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西小城逸事（上）

風物篇

砍頭

20世紀20年代，雖經民元革命，川西這座小城里，民間依然保持著許多舊風習，衙門里仍沿襲著許多舊刑律，如打板子、蹲木籠、跪鐵釘乃至砍頭等刑罪。我初記事時，就曾見過砍頭。

有個“棒老二”，綽號“狗頭”，常在三縣交界處打家劫舍。因他吸食鴉片，又居無定所，便命兄弟伙挑著裝滿細土的籮筐，種上罌粟，隨他四處流走。他本渾水袍哥，搶耕牛，拉“肥豬”(綁票)，殺人越貨，無惡不作。鄉人恨之入骨。“狗頭”天不怕，地不怕。一次竟綁架了一位軍閥的侄兒，還撕了票。這還了得!軍閥立即派兵圍剿。在一蘆葦叢中，將“狗頭”生擒活捉。縣長稟承軍閥旨意，砍頭示眾。

這天，小城西街，里三層，外三層。人們摩肩接踵，熙熙攘攘。那時，我才5歲，騎在幺爸脖子上，擠在人叢中看熱鬧。這時，各大飯店門前，擺著酒菜，等待匪首來用“斷頭”餐。一陣哄鬧聲中，只見“狗頭”背插標子，從衙門口走來。他袒著胸，昂著頭，臉上露出怪笑，大聲喊著：“20年后，老子又是一條好漢!”人群中，有人鼓掌，有人嘩笑，有人竊竊私語。一個小媳婦，躲在人群后面窺視，被“狗頭”發現，他揶揄道：“小娘子，你可看清口羅，下輩子咱倆再拜堂。”小媳婦嚇跑了。人們又是一陣哄笑。這時，一個渾小子，端著一大碗陳色酒，遞給“狗頭”。只見這匪首就著大碗喝個精光。說：“和尚無兒孝子多。我他媽今天成了光桿司令，老子自己摔盆兒!”說著一腳踢翻，大碗摔得粉碎。又扭頭，對“宰把”行了個袍哥禮：“你哥子給兄弟來個痛快的，二天養個孫娃子有屁眼兒。”

人們喧囂著，簇擁行刑隊伍出了北門，來到亂葬墳，倏地圍成一個大圓圈，爭相伸長脖子，看“宰把”的殺人“風采”。忽然，圈外響起炮竹聲，引起一陣騷動。有人說，是“狗頭”的兄弟伙悄悄來送行。

幺爸怕我擠壞，領著我，站在遠處，看不見砍頭，只聽人群中有人叫了一聲：“好!”剎時掌聲爆起。我知道，匪首的人頭落地了。

過了好一陣，人們漸漸散去。幺爸18歲，膽子大，非要看個究竟，我跟在他身后，來到尸體旁。只見“狗頭”的尸體爬在地上，頭滾出一丈多遠，嘴里叼著幾根草，眼里冒著兇光。

民國十幾年，砍頭的事，幾乎絕跡，那“宰把”年過五旬，自那以后，就結束了劊子手生涯。看了砍頭以后，我常被噩夢驚醒。……

轉年，街上跑著一個瘋子，我認出，他就是砍人的“宰把”。

送親

我幼小的時候，嫁到魏家的姑媽就死了。留下一個女兒，名叫魏書棋。表姐聰明美麗。逢年過節，相聚一起，她總要帶我們幾個表弟出去游玩。或去東湖摘荷葉，或去西橋河壩撿花石；或到城隍廟看戲。我10歲時，表姐不再和我們嬉戲了。她的后母對她非常嚴厲。每天總有做不完的家務活，閑下來，還要陪侍繼母生的小弟弟。

剛上六年級時，一天，母親告訴我，表姐要出嫁了，婆家在彭縣。她的弟弟不肯去送親，表姐指名要我去。按照家鄉習俗，姐姐出閣，弟弟“裝舅子”，須把姐姐送到夫家。我愛表姐，她待我就像親弟弟，怎能讓她獨自去那陌生的地方呢，我欣然答應了。

我身著長袍，頭戴瓜皮帽，十分好奇地鉆進轎子。表姐的花轎在前，我跟在后面。吹打聲中，出了西門。兩縣相距30多里。正是油菜開花的季節，眼底一片金黃。一路走了很久，好像是從天之涯到地之角。

