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建

每年春節之后，村里的人陸續開始外出。這些人大致分為兩類：一是打工的，到南方；二是搞建筑的，到北方。因此，春節期間，難得碰到一起的村人總會相互問一聲：“今年去哪邊?”去南邊的都是大姑娘小伙兒，那邊繁華世界，工作也合適；去北邊的都是些已成家要養老婆孩子的大男人，靠一點兒泥瓦匠技術，干點兒力氣活兒，像我這樣的是去不了南方才跟著他們走北上的路的。

這是在三年前，也就是剛從學校畢業后的第二年，三月的小雨正開始纏綿，背著幾件破舊的行李，我就和一幫滿身泥土味兒、汗臭味兒的大男人出了門。我們的目的地是北京。北京，多么神圣的地方!沒想到我們第一次出門，就到北京。在火車上，我們僅有的幾個小伙兒又激動又興奮，一路上緊盯著窗外，吱吱喳喳議論不停，其他的人早聚在一起扎成一堆打起了撲克。這時候我還不認識阿建，我們這一批共二十多人，雖然都是老鄉，卻來自三個遠近不同的村子，除同村的外，其余的還互不相識。

老家的柳樹已早早帶來了春的消息，飽滿的芽苞都開始微張了眼睛，而北京卻飄著雪花，還夾雜著冷颼颼的小雨，天氣灰蒙蒙、濕乎乎的。一下車，我們就被一股冷氣包圍著，凍得直打哆嗦。把行李往候車室前的一小塊空地上一堆，都各自找個角落蹲下來，等著來接我們的人。明顯的，我們的裝束與這寬大的有機玻璃櫥窗、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不協調，與這個城市格格不入。周圍人流如潮，個個行色匆匆，沒有人愿意多看我們一眼，只有身著青黑色制服的保安對我們“青睞”有加，頗有耐心地關注著我們的一舉一動。等人不是件省心的事，像這種又餓又冷的情況下等，簡直就是一種折磨，大家瑟縮一團，誰也懶得開口說一句話。只有阿建，把兩只手塞進那件破夾克的袖筒里，雙臂交叉著緊抱在胸前，不停地在人流中來回走動。也許是太高的原因，越過熙來攘往的行人頭頂，總能看到阿建那微低的頭，滿頭又黃又稀的頭發，兩個星期沒梳過似的，胡亂地糾纏在一起，如同蕭蕭秋風中杉樹上的一個鳥巢。只有那雙小眼睛格外活泛，一會兒瞅瞅天，一會兒瞅瞅穿制服的保安，更多的時候是瞥向一邊，漫不經心似的瞟商店里那些漂亮的女服務員。阿建又瘦又高，站在我們中間有點鶴立雞群的感覺，但與他體形不相搭配的是他的五官，小鼻子小眼小嘴巴，兩行清涕一不小心就掛在了鼻子底下，到了萬不得已才用衣袖一抹。這讓我想到了那些小品演員，舉手投足都有一種幽默感，又讓我想到了孔乙己，穿著短袖的孔乙己。但他不要茴香豆，也不會拍出九文大錢，他喜歡的是哼歌，很流行的歌，特別是在瞟商店里漂亮女服務員時，會突然把某一句歌詞提高一個八度，甚至冷不丁來個口哨，保安朝他瞪眼，但又無可奈何。只有我，蹲在角落里，默默地看著京城的汽車、京城的雪，還有好玩的阿建。

