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相

困擾普及化

黃妃紅

手機普及化的時代，和無數人一樣，我學會了處理各種“戰時狀態”：不想別人打擾時，關掉手機；不想別人打擾又不想讓人指責我關機時，開著手機而關掉鈴聲和振動，過后再向他/她解釋我沒聽到；當然，既開著鈴聲又開著振動又聽到又感覺到又不想接來電時，我通常還是會接，對我這樣真誠的人來說，這樣的情況下不接電話會付出較高的道德成本。

現在我正艱苦學習處之泰然的技能，比如最近跟同事學了一招，在上述最后一種情況下，將電話交給身邊的人，按照吩咐，身邊的人“啊”“噢”兩聲后會說，“這是他以前的電話，他已經出國了。”

不過，最近我又有了一些小毛病，老愛看自己的手機，看有沒有未接的來電和短信，結果經常失望于沒有發現；還有就是經常神經質地將別人的鈴聲誤會成自己的，將汽車馬達的轟鳴誤會成我機振動。一次洗澡時感到放在客廳的手機有情況，光著身子濕漉漉地跑去，結果手機安靜地躺在桌上。

僅僅對手機鈴聲的處理，就給我們帶來了Ｎ種選擇，也帶來了Ｎ種煩惱、Ｎ種尷尬。但這一切，還只是形式上的麻煩，更多的麻煩來自內容方面。關于這一點，電影《手機》已向我們作了充分展示，情人發的短信留在手機上，猶如精斑印在褲衩上，是極具證明力的偷情證據。“手機就像手雷”，劇中的男主角說。

手機像一個侵入者，撕碎了我們的生活，破壞了我們生存的連貫。一次久未謀面的聚會，卻經常被一個手機來電打斷，然后身邊的人不理你，開始喋喋不休地通話，它讓你感到聲波沒有無線電波重要，讓你感到近在咫尺的人沒有相距天涯的人重要。

如同一切科技產品，手機給我們帶來方便，卻未必給我們帶來幸福。真正的幸福與內心的寧靜有關，與統一的人格有關。

手機越來越復雜的功能則與此背道而馳，通話，短信，攝像，上網、游戲……說明書不看上半天還真弄不懂。手機普及化，也許只是困擾普及化的一個引導程序。

前兩天看新聞，據說時下歐美正興起手機功能簡約化的風潮，只能打電話和發短信的手機大受歡迎。在我看來，這種科技復古隱喻著一種精神復古。

消失的主題

江川瀾

加繆說，現代人的兩大特點無非是：讀報和通奸。按照這條標準，我顯然還不夠現代。

報紙是訂了一份，幾乎不翻——理由是沒有時間。但家里是需要報紙的——作為包裝紙使用，吐個骨頭魚刺什么的。后者嘛，這個大寫的紅色的A字，至少從法律意義上說，我是絕對不會觸犯的——請拿出證據來——外遇人人有，不露是高手。

繆里爾·斯帕克的小說《瓊·布羅迪小姐的青春》里面那句話讓我印象深刻：既沒有證據證明她是處女，也沒有證據證明她不是處女，哼，請拿出證據來。所以，請拿出證據來。

“請拿出證據來”后來和那段住在筒子樓里的日子有了牽連——宿舍樓道鎖門前幾分鐘，往往就有男孩出門告辭，主客雙方故意在走廊里大聲調笑別離，向整個樓道顯示：他們不是現代人。

我想說的不是這個。我只是想說，通奸從來就是文學的一個主題，最為出名的小說概莫能外。《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洛麗塔》，《赫索格》，等等。不過，這樣說，顯然有法律學者討論文學的嫌疑。哼！我學法律的朋友就這樣對我說：羅密歐和朱麗葉就是婚前同居的。但是，出于文明古國純凈心靈的傳統，一般我們要說，愛情是文學的永恒主題。

我的當代文學討論課又要開始了。準備一篇文章，頭痛。這么說吧，作為一名已婚婦女，我其實不很喜歡當代小說。看到我認識的一位男同志說耶利內克就是身體寫作，足見他當年的預見多么準確，我就頭痛。可是，為什么這么多人要寫這個主題呢，為什么文學研究的也只是這種主題呢，我幾乎要生出王安憶的感慨：小說為什么只剩下了性？現在選擇自己要寫的話題，大概也就是零星幾筆的寡淡散文了。

對我的成長歷程有影響的小說，是《晚霞消失的時候》，作者禮平消失在了文學史中，還有黃蓓佳的小說《請與我同行》、現在已經門庭冷落的《約翰·克里斯朵夫》。每個人都是背景書籍的犧牲品。我喜歡C.P.Snow勝過勞倫斯，只因為他寫的是科學家的小說。我喜歡朱蘇進的《絕望中誕生》和《祭奠星座》，只因為他寫的，是個人英雄對世界的認識，并非出于性感覺。