住轎了，眼前是城郊的鄉村。下轎遠眺，一片竹林。竹林深處，幾間土屋。門前有一口井。下轎伊始，有一套繁冗的禮儀。大門前，我看見新郎倌。這人我見過，他在省城四伯父家的綢緞莊做過先生。以后就是拜堂。表姐任人擺布，最后被引入洞房去了。我眼巴巴望著，希望她揭開蓋頭一角，回頭看我一眼。她卻低著頭，像一只無助的羊羔，被人“牽”走了。

酒席擺了一院子，有十多桌吧，多是鄉下人，村婦背著娃娃來了，泥腿子換上新褲褂來了，老年人叼著旱煙鍋來了，七大姑、八大姨都為吃“九大碗”。我被安排在堂屋里。從小我就懂得，只有最受尊敬的老輩子，才能坐上席，這天，卻讓我坐上把位。我不知所措，聽人家擺布。四面陪坐的，有胡子飄飄的老人，有長袍馬褂的漢子，還有皮靴馬褲的軍官哩。人們說些賀喜的話，然后是敬酒。我從來沒有喝過酒，讓這些大人一“敬”，一杯下肚，只覺得心跳不止；兩杯過去，房頂開始旋轉；喝到第三杯，我就不省人事了。怎樣離開筵席，怎樣上轎往回返，我全然不知道。

三天回門，我正上學，只匆匆見了表姐一面。過年時，表姐回來小住。她不受家里人歡迎，真是“嫁出門的女，潑出去的水”!她住在舅舅家。我去看她，她臉上勉強有笑容。后來才知道，婆家家境早已破落。丈夫常年在外，婆母刁蠻，娶她，是想讓她包攬家中活路，當成了不用花錢的“長年”。一次，去井邊打水，滑倒在石板上，摔斷了腿。婆家找來一個愚悍的婦人，胡亂捏捏，表姐從此變成瘸子。

后來，我在五爸家見過表姐一次，她左腿僵直，走路非常困難，像花朵一樣美麗的表姐，憔翠如蚩拙，臉上沒有一絲笑紋。看看我，哽住了，急忙轉過臉去……

又過一年，我已在省城念中學。一次，我在三倒拐一個開綢緞莊的親戚家看見表姐的丈夫。他正在打麻將，我禮節性地招呼一聲“表姐夫”。他“哼”了一聲，如同陌路。想起可憐的表姐，我轉身走了。人說，表姐瘸了以后，他很少回彭縣老家。在省城，經常出入“花街”。

鬼子投降那年，我要去尋找新的生活。動身前，一個噩耗傳來：表姐死了。她是怎么死的，永遠是個謎。許多年過去了，我還常常想起美麗、純真、文靜的表姐。當初，是我把她送上不歸路的。

茶館

四川的茶館，不知始于何年。表面看，它是人們休閑之所。深究起來，它可大有學問。有一年，我去省城，和朋友逛春熙路，累了，到近處一家茶館小坐。見這里的茶客，有些異樣。朋友告訴我，這里有人買賣槍支。其他，像糧油交易，袍哥聚會，買賣人口，弈棋射箭，算命測字，拉皮條，販大煙，五花八門，應有盡有。

家鄉小城的茶館，就閑散多了。西街十字口的清白茶樓，逢場最熱鬧。趕場的賣完菜，扛著扁擔到這里歇腳。趕完豬市，牽著小豬崽，買個鍋盔來打尖。賣光面人的江湖藝人，到這里掏掏耳朵，享受生活。東街丁字口的茶館就不同了，這里多是常客。長年有人在這里出“詩條子”。這是一種文人的賭博，即：從古代某書的某首詩中，選出一句，空出一字，旁邊附上五個字，皆可入詩。猜對了，押一贏三，押雙贏一。當然，也有修腳的，捶背的，更多的，是東拉西扯擺龍門陣的茶客。

茶館還有另一種功能，那就是起爭執的人們在此“講理”。“講理”要有中間人，他們多是街面上的袍哥大爺。或為債務，或為房產糾紛，或為地界，或為婚變，或打喪火。兩邊各說各的理，袍哥大爺從中說合。小城的人們講信義，胡攪蠻纏的很少。但也有調解不成，雙方動起手來的。桌椅掀翻。茶碗亂飛。看熱鬧的，站在遠處，以免濺身血。這時，茶館掌柜便會把陳年破茶碗、破茶壺，一股腦兒扔出來，打過之后，繼續“講理”。頭破血流，也要聽“舵把子”裁決。輸理的，付茶錢。地上的破桌椅，破壺破碗，都要點數賠償。這樣下來，比進衙門打官司還便宜些。輸家口服心服，有時還能握手言歡。

