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情緣危機
爭爭吵吵,和和好好,日子過得還算平穩。
但許多事一經開頭,就不容易結束。爭吵在一次次升級,裂痕在一次次擴大,等到所有條件都成熟后,一切也就順理成章,瓜熟蒂落了。這是他的責任嗎?是的。這全是他的責任嗎?不是的。
我的無力與軟弱,我的容忍和自信,使我看著他一步步滑遠,卻沒有緊緊抓住他的手。過分的自尊、自傲使我放棄了原則;過分的寬容、謙讓使我失去了界限,與他一塊兒為這段婚姻掘下了墳墓。其實,寬容不是在任何時候都是善舉,謙讓不是在任何時候都是美德。真正的愛絕不僅僅是讓一個人快樂,有時也是讓另一個人承受痛苦。單方付出的愛是無知的愚行,那絕不是愛!
雖然,那時有太多的矛盾,有太多的不和,但有一點可以坦蕩地說,我從沒有去找過聶衛平的任何一個女朋友,去指責她們,斥怪她們。我從不與她們談話,更不會為報復她們,去找人帶給她們不愉快。我只是淡淡地對她們點點頭,一聲冷冷的問候,這不是我有意容忍她們,而是我高傲的個性使我不把她們放在眼里。其實,現在想來她們也都是女人,都有各自的能力和魅力,我又有何能何德,要比她們高一等呢?狂妄自大,是那時的我的一個側面,很可笑,但更可悲。人若不能客觀地看待自己,客觀地評價別人,怎么會不發生偏差呢?
1985年中日擂臺賽開始了。從此,圍棋引起了全國人民的關注,掀起了圍棋熱的浪潮。這不僅是老一輩領導們的關心與支持,也是幾代圍棋工作者們付出辛勤汗水的結果。作為棋手,我們誰不為之感到欣慰呢?誰不為之感到熱血沸騰呢?擂臺賽成為了中國圍棋突飛猛進的起跑線和奠基石,也成為了聶衛平大展身手的舞臺。
擂臺賽譜寫了中國的圍棋史,改變了聶衛平的命運,也改變了我們婚姻的走向。
每第一屆擂臺賽,我們上場的雖只有8名隊員,但全隊都在齊心協力地備戰,都在為每一位上場隊員出主意、提建議?!按蚝帽荣?,為祖國爭光。”為了這個共同心愿,大家都在日夜忙于操練。作為聶衛平的妻子,更作為一名棋手,我理所當然要助他一臂之力。
我把所有能找到的對手的棋譜都收集在一起,自己先打一遍,有了體會,再向他提出我的建議。我們會為某一著走法半夜驚起反復研究;我們會對某一種布局反復實踐;我們會從無數盤棋中找出對方行棋的規律;我們還會從為對方近來的成績、喜好的走法去推測對方的心理。我們會為自己的不足加緊備戰,也因對方強大而不斷激勵警醒自己……
一盤棋不只有水平的高低,它與競技狀態、心情和身體情況都密切相關。聶衛平和我都盡了全力,他用他卓越的奮斗、艱苦的拼搏、頑強的意志,連贏了11局,取得了連續三屆擂臺賽的勝利。海內外沸騰了,歡呼這個奇跡,慶祝這個來之不易的勝利。圍棋一下子成了人們的日常生活的話題。
應該說,不論是在中國圍棋史上,還是在推動圍棋運動普及方面,聶衛平都有不可磨滅的功勛。這一點,不管到什么時候,人們都不應該忘記。然而,這個功績更有幾代人的心血。若沒有老帶新、強帶弱的無私切磋、互教互學,聶衛平一個人又能長進到什么程度呢?若沒有老一輩領導的大力支持、出策出力,聶衛平又怎么有顯身手的機會?成功的后面有太多太多人的心血。這一點,不管到什么時候,聶衛平也是不應該忘記的。
贊美和祝賀的浪潮將一個棋手捧為了圣人,在聶衛平還沒有將他的棋才淋漓盡致地發揮出來時,糖水便把他淹沒了。
我在社會洪流的強大沖擊面前,拉不住聶衛平的手。本來,作為一個普通的人,他自身有太多的欠缺與不足,可社會卻把他說成十全九美,而那僅剩的一點不美,也只是生活上的無能,這能不讓他得意忘形、忘記自我嗎?
