妲己:比干必須死。
看到狐皮的時候我的心在滴血。
前日鹿臺之上,我命胡喜媚引眾狐妖設宴取悅商王辛。席間比干看出破綻,和黃飛虎一起火燒狐穴,眾姐妹全被活活燒死。這怎能叫人不沮喪?
辛的亞父比干是個聰明的男人,從某種意義上,他的聰明恰到好處,永遠把自己的四周打理得干干凈凈、一塵不染。若不是臉上的態度太淡薄,他甚至是個不凡的美男子。我一直認為他有潔癖。可是和“潔癖”不和諧的是,他在朝中交好甚多。據說他是個風趣的男子,偶爾駐足于酒肆歌院,必會有眾多歌妓投懷送抱。無論如何,他的風趣我從來沒有見過。恐怕也是因為潔癖,他從來不屑多看我這個“放蕩”的女人一眼。
他很怪。
當初三人同時輔佐辛,后來微子辭官而去,箕子假裝發瘋罷官,只有他還無所謂地留了下來。這可真是個奇怪的男人,明明他是什么都不在乎的。一方面是因為他迂腐,為著不關心的世界墨守成規;另一方面是因為他想掙脫卻又虛偽地無法放下,口口聲聲說勇者直諫,可心里知道直諫的死局,所以無時無刻不在猶豫和搖擺卻絲毫不表現出來。
他是個矛盾的人。可他吸引不了我。這樣的男人像風,稍一轉眼,就消逝了蹤影。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仿佛處處留情,又仿佛什么都沒留下。所以我樂得在一旁看他漠不關心地在乎的時候痛楚地搖擺。
不錯,我是九尾狐貍精,在真正的妲己出嫁的時候占據了她的身體。除了是身負不能抗拒職責的走卒,我還是一個縱情聲色的女人。所以,我和辛是絕配。我發現自己越來越愛上了這個有些粗俗的君王。一個男人肯為你努力做一切不可思議的事情,那么他就是一個普通的情郎。我巧言令色、恃寵而驕,因為我懂得自己可以走多遠,丈量距離的度尺就是我的男人愛著我,并且只愛我。
然而讓我的心滴血的、最終讓我決定報復的并不真的是因為眾狐姐妹的死。而是因為辛對比干的絕對信任。我無法容忍我愛的男人信任另一個人,即使對方是個男人。所以我病了。
我對辛說,比干是個圣人,只有圣人才有七竅玲瓏心,只有吃了七竅玲瓏心,我的病才會好。
辛很為難,我為此一病不起。
比干在辛提出剖心的請求的時候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裝模作樣可憐楚楚地看了回去。我們都知道彼此心里想著什么,因為我贏了。辛信任他,但是辛愛我。比干蹙著眉,我媚眼如絲。
第二天,他似乎有備而來。一言不發,割開了自己的胸膛掏心給我。他的臉色坦然不變,目中無我也無商王辛,我因此知道他不在乎任何人,他不是有潔癖,只是有完美之心,這完美之心讓他隨心所欲地去遵循自己的原則,然后對這個原則堅持,放棄,再堅持,再放棄…… 他剖心與我,并非想證實自己的忠誠,而是在君王的非分要求之下不知如何應對。他在為自己的原則猶豫和煎熬,或許他自己也沒發現。我也因此知道他飲下了姜子牙的靈符——一百天后,他就會恢復無恙之身。他的心果然是七竅的,我在那顆還在跳動的心面前羞愧不已。我很想說亞父,謝謝你。而這時我看到了辛的臉在痛楚地抽搐,他被深深地感動了。
這一看讓我橫下了心,讓妹妹喜媚去破解那個靈符。聽完了我的交待,喜媚眼里閃爍的成分很復雜。
女人是得罪不得的,當年辛就因為垂涎女媧的美色而題詩“但得妖嬈能舉動,取回長樂侍君王”惹惱了尊貴的娘娘,使這個易怒的女人痛下殺手,遣我和九頭雉雞精胡喜媚、玉石琵琶精姐妹三人入商宮惑主。“惑”不是什么苦差事,我樂在其中,若不是怕了那個可怕的女人,我寧愿下手輕些,大商千秋萬代一直這么快活下去。
比干還是死了。
后來的后來,辛被叫做商紂王,自焚于摘星樓上。他最后叫的名字不是我,是比干。
我因此在我們翻臉不認人的主子女媧用縛妖索綁了我們3姐妹交給楊戩的時候,心里不痛不癢,死灰一樣安靜。處斬臺上,我卻幾度回眸,嫣然一笑,迷倒了幾個土里土氣的劊子手,斬刀竟不能落。我不貪生,我只是不想讓姜子牙太好過。姜子牙親手操起的箭射向我,我藐視地看了他一眼。
呸,我的男人死了,我活著做甚?