每年春節期間，總有幾撥“圍鼓”在各茶館清唱，小城出名的玩友，都要出來亮相。茶館里的茶客的多少，能衡量出玩友名氣的大小。

冷場時，茶館的生意清淡。但“幺師”不敢冷落茶客。一碗茶，可以喝一天。若回家吃晌午，只須拈幾片茶葉，放在茶碗蓋上，“幺師”就會給你留下，下午再接著喝。還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見熟人進茶館，先來的人多要說一聲：“茶錢我給了。”

有的茶館，兼營其它。如西街魏家茶鋪，就專為到縣城跑碼頭的戲班子裝氣燈。還有的茶館，鋪面招徠茶客，后面擺設賭場。擲骰子，推牌九，林林總總，那時，還不時興麻將館、農家樂之類。

東湖品茗，又別有一番情趣了。這里是公園，風景如畫。或在蜷翠亭，或在瑞蓮閣，或在懷李堂之回廊，三三兩兩同學友好、執教杏壇之朋輩，說古論今，縱談天下事，那就是真正的休閑了。

燈影，電影及其他

幼小時，每逢過年，母親要剪些窗花，貼在窗心的玻璃上。或花卉，或人物，十分愜意。元宵佳節，愛看走馬燈，人、馬繞燈飛動，叫娃娃們雀躍。逢場日，在考棚外的“扯謊壩”，花上一個銅板，能看許多畫片，名為“西洋鏡”。旁邊有人敲鑼打鼓，非常新奇。晚間，城隍廟外，有人拉開場子，唱起皮影戲，那些模擬人類活動的東西，都異常吸引我。直到有一年，小城北街，有人開了電燈公司，西街各大商號，亮起了電燈，照得滿屋通明。從黑暗角落來的人們，看得張大嘴。電燈公司一間寬敞的大屋子，變成電影院。說是電影院，設備非常簡陋。地上用木板搭成一排排矮坐，壁上掛一塊大白布，就放映起來。電影是無聲的。這些活動的人影，從何而來?我曾跑到白幕前用手觸摸，撩開白布尋找。

我看的第一部電影是《火繞紅蓮寺》，人可以在房上跑，在天上飛。其中有一個姑娘，叫紅姑，武藝十分了得。人善良，美麗，看客都喜歡她。反復演過了，又換新片。新片叫《荒江女俠》，是徐琴芳演的，陸續又換了幾部，名字記不清了。

在這個閉塞的小城里，從電燈到電影，很快打破了人們的傳統觀念。原來世上還有這些古怪的東西。是文明的沖擊嗎?當時還想不到，只覺得生活不再死氣沉沉，今天不再重復昨天了，一切都在變。那以后，又從省城傳來更多新奇的東西。夏天口渴了，街上可買到“荷蘭水”。20世紀20年代，一種洋蔬菜，叫蕃茄，也來到這個小城。不久，街上跑著自行車，人們稱它為“洋馬”。一次，在一個有錢的親戚家，初見留聲機，稱作“話匣子”。從里面聽見“洋人大笑”。再以后，又有了礦石耳機收音機。小城接受了“洋”玩藝，連鴉片煙，都變成“白面”了。

叫蛋

在故鄉小城，信鬼神的很多。每逢娃娃遇險，或被什么東西驚嚇，母親就要替他“叫蛋”。即：把雞蛋放在掌心，手擎一根香，站在堂屋門口，嘴里輕輕喊著：“大娃子咧，爬高上梯嚇著，回來口羅。大娃子咧，騾騾馬馬嚇著，回來口羅……”我被狗咬，或從樹上摔下來，都要“叫蛋”。我站在母親身旁，“叫”過之后，拍拍我的后背，說：“回來口羅，回來口羅。三魂七魄回來口羅，歸身口羅，附體口羅。”這時，我就盼著，母親用黃表紙，包住雞蛋，澆上油，用火燒。燒得雞蛋爆開，我一口氣吃下，香噴噴的。