對媒體的采訪、報道,我始終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當時年輕氣盛,得罪了不少新聞界的人士。大家都是在工作,總不能為了你們的工作,就該犧牲我們的工作?取得中日圍棋擂臺賽三連勝是我們民族的驕傲,當然該大張旗鼓地宣傳,但做任何事情都不可過分,應該實事求是,決不能因為某人做出了一點成績,便說他是沒有任何瑕疵的。
外面精彩的世界松懈了聶衛平的斗志,他熱衷于各種應酬,連正常的訓練也成了一種應時的擺設。他的虛榮心,他的成就感,他的愛好欲望,都得到了最大的滿足,可離圍棋卻一天比一天遠。我苦口婆心的說教,在他聽來是最煩人的噪音。他漸漸難以容忍我的規勸,總是盡量回避與我在一起。
從擂臺比賽一開始,我就失去了和聶衛平爭吵的機會與時間,因為要保證他有良好的心情去備戰、去比賽,這也是領導交給我的任務。心中積壓了多少壓力,只有天知我知。等到三屆擂臺比賽結束后,好像一切都有了質的改變,我對他的不滿和怨氣與外界對他的大肆贊揚格格不入,顯得那么不合時宜。
當然,在聶衛平參加大比賽前,我也有一次與他激烈地爭吵過。
那年的“富士通杯”比賽他打到了決賽,與林海峰老師爭冠亞軍。雖說比賽前應該放松,但我很少見他備戰,而且一連幾天都夜深不歸。能以這種狀態能去比賽嗎?我著急之中有擔心,氣惱之中有憤怒,心中積壓了太多的不滿意,便由此傾瀉而出。
我罵他對不起陳老總的在天之靈,對不起領導們對他的培養,對不起大家給他的幫助,對不起圍棋愛好者對他的希望,也對不起我為他做出的犧牲……我狠狠地罵了他,但沒有使他警醒,反而招來了他暴跳如雷和厲聲的臟話,讓他更加討厭我。不過,我至今也認為我沒有罵錯,只是我的方式和擇的時間有錯誤,導致他出征前心情非常不愉快,失利而歸。
我們之間的分歧太多了,可這樣的爭吵卻日漸減少。人各有志,不是誰能強迫的。雖然,至今我也為聶衛平的棋才沒有完全挖掘出來而感到遺憾??墒牵偃缏櫺l平認為,中日擂臺賽的成功便是他事業的終點,并滿足于這個現狀,滿足于已經創下的地們和權勢,那么,我作為一個已經與他分手的路人,就更沒有理由再去說三道四了。可惜在那個時候,我還不懂得這一點。
我與聶衛平最后一次重大分歧是關于我轉業的事。我于1972年底進入國家集訓隊,以后又到國家隊,絕大部分時間都在北京,但我的戶口和工資關系卻一直在四川隊,直到1981年我才調入到八一隊。但后來為什么又要換隊,說起來不過是為了個人的芝麻小事。
1988年春,東北有家公司想出資辦所“聶衛平圍棋學校”,這很能跟上當時社會的潮流。辦學校需要一個可靠而又懂行的人來管理,我便成了最佳人選。為此,我先得辭去工作。國家隊里雖然有我的名,但我所有的關系都在部隊。這種調人不調關系的政策,是國家訓練局沿用多年的,目的是便于新陳代謝和人才流通。于是,我辭職就意味著轉業。我當時在八一隊享受部隊副團職的待遇,要轉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在部隊沒有熟人,得靠聶衛平去找關系托人情。折騰了好一陣,依然沒有結果。后來,東北的公司杳無音信,我們也已經忘了此事。1989年秋,我的轉業報告突然批下來了,并責成我半個月之內去北京海淀區人事部門報到(為了在北京有戶口,我們的朋友早就替我北京海淀區的祥云公司里謀了個掛名空職)。