真正和阿建熟識是在上工之后。我們的住地離工地很遠，步行要四五十分鐘。每天一大早出發，晚上往回趕，這么長的路走起來很累也很無聊。于是大家邊走邊海吹神侃：侃去過的地方，受過的苦，侃各地的女人，個個眉飛色舞、唾沫飛濺。這個時候的阿建，更是興奮，總想當主角，恨不得一個人把牛吹完。而人們往往并不領情，會熊他：“瞧你那熊樣，牛皮哄哄的!”阿建也熊，但這時他的嘴巴是沒合攏的，因為他在笑，笑著回敬別人：“他媽的你不相信?那時候你還在穿開襠褲呢!知道個鳥!”這樣的時候多了，別人就不愿意跟他在一起走。但我們幾個喜歡阿建，一句話也不說，任他天南地北，做他的忠實聽眾，只是偶問他一些問題。阿建也喜歡我們，講起來更加神采飛揚。他經常重復的有兩個故事：一是十七歲那年，也就是他第一次出門的時候，在黑龍江佳木斯，實在受不了苦，和一個同伴偷偷往回溜。兩人一分錢沒有，就扒火車，躲在南下的大悶罐里，整整五天五夜，就靠一瓶自來水撐著，最后連下火車的力氣都沒有。阿建說現在想起來還很害怕，幸好那時天氣很好，要是稍微冷點或熱點，他們可能就玩完了；二是前兩年，在新疆，干了大半年的活兒，年底結賬時，黑心的工頭借故壓著三個月的工錢不給，工人都很氣憤，拿刀要砍工頭，工頭也不示弱，找了一幫人和工人揮鍬弄棒地干了一架，結果兩敗俱傷，工人沒要著錢，只砍走了工頭的一根小指頭。但這并不是讓阿建難以忘懷的，讓阿建難以忘記的是工頭的女人。阿建說那女人還比較漂亮，就是太浪，總是找機會勾引他，當然，阿建是經不住勾引的。我們每次都笑，問他：到底是她勾引你還是你勾引她。阿建又笑，但不正面回答我們，他還在感嘆：那女人真他媽的浪!臉上頗有些得意。他說，這是對工頭最好的報復，沒有白白扔掉三個月的血汗錢。

阿建是樂觀的。有人說樂觀的人分為兩種：一種是大智若愚、睿智豁達的樂觀；一種是傻乎乎的樂觀。阿建不屬于第一種，好像與第二種比較接近，反正沒見他愁眉苦臉過，成天一副微笑的模樣(但絕對不是商店服務員的那種微笑)。我們喜歡跟阿建在一起，不僅是喜歡聽他吹牛，更重要的是他的活兒干得好、干得快。粉刷墻壁看似簡單，其實技術性也蠻強，阿建把那長臂在墻上來回揮動，真有點兒書法家潑墨揮毫的氣勢，極干凈利索，又快、又平整，還總不忘給我們吹牛、講笑話。有時坐下來抽支煙，工頭看到了也從不說他什么，還表揚他：阿建，手藝不錯嘛!的確，阿建的手藝在那些大師傅里是首屈一指的，中間休息的時候最多，但收工的時候最早，活兒從來都是一次到位，絕無返工，我們當小工的也干得有勁，都喜歡跟他在一組。

下雨歇工的時候，大家都躲在簡陋的工房的床上，圍成一堆打牌賭煙(沒錢可賭)。阿建也打，但打得不多，最多的時候是在旁邊助威，比打牌的人聲音還大，這時有人會激他：“有種你來呀!”阿建真的上場了，可是過不了幾回合，他就會悄無聲息地溜下來，繼續當觀眾。我問他為什么不打，他咧嘴一笑：“臨走時答應老婆的，好好存幾個錢，今年回家再把房子裝修完。”我說，那又不是賭錢。“現在是不賭錢，以后發了工錢什么不賭啊!”阿建還是笑，但眼睛里滿是認真。

一次我坐在床上看小說，阿建湊到我跟前來，問我：“這么厚的書你也看得懂?”我有些驚訝，望著他，又把書上下掂量了一下回答說：“沒什么的。”于是就和阿建單獨地聊了起來。不用我多問什么，阿建就滔滔不絕了：阿建小時候日子很苦，父母早亡，是爺爺一手帶大的。爺爺一生勤勞，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拼了老命讓他讀到初二，還幫他娶了媳婦，前年才去世的。阿建這時沒有笑，嘴巴上還在說著，但眼睛始終盯住空白的墻。阿建說，他這輩子不喜歡讀書，學不進文化，是個沒用的人。我安慰他：“怎么沒用呢，你現在不是挺好嗎?”“現在是好了點兒，房子、老婆、孩子都有了，也該知足了，但是沒有文化，終究是不行的。”阿建皺了皺眉頭，似乎還在思索著什么問題，過了會兒眼睛轉過來盯著我手上的書，滿臉嚴肅地說：“以后要讓我的孩子好好讀書，考大學。”“孩子幾歲了，帶把兒的吧?”我又輕松起來，連著問他。他的眉頭舒展了些，又開始咧嘴笑了：“一個丫頭，剛四歲，不過老婆又懷上了，九月份就該生了，這要是個兒子就最好。”說著眼睛轉向窗外，臉上有股幸福和祈盼在涌動。我有意逗他：“你還這么封建，小心超生罰款呢!”他急忙轉過臉，又嚴肅了：“沒，沒有超生，按政策來的，生那么多我還養不起呢!”我索性放下書，盯著他的小眼睛說：“今年你就更應該好好干，多存一點兒。”“那當然！”他迅速而肯定地回答我。