除了“叫蛋”，還有別的名堂。有一回，我“打擺子”，吃花老不見好，母親就叫我在后院轉圈。她手拿一根柳條，抽打著我。嘴里念念有詞。好像這樣就能把病魔趕走。當然，如果有大的兇險，就要請“端公”來跳神了。在我的印象中，跳神怪嚇人的。“端公”點燃”桃符”，手拿鋼刀，在空中亂砍，嘴里喊著誰也聽不懂的“鬼話”。

母親講迷信的事，還有很多。比如我做錯了事，要跪香；我發燒說胡話， 她向空中撒米……

日本投降后，我要離家遠行。臨行前，母親從堂屋里抓了一把土，用紅紙包好，放在我的手提箱里。這個行為，恐怕不能算是“迷信”了吧。

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母親了。

拉壯丁

抗日戰爭開始的時候，到處寫著“好鐵要打釘，好男要當兵的大標語。自愿去當兵的有幾個?真正開赴前線打日本的，又有幾個呢?有錢人家的子弟，是不去當炮灰的。輪到自己，就出錢買。窮苦人家，被迫賣壯丁。壯丁越要越多，兵源補不上，就“拉”。一時，拉壯丁之風，遍及城鄉，弄得人心惶惶。

縣城玉皇觀是壯丁集中的地方，“拉”來的，多是鄉下泥腿子，串鄉小販、無業游民、大煙鬼……壯丁沒有自由，關押在一起。有的還用麻繩拴起來。吃發霉的大米、紅苕、睡地鋪，蓋麻布片。湊到一定數額，就有人來接兵。壯丁盼著“開拔”，路上跑起來方便。跑不脫的，抓回來，打個半死。跑脫的，萬幸。

有個大煙鬼，精瘦，，人們叫他“猴子”。家業出脫后，被人從煙館趕出來。轉身，他就把自己賣了。過足癮，到玉皇觀找口飯吃。“猴子”又尖又滑。跑過三回，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第三次被抓回來時，按規矩，要脫了褲子打逃兵。他屁股上沒有肉，便在玉皇觀菩薩旁邊，吊了個“鴨兒浮水”。一夜工夫，骨頭就散架了，死的時候，只剩下70斤。

一個粗壯漢子，正在田壩頭做活路，被拉到玉皇觀。他又哭又鬧，說他哥隨川軍去打日本，一年多了，不知死活。又把他拉來當兵， 一家人怎么活?當官的駕他不愛國，是漢奸。人說，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何況他是個大字不識的種田人呢。他斗不過，夜里掙斷繩子，偷偷跑了。月黑風高，他又不認識路，翻城墻時，被捉住了。打他的時候，好多人來圍觀。“鴨舌棍”打在這漢子的屁股上，他一聲不吭，臀部的肉，先是發紅，后是發紫，打到最后，肉都變黑了……

一個壯丁，可賣十幾個大洋，拉丁的，多是兵痞、地頭蛇。他們美其名曰“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為了躲拉丁，鄉下有人剁了右手食指，甚至還有把自己打瘸的。

天上玉皇的廟宇，成了人間地獄。

“豬兒”饃饃

“豬兒”饃饃即艾饃，川西各縣通稱葉兒耙。為什么在故鄉小城，叫做“豬兒”饃饃呢?這里有一段故事。

艾饃本是川西農家清明節的傳統食品，家家都會做。抗日戰爭期間，縣城當鋪街，有個小販名叫朱必成，能做各種小吃，聰明、憨厚、誠實待人。每到清明前后，人們爭做艾饃。他看在眼里，記在心上。想把這應節食品，推向市場。他跑遍城鄉，博采各地精華，細心摸索原料搭配，努力提高制作工藝，終于制成獨具風味的葉兒耙，以后逐漸推廣到川西各縣，在省城，被譽為四川名小吃之一。

我的家就住在當鋪街。小時候，只知道衙門巷子口口上的“豬兒”饃饃好吃，而且便宜，5分鎳幣買一個。誰知道，他后來的名氣這么大。幾年前，我回四川探親，回到家鄉小城，更要去品嘗。那時，鋪面已遷到西街衙門口。好奇心驅使，多方打聽，才知“豬兒”饃饃的制作過程，它以糯米、大米、香艾、紅糖、菜油、豬肉、芽菜、桃仁、白糖等為原料，經過制皮、作餡、成型、上籠等工序，蒸制而成。分為甜咸兩種。色綠，形美，皮薄，餡鮮，清香，細軟，營養豐富。不知發明者朱必發師傅是否還健在。