接到通知時,我在外地比賽未歸。聶衛平看到通知后心情十分沉重,因為中央的政策又有改動,辦學校、辦公司開始受到諸多限制。我一回北京,他便嚴肅地告訴我:“小孔,你不能去報這個到,你必須重新轉回部隊去?!?/p>
這可能是當時最好的方案,可部隊又不是電影院,哪能說進就進,說出就出呢?為了轉業我們費了多大勁呀,他又不是不知道。我生氣地拒絕了他的建議。
“你若執意要去報到,那所有后果你一個人承擔?!彼f。
“承擔就承擔?!蔽业木髲娖庥稚蟻砹恕?/p>
我轉業后,便主動脫離了國家隊。當時我身為國家隊的少年隊主教練,撇下一大堆工作不給任何人打個招呼,就這樣不辭而別,于情于理都不合,這種對工作不負責任的做法怎么批評也不過分。訓練局領導十分惱火,責成圍棋隊寫個報告。
在聶衛平也參加的隊干部會上,圍棋隊撰寫了一份匯報書。匯報中聲明聶衛平對此事,事前一無所知,所有的事都是我背著他干的。因此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受到國家體委的通報批評,圍棋隊的前輩和隊員們也因此對我很反感。
當時,聶衛平已經萌生了離婚的念頭,許多人都認為,一個狂妄自大、遇到這么大的事都不跟丈夫商量的女人,離了,是正確的選擇。
事情過去了很久很久,我才向一些朋友解釋原委,大家不解地問:“小孔,你當時為什么不說?”
當時我能說什么?說了又怎么樣?況且,我曾答應過聶衛平要承擔全部責任,我又怎能不守諾言,拉聶衛平下水呢?
我們家的教育從來就是家人要相扶相助,歡樂時共同高歌,苦難時同心協力。但一遇風浪,聶衛平就抽身而退,以前一些小事,我背個污名不要緊,但到了要對我通報批評了,他也是如此冷漠,這表明我們的生活觀念是截然不同的。我不敢妄評對與錯,我只能說是觀念的不同,使我與他之間心靈都上了鎖。生活、婚姻早已失去了內容,只剩下了一個空殼。
六、情盡緣散
終于有一天,聶衛平冷靜地對我說:“小孔,你支持、幫助了我這么多年,我很感激你。但我已不愛你了,我們分手吧?!?/p>
早就知道這句話遲早要來,可真聽到了還是為之顫抖、為之心碎、為之悲痛,這對我不公平,對我兒子也不公平。我保持沉默,久久沒有給他答復。女人往往是感情戰勝理智,不能心平氣和。但不管我是多么不甘心、不情愿,我與聶衛平已經名存實亡的婚姻日趨破裂。痛苦、憤恨、哀怨、后悔、絕望,各種煩惱攪得我沒有一天安寧。
1990年上半年,不待春的腳步走遠,我終于平息了心中的怒怨,強迫自己冷靜了下來,用理智去面對現實。失去感情與愛的婚姻使聶衛平厭煩,讓我窒息,對我兒子的成長也不會有好處。為了自己曾經的付出,為了我與他曾有過的相親相愛,為了那11年漫長的婚姻,何必因為我的不幸,不讓他去追求他的幸福呢?我沒有這個權利,我的個性也不允許我這么做。我答應了聶衛平的要求,同意離婚。
這的確是一個明智而又正確的選擇。長痛不如短痛,在感情上尤其應該如此。我只希望他能找到他真正的快樂和幸福,否則,我付出的代價就過于沉重了。
讓聶衛平心煩的事終于有了結果,他心中的大石也落了下來。聶衛平好像覺得有些對不起我們母子倆,同時,也希望此事不要影響他的英雄形象。于是,他提出了希望我和兒子出國的建議。我接受了,倒不是為聶衛平,而是為了兒子盡量少承擔因為我們的離婚,社會和環境對他的壓力。
聶衛平出面請富士通公司的成田勝先生(時任該公司的宣傳部長)幫忙,為我辦了一個去日本逗留三個月的簽證。聶衛平還給藤澤秀行老師寫了封信,請他設法幫我在日本立足。至于到日本后,我該如何立住腳、怎樣生存等一系列實際而具體的問題,就只有看我自己的能力了。
