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市即為俄羅斯遠東地區的一個小城市納霍德卡市,只有十幾萬人口。那是1993年夏天的一個傍晚,我仍在辦公,聽到有人叩門。
“請問是哪位?”“快開門。”一個聽起來生硬得怪怪的漢語聲在說,“是我,李虎。” 我很納悶:“誰?”“我,李虎——中國海盜!”這下我更是滿頭霧水?!翱扉_門吧。樓上有人下來了?!甭曇糇兊酶「衩?。
開門一看,更讓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進來的竟是一個俄羅斯小老頭!個子不高且有些駝背,穿著一件大得不合身且特別破舊的海軍衫,一條褲子皺巴得跟那張飽經風霜的老臉似乎同出一轍,頭發卷曲零亂得像茅草地,眼睛不大,但熠熠發光,像是兩顆珠子落在了荒野。進了門,他嘿嘿地干笑了兩聲,神色狡黠而略帶得意,隨手關緊了門。“你好,我叫李虎。你是新來的長官?”“我?……”見我懵懵懂懂的樣子,他改用俄語解釋道:“你們領導在嗎?快讓他們來拿山羊?!彼钢副成系拇蟠?。這會兒,比我先來的認識他的同事過來了,幫他取下背囊,拿出里面的東西。哈,是一條收拾得很干凈的山羊!“快做了吃吧。我得走啦?!闭f完,露出僅剩的幾顆牙,嘿嘿地干笑了兩聲,未等我們表示謝意,他就抬起有些羅圈的腿,轉身走了。
李虎原是地道的俄羅斯人,父母在中國東北修建鐵路時生了他,在那里生活了14年才回到蘇聯。他總愿意按出生地來定國籍,這樣他就認定自己是中國人?!袄罨ⅰ边@個名字也是中國老鄉給起的,并有了一個雅號——“中國海盜”,這樣和“老鄉”打起交道更方便。雖然一口“長官、掌柜的”老式漢語,聽起來倒是別有一番滋味。至于他的俄文姓什名誰,他從未說過,大家誰也不知道。中俄正常交往合作一開始,他就到處找“老鄉”以解多年來冷戰凍結了的鄉情鄉愁。他經常給老鄉們送點自家收種的土豆,說是純綠色食品,不施化肥、不打農藥。再不,就送點自己腌制的中俄合璧的酸菜,雖說不正宗,至少可以嘗出點家鄉菜的味道。中國老鄉也會回贈給他一些中國酒、掛面、木耳什么的,于是,老李虎就在這點點滴滴中體味著“飲盡這鄉愁,醉倒在家門口”的滋味。
1994年的大年除夕,公司空蕩蕩的只有我和愛人留守,其他人都回國過年了。心情如同那灰暗的天色一樣寂寞無奈。突然,李虎冒著一身寒氣跌跌撞撞闖了進來,大聲說道:“老鄉,過年好!”并不標準地學著傳統的中國禮節拱手作揖:“祝老鄉……?!币粫r噎在那兒,想不起詞了,干脆解下那肩上的大袋子。有肉、土豆和酸菜什么的,還摸摸索索地掏出了一瓶越南產的大米酒。只見他一臉誠懇地說道:“我是從另一個中國老鄉那里才聽說,今天是中國的大年。中國人不愿意喝俄國酒精勾兌的伏特加,越南大米酒雖不如中國酒,但好歹也差不太多,你們將就著喝吧?!蓖蝗凰帜贸隽艘粋€小圓蛋糕?!斑@是我托鄰居老太太給烤的,像不像中國年糕呀?”看著我愛人,他像笨手笨腳的魔術師,又像是分發禮物的圣誕老人,居然從袋子里托出了一束玫瑰花,“你的,給你的,女的老鄉?!彼米齑盗舜?,“不好意思,這花太小,我買不起國外的,就買了這老毛子的。”這花太小么?不!它分明很大,它飽含的深情厚意在我們的心間無限地蕩漾開去……
就在我和愛人囁嚅著說不出恰如其分的話語時,李虎說話了:“本想和老鄉一起過個年,可醫院里還躺著一個中國老鄉。他因為撈海參,前幾天跟黑社會打起來了,脖子讓子彈給穿了個洞。他身上什么證件都沒有,住不上院,我就拿我的證件給他登了記,說他是我的兒子。他的兩個老鄉都跑了。唉!不夠意思,真不夠意思。我得走了,我走了……”他緩緩地套上那雙破出洞的老氈靴,戴上磨得有些脫毛發亮的皮帽子,似乎遲疑了一下,慢慢地回過頭來,一字一頓地對我說:“世界上沒有不好的民族,只有不好的人?!?我一下子怔住了。只見李虎一頭鉆進了嘶叫的風、踏入狂舞的雪中。
后來,“老鄉”還是一如既往,只是越來越老了。有一次他喝了不少酒,略帶傷感地說起了自己的一個夙愿。他早就想娶個中國姑娘,可惜中蘇關系不是一直都好,要不鄰居家跟他小時候一起玩的那個小丫頭就挺好的。“唉!現在晚啦,我老了?!蹦请p炯炯有神的眼睛在淚光中漸漸地迷朦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