藥毒攻心

阿花

廢寢忘食看《ER》里的喬治·克魯尼和《妙手仁心》中十全十美的程至美之外，多年來我一直和醫院維持著謹慎的距離。大學四年和醫學院惟一一次扯上關系是某次舞會應邀和一醫學男跳了一支慢三，不得不承認，在一舞池參差不齊的男生中，醫學男身上若有若無的藥水味著實顯得卓爾不群，當然，還有他拿慣各種血腥武器的修長手指。

近一年來我百病叢生，高峰時期一天要吃8種藥，從藥丸到沖劑，從中到西，從微甜到微咸，吃得我對自己的錢包和胃不甚感慨，反而職業病般地愛上了看報紙上稀奇古怪的醫藥廣告。但說實話，從想象力和娛樂性來說，還沒有一個廣告能比得上那些正兒八經的藥品說明書。

力爭讓像我這種普通人看不懂，大概是所有說明書存在的首要目標，類似“咪唑斯汀緩釋片”之類的名字，除了能讓我想到唱“how fragile we are”的那個斯汀外，從任何層面我都不能將其與我自己聯系起來，更別提說明書上一個接一個的苯環和密集出現的“組胺誘導”、“藥代動力”、“QT間期”等玄乎又玄乎的中文。

相比之下，中成藥的說明書就顯得親和多了，吃了四五種中藥，內容從各種植物的根莖一直到羚羊的角，說明書上卻一概“性溫和、治熱毒”，我可以負責任地說，羚羊角有一股熱烘烘的咸味，吞起來頗有難度。

300多年前，法國名醫沙拉在他的《藥物全書》里說，木虱和蚯蚓可以治痛風，雀糞可以治癲癇，螞蟻油可以治耳聾，而治療坐骨神經痛，得“取初生狗兩只，切碎，和以活蚯蚓1磅，置盂中煮12小時，至狗肉及蚯蚓并爛熟為度”，這么有想象力的藥方，簡直可以和薛寶釵的冷香丸媲美，簡直不敢相信他的后輩們幾百年后竟紛紛走上了庸俗不堪的苯環加苯環之路。

當年矜持地跟我跳舞的那個醫學男用了一大堆我聽不懂的詞語來介紹他正在寫的博士論文，真正是優越感十足；時間倒回幾百年，巴黎的醫學生們寫的博士論文也不過是“害相思病的女子應否放血”、“女子貌美者是否多產”以及“女子是否較男子淫蕩”之類題材，打著科學的名義，卻深得八卦精神。

幾天前，我一邊吞藥一邊拿著說明書給一女友進行科普：“知道嗎？弗雷他定片不能和避孕藥同吃。”女友急急反問道：“你是指事前藥還是事后藥？”什么叫藥毒攻心，這就叫藥毒攻心。

不良情緒俱樂部

劉天昭

在我從前的印象中，青年單身漢的聚會總是有點江湖氣息，夜夜笙歌不醉不歡壯志豪情俠骨柔腸。單身漢們的話題，通常以這樣的路徑從浪漫向現實滑落：人生、理想、愛情、抽象的女青年、具體的女青年，然后是幾聲嘆息，幾次舉杯，幾句玩笑。

我最近混進了一個單身漢組織，得以細看內部的真相。組織的成員都有過愛好文學的歷史，都曾在虛無的岸邊成長。在這樣的背景下，活動程式和情緒序列也有了文學青年的色彩：一般先是生動活潑的搞笑，接著是互相打岔的真理大辯論，然后是輕聲的回憶和大片的留白，最后總是以厭倦和疲憊收場。

活動經常拖到很晚。不能散去，不想散去。有些時候并不有趣，有些時候還很沉默，而大家也都麻木。但是一群人坐在一起，本身好像就已經是件事情，讓人不想結束的事情，有感染力，有催眠力，有讓人沉沉忘我不愿醒來的麻醉力。

然而，在空洞安靜或者大肆玩笑或者嚴肅爭論甚至端莊抒情的聚會時刻，我經常都會非常不恰當地從組織情緒中醒來。在清醒的目光下，我看到的是一群空虛的、溫柔的、無所適從的、不知所終的、間歇性絕望的、以自我厭棄的方式深度自戀的，社會不適應癥患者。我們的組織是不良情緒俱樂部。我們的亢奮和傷感都是人性標本。我們的聚會是人心中傷害性力量的抒情派對。我們應該盡快解散掉，可是我們不是故意的。

我小的時候，我爸還是個中年人，有時下班不回家，或者吃過晚飯就不見了蹤影。我媽就讓我去一個叫做“老干部活動中心”的地方去找，每次都能找到。在一個很大的車庫的樓上，沿著很寬很長的坡道上去，柱子和汽車中間孤寒清冷的一個小隔間就是活動中心。然而打開門，里面總是煙霧繚繞，人滿為患。好像只有一張桌子，幾把椅子，看不清，看到的都是人，完全不是老干部的中青年男人。或者兩個人在下棋，或者四五個人在打牌，然后一些人圍著看，然后也有人就只是抽煙，離開人群，不遠不近的。記憶里那個場面總是無聲的，氣氛卻很清楚，打開房門隨著煙味撲過來的，都是空虛又繁絮的感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