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不肯做土豆牛肉煲。不是不肯,是不敢。在飯店的菜譜里看到這五個字,心都會不自覺地絞痛。就算最快速翻過去,還是會忍不住難過。她想,這是永遠難以愈合的傷口,年久愈深、愈痛。
1
從她記事起,外婆就住在自己家里。1985年的盤錦,點點大的城市點點大的她。每天十點,陽光會從玻璃窗投射到床上。穿著深藍色對襟衣服、頭發(fā)一絲不茍地在腦后挽成一個發(fā)髻的外婆會盤著腿,讓陽光把后背烘曬得暖暖的。外婆會在這個時候打瞌睡,或者玩紙牌。外婆有兩副紙牌,一副用大花格子手絹包好,從來都不用。
她的父母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市民。勞累一天,難免有些抱怨。準備晚飯的時候,父母是不允許她進廚房的。外婆便擁著她,在不開燈的屋子里坐著。她隱隱地聽見父母的爭執(zhí)。“她大舅怎么不把老太太接過去!都在咱們家住十年了!”“你小點兒聲!”“怕啥!老太太是聾的!”
她不相信外婆是聾的。因為她和外婆說話,從來都不用像父親那樣扯著脖子喊。外婆也常常看著自己,念叨,“千萬要長高,千萬要長高啊!”在父母都去上班的時候,外婆會在那尊觀音的瓷像前禱告。她則含著外婆買給她的糖塊,很懂事地保持安靜。但是每一次她都會在外婆直起身子時問,“外婆,你在做什么啊?”外婆會告訴她,“我求觀世音菩薩保佑我們的小囡個子長得高高的。”每一次她都會這樣問,每一次外婆都會這樣回答。她以為這是一個游戲。1998年的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這是外婆一個多么美好的愿望。她果然長得高挑,足足超過了170厘米。而外婆和母親的身高都不超過160厘米。
1988年的春節(jié),父母都很開心。特別是父親,經常哼著小曲。她想一定是因為遠在臺安的大舅把外婆接走了的緣故。她也很開心,因為終于擁有了獨立的房間。整理房間時,她隨手把外婆留給她的那副紙牌,扔在雜物箱里。記憶中,那是最后一次看到那副紙牌,之后就神秘地失蹤了。
2
1995年。她考上重點高中,寄宿式的學校。暑假快結束的時候,一輛氣派的銀灰色轎車停在樓下,外婆被大舅送了回來。父母都陰沉了臉。她也是不高興的,不愿意讓一個老太太住在自己精心布置的房間里。她也是好奇的,外婆全部的家當用一個藍色的包袱皮就能包裹住,癟癟的,仿佛外婆對生活的希望,同樣的毫無生氣。
生活逼著人把一切陳鋪開來,所以前進永遠無法停頓腳步。大包小裹,父母送她去讀高中。而她每次周末回家,外婆會顫著三寸金蓮走到自己學習的桌子前,抖著聲音問,“小囡,學習累不累啊?”她一般是不屑于理睬的。外婆便會絮絮地念叨,“你三姐家的孔小子,最不愛學習了。學習哪有不累的啊!”最初的幾次,她會抬起頭來,大聲嚷,“媽,外婆又來搗亂了。”外婆會滿臉驚恐地被母親拉開。后來,她便懶得喊母親了。因為外婆說了這幾句話,也就沒什么言語了。呆立在一旁,泥塑一般,像小時候看到外婆拜的菩薩。
吃飯的時候,她喜歡和父母說話,唧唧喳喳,小麻雀一樣。一次,外婆夾了一筷子菜,送到她的碗里,嘴里還說,“小囡的個子長高了,就是太瘦了!”她皺了眉頭,嚷,“不知道‘好女不過百’嗎?真臟,用自己的筷子給別人夾東西,最不衛(wèi)生了!”外婆山核桃一樣的臉紅了,默默地把筷子抽回來。她有點于心不忍,可是父母卻沒說什么。飯桌是父母和外婆惟一見面的地方,他們之間總是一言不發(fā)。
一次,她聽見外婆自言自語地說,“小囡小時候最聽我的話了。我讓她吃什么,她就吃什么,還說要長得高高的。現(xiàn)在怎么嫌我臟了呢?”她便逃也似地跑開了。她不記得小時候是否真有這樣的情節(jié),但是個子長得高高的,的確是她的心愿。
3
她最怕兩件事。一件是陪外婆去洗澡。可能是十年的時光,淡漠了她們之間的親緣。于她而言,外婆不過是一個需要人照顧的老太太,于是她想方設法地逃避這苦差事。比如回家之前,在學校的浴室洗完。比如說身體不舒服,想回學校再洗。最后,連自己都忘了是什么理由,外婆開始在狹小的洗手間里,自己燒兩壺開水,慢慢地擦拭身體。另外一件就是飯桌上出現(xiàn)她愛吃的菜肴。她最中意的就是土豆牛肉煲。母親在她回來的時候,必然會準備好。外婆一般只吃面前的那道菜。一次,她惡作劇,把一疊腌制好的榨菜放在外婆面前。母親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然后把土豆牛肉煲端到外婆的手邊。就坐在外婆身邊的她,分明看見了氤氳中外婆的婆娑淚眼。如果僅僅是這樣,也就罷了,偏又發(fā)生了一件讓她悔恨終生的事情。