北京高樓多，小四合院也不少，每天我們都要穿過幾條小巷子，邊走邊看京城的老百姓生煤爐、洗菜，看他們的生活，也感受著自己的生活。北京是個好地方，但有一點，就是風大沙多，常常吹得人心煩氣躁、渾身難受。因為離住地太遠(伙房也在住地)，我們一天有二頓飯在工地上吃。工地上到處是石子、沙、水泥，風一吹，塵霧迷漫，要是打個哈欠，可能就會換回二兩沙土。而我們還要在這兒吃飯，連個躲的地方都沒有，我真有些受不了，擔心這樣下去遲早會鬧出病來。我和阿建在一組上工，吃飯也在一起。但他似乎早就習慣了，全然不顧這些，依舊“談笑風生”。每天大量的體力勞動，肚子餓得特別快，離開飯還有一二個小時，大家就在心里焦急地等。但飯是有限的，每人一個飯盒，蒸多少是多少，多一粒都沒有。而我們常常覺得那盒太小(其實并不小)。這樣的飯一天天吃下去，這樣的日子一天天過下去，我苦不堪言。而阿建的微笑還時刻在我眼前閃爍，不過有一次，他沒有笑起來。因為那次他的飯盒不見了，到處找不到。沒錢，也沒有買東西的地方，每個人都在狼吞虎咽，沒有人注意到他。他很沮喪，也許因為餓和累的原因，臉有些發白，—屁股坐在沙石堆上，低頭撥弄石子。我剛吃上兩口，看到他這副反常的樣子，忙走過去，問他原因。他甩出一句：“狗日的飯盒不見了！”然后又低下頭撥弄石子，不說話。我趕緊往回跑，在水池邊把盒蓋洗了洗，將盒里的勻出一半，端過去遞給他。他拿白眼盯著我，足足有十秒鐘(這十秒鐘讓我感覺有十個小時那么長)，然后他接下了，低著頭吃，不看我。但明顯的，我看到他的手有些抖。

孟老夫子曰：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我不是一個能承大任、成大事的人，甚至連點皮肉之苦都受不了、連這點小事都干不下去，因為我要退卻，想卷鋪蓋走人。有人說我還是個孩子，吃不了苦，我無言以對。他說的是對的。但在心里，我努力為自己阿Q般尋找理由。想走也不容易，人生地不熟的，車費都沒有，我很窩火，想走的意思卻越來越堅定。絕望之下，我突然想起一位遠房親戚，他也在北京，還留有電話號碼，于是決定投奔他。但我連到那里去的幾塊公交車費都沒有，再次讓我垂頭喪氣。一天下班后，我跟阿建說了我的想法，他奇怪地看著我，過了半晌才問我，而且只一句：為什么?我也不想回答，愣了好長時間才說：“回去當兵!”一路無話。回到住處，他翻開床鋪，從最底下的一件棉襖的口袋里掏出幾張壓得很平整的鈔票，遞給我說：“就這么多，十二塊三毛錢，路上小心點!”(因為中途離開，工頭是不允許的，所以要走都是偷著走。)

兩天后，我提著幾件破舊的行李坐上了回家的列車。那時，京城一片新綠、生機盎然，只有我，靜靜地坐在車廂里，任思緒如窗外柳絮般翻飛。

如今，我正在江南的一座軍營里，坐在明亮的燈光下看書、想想往事。阿建的身影不時鉆入我腦海，一顰一笑都又那么清晰地浮現在眼前，不知現在的他，又在哪個城市?還好嗎?兒子該會叫爸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