1990年秋,我只身前往日本。1992年6月底,我從日本回到北京,從法律上了斷我與聶衛平的婚姻,這只是一個形式,是一個不可缺少的形式。
很多朋友都勸我:“你干嗎不拖他一下,反正你現在日本,他拿你也沒有辦法,也算是對他的懲罰。”
我拒絕了朋友們的好意。人不能食言,食言便是失信。一個人能承擔的苦難,何必再去找個墊背的呢?況且,聶衛平快要出生的第二個孩子是無辜的。如果一落地就承受私生子、黑孩子的名份,這實在不公平。其實,聶衛平說得很清楚,他感謝我多年對他的幫助和扶持,但他已經不愛我了,我們的婚姻雖然合法,但卻不合理。話說到這種地步,我的自尊心和倔強的個性都不允許我出爾反爾,我如約地回去了。
在辦理離婚手續的前一個晚上,我帶著兒子,請聶衛平在北京蒲黃瑜小區一家烤肉店吃了一頓最后的團圓飯。我們明日就將成為路人,這11年的婚姻歲月有多少話想說,卻一句也說不出來了。我把對他的擔心與期望寫在一封長長的信里,一封祝賀他生日的信里(他的生日在8月)??上麤]有拿走,這封信就只有留給兒子了。
我與聶衛平雖然姻緣已了,但都是棋手,是一個孩子的父母。臨別時,我留下的唯一的叮囑是:“你已經讓一個孩子失去了父親,希望你不要讓第二個孩子也遭受這種打擊。”可惜,聶衛平的第二個孩子仍然未能使他的第二次婚姻持久。
聶衛平很愛他長子,我們吃最后的團年飯時,看著兒子在旁邊玩得興高采烈,他的心有些觸動,有些悲傷,也有些愧疚。他想把孩子留在他身邊,但他哪有能力帶這個孩子呢?孩子只能送到他大姐那里去代養。可孩子父母全失,不是更可憐嗎?我作為母親,是絕對不會在此問題上妥協的。我寧肯自己含辛茹苦,也要把兒子養大。
辦離婚手續的當天,兒子似乎有不祥的預感,死活不離開我半步,就是上廁所也得一塊兒去。左哄右騙,我們一溜煙偷偷出了門,一刻鐘后,我們已成路人。剛出辦事處,就見兒子哭得像個瘋子似的在街上狂奔,我父親在后面又急又心疼地追趕。我快步迎上,緊緊摟著不知跌了多少跤的兒子,只見他滿臉是淚,滿身是灰。
我心疼地問:“寶貝,你怎么了?”
兒子哭著問:“媽媽,你們來這干嗎?為什么要背著我?”
面對兒子的質問,我無言以對。無聲地抱起他,快步地離去。聶衛平也找不到適當的語言,默默地騎上車遠去了。等他再回家時,就只是搬運他的物品了。
回到家,我坐在床上靠著墻,壓抑太久的悲傷傾瀉而出,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滴滴下落,說不出一句話。早已哭得昏天黑地、滿臉淚花的兒子,邊哭邊爬到我身上,用他那雙小手,一邊為我擦臉上的淚水,一邊稚氣地對我說:“媽媽,別哭,有我啦。”
他還是個不足10歲的孩子,他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事情。可從這一刻起,他成熟得像個大人,突如其來的打擊和磨難使他過早地懂事。正是為了他這句話,我覺得我沒有吃不了的苦、受不了的累。
離婚之事辦完了,我又該回日本了。
在機場,母子倆哭成了淚人。一步一回頭,步步如鉛一般地沉重。我怨恨自己的無能和無力,連自己的兒子都保護不了,我哪還稱得上為人母呢?那時我就下定決心,一定要用自己的勤勞為兒子辟出一條新路。
離婚,是夫妻的終點,但也是我和兒子的新起點。不管前途如何,我們都要頑強地走下去。因為,我們只有這一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