那次,父親出差了。她一進門就嚷餓。在廚房里忙著的母親隔著玻璃拉門對她說,“去把外婆叫來,你們先吃牛肉煲。”大概能不和父母在一個桌子上吃飯的機會很少,外婆這一次吃得很放心,距離她遠一些的菜,都站起來夾。她心里于是有點不高興了。當外婆夾起土豆牛肉煲中的一塊粉嫩牛肉時,她突然發(fā)作了。她放下自己的筷子,空出手來,奪下外婆的筷子,然后把那塊牛肉狠狠地甩回煲里面。外婆愣愣地看著她做這一切。當她惡狠狠地把筷子重新塞進外婆手里的時候,外婆一動都沒動。母親就在這個時候走了進來,端了一碟菜,“我們吃飯吧!”她記得很清楚,外婆那頓飯只吃了幾口。而她越來越難過,不斷地譴責自己。為什么要那樣做呢?為什么這樣地憎恨一個人,何況還是自己的外婆?
坐在書桌前,她什么都看不下去。外婆不知道什么時候走進來。外婆的聲音不大,只說了一句話,“小囡,你沒良心啊!”那是一個老太太做出的最大的指責。對她而言,是一句詛咒,終生不散的詛咒。
下一個星期,她頻頻地做錯事情。忘記預習英語,喊錯了同學的名字,走錯了教室。她對自己說,要和外婆道歉。但是回到家里,外婆還是那么平靜,只吃面前的菜。土豆牛肉煲,卻再也不肯動一下。她也是不敢動,她怕把那香滑的牛肉含入口中,會由舌抵心,痛下淚來。
4
1997年,她讀高二,做了一場夢,刻骨銘心。夢里面第一次出現(xiàn)外婆,卻看不清表情。外婆帶了很多好吃的東西,獨獨沒有土豆牛肉煲。外婆很慈祥地說,“小囡,要努力長個子啊!”然后外婆就離開了。她用力地跑,卻無論如何都追不上。
周末回家。一進門,她就迫不及待地問,“外婆呢?”父母很驚訝地相互一望。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房間的門半開著,露出香艷的紅地毯。她仿佛意識到了什么,顫著聲音,問,“外婆走了?”母親告訴她,外婆跌倒在洗手間外,當父母下班回來,外婆已經昏迷了。送到醫(yī)院的那個晚上,外婆就走了。“外婆沒有遭罪。”母親這樣說,不知道是在安慰誰。她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流淚。外婆受的罪太多了,誰也不忍心在老人家臨走前還讓她痛苦一次。
第二天,看到飯桌上母親精心烹飪的土豆牛肉煲,她毫無前兆地吐了,然后淚水很兇地流下來。母親看著不忍,對父親說,“這孩子從小和外婆一起長大,感情太深了。”“不,你們不知道!”她在心里掙扎著,卻說不出口那頓飯的情形。懊悔的種子只能埋在心里,任之長大,撐破心里最后的防線。
5
高考前,她很不自信,常常失眠。母親放心不下,來學校探望。母女倆人躺在月光下的床鋪上。母親說,“我們家的女人都應該像你外婆那樣剛強!”她一愣,豎起耳朵。母親繼續(xù)說,“你外婆失去了19歲的二兒子,又失去了你40歲的外公。老了,還一個人洗衣。很要強的一個人。論長相,你和外婆最像。所以,你也要剛強,無論如何不能退縮!”
從此,演算習題的時候、默寫單詞的時候、填寫化學分子式和古文注解的時候,她都在對自己說,“不能后退,要剛強,像外婆一樣。”
如今,她已經大學畢業(yè),嫁做人妻。記得當初求婚時,老公說,“你是我遇到的最剛強的女子,我愿意和你一起生活。”無意間,她讀到幾句詩,“我一路瘋長,只為與你并肩\\不再讓你彎下腰來,也能看清我的依戀\\不再讓你抱起我來,也能聽見我的感激\\當我們并肩的一刻,我要你我同樣腰板筆直\\如今,我高出你一頭\\生命的比肩,只一瞬便交錯。\"她想起了年幼時外婆給自己梳頭,她曾說“外婆,長大了,我要給你梳頭。” 淚水就這樣滑落下來。她想把這一切寫出來,贖罪。只是,不知道外婆還能不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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