那一刻,我突然了解了比干。
胡喜媚:比干必須死。
有一種人,會在第一眼就知道不是愛他就是厭他。比干就是這樣一種人。喜歡他的人喜歡他的通達和直諫,不喜歡他的人會討厭他的放浪和迂腐。
褒和貶,本來就是互相同義的反義詞。
我屬于前者,并且只會愛上這樣的男人。
我是胡喜媚,九頭雉雞精。
第一次遇見比干,是我無聊時候去香紅招當歌妓。初得人身,我怯怯地行使著做人的每個權利。才在香紅招掛牌,就是第一歌妓。這沒什么奇怪的,我是妖,自然要按照男子們的喜好鍛造自己的容貌。我很好奇人的心靈,所以貪婪地探尋他們的感情。初時的我是很笨拙的。比干卻一直是我忠實的聽客。我知道他也如旁人般傾慕我為人的容貌,但他從來不流連于此,是個純粹的聽客。偶爾來來,必花重金買下我的夜晚,安靜地聽我吟唱,不聲不響地品著茶,然后客套地告辭。
分寸總是拿捏得恰到好處。雖然有幾次,我似乎捕捉到他眼底的留戀。
終于有一次,歌末了,他照例鼓掌贊賞,卻特別為我操了一曲琴。琴聲徘徊,似乎踟躕難已,想說,卻又沒說。失魂落魄的我不禁流露出一絲親近的意思,他卻停下琴,站起身來。笑著禮貌地告辭。我忘不了那個笑,似乎是絲毫不傷人地,卻把人拉得很遠。
雖然比不上商王辛,身為亞父,他的身邊也有無數女人,只是他不沉溺。或者說他太沉溺自我。我是一個分明想霸占他的人,他絕不能容忍被女人霸占。
那晚后,我賭氣進入商宮,想沉默地向他宣告——連商王都會迷惑于我。其實這樣說純粹是自欺欺人,商王只愛姐姐妲己,而我是被主子女媧勒令入宮的。
有的時候,事情含糊地放在一起,就說不清。唯有挑自己最愿意相信的理由讓自己釋然。
比干從那以后再也沒看過我一眼。他愛著女子們,但不是禍國殃民的,而我,注定是禍國殃民的。所以他寧愿和當初低賤的歌妓交往,也不肯惠好于如今的我。我想其實他從來沒有在乎過我,甚至早已經不記得。
從此,我對他的稱謂是“亞父”。
在姐姐妲己讓我破解姜子牙的靈符之后,我神情恍惚。
我沒有下手的理由,也沒有不下手的理由。恍惚之際,剖去了心的比干從我們身邊走過,不同尋常地,他看了我一眼,帶著毋庸置疑的厭惡。
那一刻,妲己告訴我,比干若死,就該死在我手中。
我扮成了賣空心菜的婦人。在他心口將愈的第九十九天到他的府前等待。他是個體貼的夫君,懷孕的夫人想吃新鮮蔬菜,他必親自出來買。
他問我:“賣什么菜?”
我答:“空心菜。”
他又問:“空心菜?菜無心還長嗎?”
我答:“人無心還活,菜無心怎么不長?”
他痛楚地看著我,汗珠從他一向平靜地臉上滑了下來,他依舊平靜,靈符似乎用處并不甚大。
“你是誰?”他再問我。
“胡喜媚。”我玩弄著空心菜心不在焉地回答。
……
靈符破了,比干死了。
他總想做得瀟灑一些,可還是沒能走出定好的天命。而天命,是什么呢?
他在倒地之前對我笑了。和那晚一樣,似乎是絲毫不傷人,卻把人拉得很遠。
我突然明白他記得我,一直記得。
比干,我終究沒能懂得人,終究沒能懂得你。
我放了你的妻一馬,任她逃走。她身懷你的遺腹子,聽說你的兒子名字叫堅,字長恩。比干,你可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