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女監采訪,回來后,眼前總是晃動著一個身著囚服、滿臉天真的女孩兒。
“你是怎么進來的?”面對站在我面前這個白白凈凈顯然未成年的小女囚,我舍不得用“你犯了什么罪?”這樣的提問。
“我犯了協助強奸罪。”小女囚鎮定自若地回答。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協——助——強——奸——罪。”小女孩一字一頓地重復自己的罪名。
我使勁睜大眼睛,盯著她的臉:這張臉,白里透紅,水靈靈的,臉蛋上的兩個小酒窩時隱時現,顯得特別純凈,找不到丁點兒“協助強奸”的蛛絲馬跡。
我不相信,再問:“你今年多大歲數?”
“17歲。”
“進來時多大?”
“15歲。”
“判了幾年?”
“6年。”
“你是怎么知道這個罪名的?”我實在不愿把眼前這個純潔女孩兒和那么個丑惡的罪名連在一起,便用了代詞“這個”。
“判決書上寫著。”女孩兒還是滿臉坦然地回答。
一個小女孩兒,面對自己“協助強奸”這個罪名,一點兒不躲閃,一點兒不難堪,甚至一點兒也不難為情;坦坦然然,純純凈凈,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知道什么叫強奸嗎?”我終于忍不住,發出了出自心底的疑問。
“……”小女囚用一種迷茫而純凈的眼神看了我一小會兒,然后,輕輕地搖了搖頭。
她到底是怎么犯下“協助強奸罪”的?我的心被眼前這個女孩兒的命運撕扯著。
“孩子,你上過幾年學?”
“我上到二年級就輟學了。”
下面,是我與她進行的交流:
女孩說:“我的生父在我和雙胞胎妹妹一歲半時就生病死了,生母為了嫁人,把我和雙胞胎妹妹分別送給了兩戶人家。這事我八歲時才知道的。在我的記憶中,八歲之前,我過著農村正常人家女孩兒的生活,養父養母都很疼我。那時,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他們抱養的,他們對我跟弟弟妹妹沒有兩樣。八歲那年,有一天,外婆告訴我,說我的生母找我,要我回去。”
“哪個外婆?”我問道。
小女孩停頓了一下,說:“我養母這邊的外婆。外婆說完我的身世,我哭了。那時,我在上小學二年級,有些懂事了。沒過幾天,生母找我來了,要我到她家去。我不愿去,養母勸我,說我生母改嫁后一直沒有生孩子,讓我去生母家。最后,我還是不情愿地去生母家了,他們把我轉到生母家的那所小學上學。后來,繼父的兩個兒子老是欺負我,我在那兒呆不下去,就偷偷跑回養母家。過了些日子,養母送我回去時,我繼父的兩個兒子竟把我養母的胳膊給打殘廢了。至今,我養母只能用一只手干事。為了不連累養母,我逃了出去,到處流浪。”
——剛離家,你住在哪兒?吃什么?
——我住在火車站的候車室里,先是挨餓,餓極了,就撿人家扔掉的東西吃。
——剛出來是什么季節?
——夏天,睡在候車室的長椅上,不冷。
——衣服呢?你出來只穿了一身衣服,用什么換?
——候車室一個賣冰棍的老大媽把自家孫女的舊衣服拿來給我換。我白天在外流浪,晚上回到候車室睡覺。天快涼時,我在候車室里認識了后來一直幫我的好朋友。
——是男的?
她抿著嘴,輕輕搖頭,露出了一絲羞色:“女的,在技校上學,比我大三歲。她家也在農村,同情我,把我領到學校,讓我住在她的宿舍里。她對我很好,給我吃,給我穿,還護著我。”
——你住在她宿舍,學校不管?
——我們幾個女孩在一起,關系不錯,沒人管。后來,她畢業了,找了工作,租了房子,我就和她住在一起。
——她是你的依靠?
——是的。她對我真的很好。
——你沒有回過家?
——家?哪里是我的家?生母那里,我寧死不去;養母那里,我想去,但不能。
——去看過他們嗎?
——生母沒去看過,我對她沒感情;養母,想她了,我就偷偷去看。
——怎么個偷偷法?
——我躲在她家對面的角落里,等她出來,就偷偷看她;我看她因我被打斷的胳膊還廢在那里,就獨自一人躲在拐角里抹眼淚。
——你怎么出的事?
——大前年,一天,我的好友和另外一個女孩打架,我也幫著打,把那女孩打倒在地。
——你用什么打的?
——用鐵桶砸她。
——那女孩被打得躺在地上不能動了,我好友叫我看著,她去打電話。我就看著。不一會兒,我好友用電話叫來幾個男的把那女孩帶走了。過了幾天,派出所的人來抓我,他們給我看了那女孩被打得不成人樣的照片。我才知道是那幾個男的害了她。
——你那好友也被抓了?
——我先被抓,她后被抓。我進來后,她給我寫過很多安慰信。她很后悔害了我。
——你一點兒也不恨她?
——不恨。她對我真的很好。
——她不自覺地瞟了一下自己的右手。我發現了,她右手手背上有字。我一把抓住她的右手,她也不回避,乖乖地把手背伸到我面前,粉嫩的手背上,刺著三個藍乎乎的大字:王小花。
——誰?
——我的好友。
——什么時候刺的?
——在看守所。
——用什么弄的?
——先用大頭針刺,出血后灌上藍墨水。
——她現在關在哪里?
——在女勞教所。
——你們有來往嗎?
——有。她經常給我寫信,要我好好改造;好好學習文化,爭取早日出去。
——你在這里還要待多長時間?
——兩年零三個月。在這里,我學會了縫紉,出去后找份工作不成問題。還有,我在這里學到了許多知識。
——你在這里感覺不錯?
——是的。管教干部把我當自己的孩子,家里有好吃的帶來給我吃;家里有好用的帶來給我用。我在這里一邊努力干活,一邊積極學習文化知識,爭取出去后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
——你對自己很有信心?
——是。我出去時才19歲,一切可以從頭開始。我的縫紉技術很好,每個月都能拿到四五十元獎勵,我用這錢買學習資料,為出去打工作好準備。
這是一個多么熱愛生活的女孩!我的眼睛潮濕了:為她的自信而感動;被她的激情所感染……
——你的家人有沒有來看你?
她的眼神頓時暗淡下來,并深深地低下了頭。
——生母沒來看你?
她搖頭。
——養母也沒有來看你?
她先是搖了搖頭,接著傷心地哭了。
這個被家庭拋棄的女孩,渴望親情的心情溢于言表。我被她深深地打動了,一把將她摟在懷里,和她一同哭泣。
孩子弄到這一步,她有過錯。可是,她是怎么走到這一步的?難道她的生母、繼父沒有一點兒責任?幾年了,竟沒有一個親人去看過她?良心和責任到哪里去了?
從此,每每看到從身邊走過的任何一個活潑時尚的女孩子,我都會想起她——犯了“協助強奸罪”的小女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