70年滄桑巨變，故鄉的“豬兒”饃饃將世代流傳下去，這就是了。

告 陰 狀

這天是冷場，天上下著毛毛雨，街上很少行人，娃娃們多在臨街的屋檐下嬉戲。倏然，從城隍廟里飄忽忽走出一個女人，披頭散發，兒縷黃綾紙遮住臉頰。一面走著，嘴里在說些什么。娃娃們好奇，一哄而上，惹得幾只野狗“汪汪汪”地叫起來。這時，一個坐在屋檐下納鞋底的老婦人說：“這是告陰狀，造孽呀!”

我正在街邊玩耍，小風吹開黃綾紙，露出那婦人的面孔。呀，他是我的大孃!我嚇壞了。飛也似地跑回家去，告訴阿婆。

這女人，是阿婆娘家女至女，嫁到鄭家，生下一個獨生子，丈夫死后，靠縫補度日。她是阿婆娘家唯一的親人。阿婆對她很好，逢年過節，都要周濟她。俗話說，救急救不了窮。她平日的生活，仍舊很苦。

大孃是個要臉面的人，性情倔強，但凡日子過得去，不來麻煩阿婆。民初，縣城里的娃娃多上私塾，大孃無錢交納老師學錢，表哥無法去讀書。表哥十多歲時，一個“待詔”(剃頭匠)看上了大孃，答應大孃嫁過去后，收表哥為徒。大孃立志守節，拒絕了。后為，表哥學過殺豬，釘馬掌，但一事無成，還養成了好吃懶做的惡習，最終成了北門外有名的“混混”。想去操袍哥，人家不要，每天出入賭場，給人跑腿。大孃溺愛兒子，兒子越發不聽管束。總想用小錢去贏大錢，結果，連大褂也輸掉了。人走火入魔，不可收拾。欠下一屁股賭債，最后，偷偷把兩間草房當給了人家。大孃指望兒子學點手藝，撐起門面，不想卻敗了家。渾起來，六親不認，這天，竟動手打他娘。大孃沒了主意，告他迕逆吧，怕官家判他坐班房，無奈中，去向城隍求救，于是，便出現告陰狀這一幕。

告陰狀是一種特殊的迷信活動。有的人受惡人欺負，不敢惹，又怕官司打不贏，求鬼神懲罰之；有的人，狼奔豕突，受害人無處訴說，求神靈譴責之；有的人，養虺成蛇，出了不肖子孫，若告到衙門，怕其受傷害，告陰狀，請神來管束。

川西的黃梅天，有時十天半月不放晴。死一樣沉寂的小城，本無新聞，告陰狀的奇聞，不脛而走。一時間，大孃又羞又臊，眼看就要露宿街頭。阿婆心疼女至女，替她把房子贖回來，表哥經這一告，落得千夫指戳，萬人唾罵。不久，他自賣壯丁，流落異鄉，從此音信渺無。一年后，可憐的大孃，也抑郁而死。

川劇印象

阿婆是個川戲迷，每逢縣城來了戲班子，她都要帶我去看。最初看戲，在城隍廟。兩邊是女座，用竹竿隔開。男人們在中間“擠堂子”。后來有了戲園子，川劇名角就來得多了。最早的，像周慕蓮、賈培之、周企何；晚一些的有天籟、小桐鳳、吳曉雷、當頭棒。再晚就是競華、競環、晚艇了。周慕蓮的《三跑山》、《三巧桂畫》，賈培之的《馬房放奎》、《殺狗驚妻》，吳曉雷的《五臺會兄》，周企何的《連升店》，天籟的《長生殿》，小桐鳳的《刁窗》，當頭棒的《巴九寨》，競華的《昭君出寨》，競環的《二鬼上路》，曉艇的《肅方殺船》……都很出名。阿婆喜歡的是《柳蔭記》、《白蛇傳》、《劈山救母》以及《張生跳墻》、《活捉王魁》等。她能把戲里的故事，講得頭頭是道，有聲有色。有一個專家告訴過我，舊中國的婦女，受封建思想桎梏，很少得到婚姻的幸福，更談不上什么愛情。她們大多寄情于戲劇、年畫、說書之類，希望從戲里、書中求得一點精神上的慰籍。我的祖母是怎樣的呢，我說不清楚。

