiàn)在當主婦，幸福的時候那種感覺是一樣的。一個人感到的幸福就那么多，全世界就那么多。小時候你買了一根冰棍和你長大了買一臺電視，實際上是差不多的快樂。

人物周刊：據(jù)說你回國是因為你的先生有一個項目在北京，是“夫唱婦隨”嗎？

高敏：我沒有任務(wù)，就是玩兒！我先生說，你愛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我們鬧別扭的時候，我就沖他說，我們不是一個時代的人。然后就不理他了。（笑）

他是溫州人，傳統(tǒng)、踏實。19歲就去了加拿大。他呀（笑），追我的時候可崇拜我了，常來看我訓練，現(xiàn)在反過來要我崇拜他了。

目前他通過研究會，向加拿大政府爭取到了一筆資金，準備回國進行一個項目。我們?nèi)揖褪且驗檫@個項目來到北京的，大約會在北京呆3到5年。

人物周刊：你現(xiàn)在有兩個可愛的兒子，作為母親，你最自豪的是什么？

高敏：大兒子學習成績比較好，都是A，他的夢想是當醫(yī)生；小兒子比較聰明，但是特別好動，數(shù)學和寫作是A，其他是B。

人物周刊：聽說你現(xiàn)在開始教小兒子練習跳水，想把他也培養(yǎng)成世界冠軍嗎？

高敏：他跳水有點天分，我們不可能像中國隊一樣訓練。我覺得他18歲以后拿一個全額獎學金，沒什么問題。

只要體制不變，

中國跳水一定會是第一

高敏從不后悔自己當初選擇了跳水，“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是會選擇它。”

人物周刊：中國跳水隊的優(yōu)勢在哪里？ 在體制上國內(nèi)外有什么區(qū)別？

高敏：只要體制不變，中國一定都會是第一。在中國體育是為政治服務(wù)的，國家投入大量的資金、人力、物力，運動員有的是時間練習。在中國運動員享受著最好的待遇，不必為生計發(fā)愁，只要練好專業(yè)就好。而在國外，運動員都是自己養(yǎng)活自己。你自己花錢請教練，生病了都要自己負責。除了跳水專長，你還必須有很好的文化課，然后才能進入大學，獲得一份很好的工作。

在中國這樣的體制下，國家會有不少后患。因為，退役之后，這些運動員除了專長，什么都不會，無法安排很好的工作。而在國外，運動員除了自己的專業(yè)，還要讀書，他們可以有自己的職業(yè)。

人物周刊：哪種體制比較好？

高敏：我覺得兩種各有利弊。中國的運動員應(yīng)該多讀一點書，而國外的運動員應(yīng)該多一點專業(yè)。我期待中國體育能把教育和運動結(jié)合起來，更人性化些。

人物周刊：你覺得這個階段的到來還需要多長時間？

高敏：10年20年吧。到時候?qū)⑹谴蟊婓w育時代，跳水會真正成為人們的一種享受。

媽媽要出書了，

你們臉上也有光啊

人物周刊：你的自傳寫得質(zhì)樸感人，什么時候?qū)懲甑模?/p>

高敏：我沒有什么文學底子，完全是興趣。你讓我再寫復雜點，我也表達不出來了。

我是兩年前開始動筆的，我有大量的訓練日記，所以很多細節(jié)都記得很清楚。回憶的日子里，我感到很充實。

去年10月寫完，真是如釋重負。那時什么都不做，就光寫了，還連累了孩子，他們天天吃快餐。我就對他們說，媽媽要出書了，你們臉上也有光啊。

人物周刊：為什么要寫這本書？

高敏：因為跳水一直就是我的一個夢。小時候我的夢想是考清華大學。后來自從和跳水結(jié)緣，我的生活就一直圍繞著它。我現(xiàn)在把這個夢寫出來，也是希望別人讀了之后能夠得到些啟發(fā)和幫助。

高敏不習慣用電腦寫作。她把厚厚一疊500多頁，鐫刻著她秀氣字跡的手稿一股腦地堆在桌子上。她把每天寫完的部分裝訂成一小冊，我們看到每一小冊的后面都記錄下當時的寫作時間，還有當時的一些心情。有一頁上寫的是，“9月7日，生日前一天，很累，很難。”

這本書讓她感到很快樂：“我覺得這書寫得挺好的。如果有機會，還想把它拍成電視劇或者電影。”

高敏語錄

我一生下來，哭聲可大了，可是一看見毛主席像，就不哭了。接生的醫(yī)生說：『這個娃兒真敏感，就叫她高敏吧。』

我是高家惟一的女兒。父親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他們?nèi)值艿暮蟠校挥形乙粋€千金，在家族中自然算寶貝了。

我在運動上的天賦和出色的身體條件，應(yīng)該是從父親那里遺傳的。

徐教練，我們都叫他『羅漢』「因為他高興的時候像個笑羅漢」不高興的時候像兇羅漢。

領(lǐng)獎臺上，我接過鮮花和金牌，我感到臉上火辣辣地疼痛，才想起自己滿臉的水泡。我知道，一九九二年八月三日，不是我一生中最漂亮的一天，卻毫無疑問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奧運結(jié)束后，我的確得到了從沒想到過的榮譽。中央領(lǐng)導接見，走到哪里都受到熱烈歡迎，大家爭先恐后地要我們簽名，為能跟我們合影而興奮……當榮譽一下向我擁來時，我啞口無言。

從水里出來，我對觀眾和裁判深深地鞠了一躬，也對我的跳水生涯深深地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