那時唱戲，開臺要跳加官。戲里兇死，須放鞭炮。唱苦戲時，觀眾可以自發向臺上扔錢。川劇有很多絕技，最出名的是變臉，還有噴火、耍牙、藏刀、懸提、頂燈等。韋陀、二郎神上場，能在額頭踢出第三只眼，可見功夫之深。每年四月的廟會，煞是熱鬧。先是善男善女抬著菩薩出駕，有的畫著花臉，有的針穿胳臂掛燈，有的打著響竹穿行于街肆，然后搭 臺，唱川劇《目連僧救母》。這出戲說的是，劉氏本來吃齋念佛，后來五谷漫地，大開五葷，褻瀆神靈，捉她地獄受苦。她的兒子目連，修煉成佛，赴地獄搭救母親。這個戲，包羅萬象，要演十幾天。由許多民間故事串連而成。而像《活捉王魁》、《半升米》、《南華堂》、《二鬼上路》等，都能從中抽出幾折單獨上演，《半升米》說的是一個推雞公車的漢子，買了半升米送回家去，又去推車。米被人偷去，妻子在無助中自縊而死。上吊時，臺口綁一杉竿， 婦人吊在十幾米的杉竿上，叫人驚心動魄。《目連僧救母》的戲文中，有一個捉韓林的情節。一幫捕快，跳下臺來，朝鄉下跑去。我們這些愛熱鬧的娃娃，跟著跑出幾里，在一個預先設定的地方，捉到韓林，押回戲臺。韓林是個什么人物，我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然而，有一些戲卻在我的腦海里打下深深的印記，像《火燒棉山》、《樊館借頭》、《活捉王魁》、《蕭方殺船》、《馬房放奎》等，也許是劇中人物鮮活，情節扣人，手法新穎，風格獨特吧，對我后來的藝術生涯影響極大。我從事戲曲工作，是否該從我喜愛川劇追本溯源呢，我說不清。

斑 斕 世 界

故鄉小城，封閉、死寂，青灰色的城堞，青灰色的瓦屋。青灰色的人群，做著青灰色的夢。

然而，娃娃們是喜歡熱鬧的，喜歡花花綠綠的世界。

過年，首先打破寂靜的是鞭炮。炮竹一聲陳舊歲。人們穿上最漂亮的衣服，男人長袍馬褂，女人紅襖綠褲，娃娃們戴著紅頂瓜皮帽，手牽兔兒燈，招搖過市。花館里打起“圍鼓”，街頭賽起“響器”。做白糖人的藝人亮出絕技，獅子哪，孫悟空哪，大肚羅漢哪……人們最喜歡白糖型的財神。

說起財神，種類繁多。有文財神，有武財神，有五顏六色的彩繪財神，有剪紙財神。城里的乞丐，大多在過年時扮財神。紙糊的官帽，紙糊的鞭。初一早晨，舉鞭站在大門外，一開門，大吉大利，趕緊掏賞錢。這是啞財神。還有一種財神，進門就唱：“一進財門大打開，賜福天官送財來。一送千年寶，二送萬里財……”見到這種又唱又跳的財神，更是喜慶，少不得又要賞錢。

到了元宵節，更是熱鬧。家家門口掛燈，紅的、綠的、黃的，圓的、方的、扁的，最惹人喜愛的是走馬燈。娃娃們目不轉睛地端詳，鬧不懂那些騎馬的小人，為什么自己會走。

這晚，整個小城沸騰起來。獅燈、牛燈、馬燈。穿流不息，彩蓮船滿街跑，鑼鼓、鞭炮，震天撼地。最后過來的是龍燈。家鄉的龍燈是火龍。火龍是很多節，人們光著膀子，赤著腳，舉著龍燈，任煙花燒。丑角舉龍尾巴，做各種滑稽動作，人們多要“照顧”他。最大的煙花，是用斑竹筒做的。有的人惡作劇，在火藥中摻上鐵砂。舉火龍的老把式，一邊舞，一邊抖，鐵砂粘不到身上。如果是新手，可就倒霉了。這個節目，一直鬧到后半夜。第二天早晨，滿街都是炮竹的殘渣。它預示著，年過完了，小城又開始了封閉、死寂、青灰色的生活。……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