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文明救過棉站丁會計的命,于是兩個人合伙做起了生意:姚文明發了,丁會計也終于當上了站長。他們的生意越做越黑,竟在棉花包里包三分之二的廢料。這一次,誰能救他們?
一
有一年,也說不清是哪一年了,百圓人民幣才剛剛發行。當時的豫北鄉下還不富裕,縣城里的上班族工資也不高,百圓人民幣除了公家業務來往和婚喪嫁娶購買大宗商品,一般人兜里是見不到的。有一個青年結婚,媳婦的壓箱錢攢了三百塊,是三張新嶄嶄的百圓票子。青年眼熱,就從箱底抽出一張裝在身上,也舍不得花,只是享受一下懷揣大票的感覺。跟媳婦回門那天,喝多了,讓媳婦娘家幾個遠門侄兒摁住摸了去,買了煙酒,說是姑夫請客的。媳婦知道后已經晚了,票子都變成了煙灰和幸福的酒嗝。媳婦很生氣,回家的路上罵了青年一路,一句比一句難吃難咽,也不管路人側目注視。青年很臊,一生氣,竟跳了河。沉甸甸的身子,砸開一層薄冰,可能是酒力發作,入河后掙扎了一陣就沉入水底。等被人打撈上來,沒了氣。
青年跳河的第二年秋后,鄉棉站的丁會計又和百圓票子發生了一截故事。丁會計嗜酒,逢酒必飲,飲則必醉,醉后喜歡在棉站大院反剪雙手邁正步,嘴里還“一二一、一二一”地喊,引來一片喝彩聲。那天中午又在棉站大院反剪雙手邁正步,圍觀的棉農齊聲嗷嗷,還有人替他喊:“一二一、一二一……”瘋了一陣兒,路遠的棉農一齊吵吵:別雞巴耍了,結賬吧丁會計,要不回去天就黑了,再碰上劫路的,一季的棉花就白種個蛋了!
丁會計收了正步,把腰間的一串鑰匙拎得嘩嘩響,進了會計室。打開一個小窗口,棉農一見,自覺地排好了隊,把一張張碼單遞進去。小窗口就像一個抽水機,碼單遞進去,便有鈔票吐出來,嘩嘩一片。一齊出來的,還有丁會計的豫劇《朝陽溝》:走過了一架山,又一架……正進行著,喧鬧的棉農突然噤了聲,一個個表情嚴肅,眼睛瞪得兔蛋一般大,緊盯著小窗口。一結完賬,摟起錢就走,數也不數。駕上騾馬車,也有開拖拉機的,突突突冒著黑煙,一出棉站就拼命吆喝牲口和換檔,好像有只狼在后面要啃屁股似的。有一個叫姚文明的棉農,接了窗口扔出來的錢,數了數發覺不對,剛要對丁會計說,身后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扭頭一看,是一個堂哥。堂哥小聲說,快走。狠狠推了他一把,他就稀里糊涂歪到了一邊。這時堂哥又在下邊踢了他一腳,吩咐他去車跟前等他。堂哥一結完賬,疾走幾步跑向騾馬車,解開韁繩,用鞭桿狠狠一戳驢屁股,受驚的驢“嗒嗒嗒”沒出棉站就跑起來。坐在車幫上的姚文明一個趔趄,跌坐在車廂里。
丁會計到各村收錢,已是第二天了。丁會計雙眼布滿血絲,他一夜沒合眼。昨天酒醒后,盤點現金,又合了一遍碼單,霎時出了一身冷汗:他把四萬多百圓人民幣當拾圓人民幣付了出去!丁會計是“一頭沉”,工資才98元,兩個老人三個娃,全靠他的工資和媳婦的一把鋤。這四萬多元收不回,把家賣了也只是個零頭!丁會計天不明就拎著碼單出去了,他按著碼單上的名姓挨村挨戶找。叩開第一家,說明來意,人家說他昨天的酒勁還沒醒在說胡話,狗才見他的百圓票子呢!人家又拿出一沓票子讓他瞧:丁會計你瞅瞅,都是拾圓票,哪有你說的百圓票?丁會計嘆一口氣,又叩開第二家門。這一家又拿出一沓票子叫他瞧,有整有零的,和碼單上的數目一分不差。一連幾家,都是如此。丁會計忽然明白,人家早有準備了。他失望地離開這個村,又去了另一個村。這個村的棉農大多大門緊閉,一問,串親戚去了。找到兩家,都不認賬,還用手比圓圈,說誰收你的百圓票誰是個王八!有一家更絕,說誰收了你的百圓票出門叫汽車軋死他個孬孫!話說到這個份上,丁會計知道沒指望了。
再到一個村,丁會計進門就叩頭,叩響頭,驚得地上的灰土噗噗飛。感動了兩家,給他退了錢,才三千多一點。繼續叩下去,卻和前幾個村一樣,都準備好了,有拿出拾圓票叫他瞧的,有比王八說叫汽車軋死的,就是沒人認賬。日頭落山的時候,丁會計一身疲憊,額頭上帶著幾個包進了最后這個村的供銷社分銷點。他目光癡呆,慢慢順著柜臺瞅,一會兒抓起一把棕繩拉拉,試試結不結實;一會兒又拿起一把菜刀,用手指摸摸刀刃,瞧瞧利不利;最后他買了一瓶“氧化樂果”,半斤裝的,掖進胳肢窩出了分銷點。
出了村,路邊有一棵老楝樹,干黃的樹葉被風一吹,嘩嘩作響。丁會計住了步,他回頭望了一眼這個村莊,已是黑黝黝一片,房屋只剩下個大致輪廓了。這時天完全黑了下來。丁會計長嘆一口氣,擰開了“氧化樂果”,隨手把瓶蓋扔在了路邊,他舉起整瓶藥就往嘴里倒。就在這時,突然飛來一物,正中丁會計手中的瓶子,瓶子咣當一聲從手中掉到了地上,一股刺鼻的農藥味迅速彌漫開來。
丁會計拾起地上那塊飛來之物,一摸,竟是一沓百圓人民幣。
二
之后不久,那個叫姚文明的棉農開始串村走莊收購棉花。騎一輛加重“永久車”,沿街吆喝:“誰家賣棉花呀,高價收購棉花啦!俺只要白生生的好棉花呀,發霉發爛霜打過的棉花俺可不收啊!”這一帶的棉花都往收購站交,還沒見私人來收購過,又聽說高價,呼啦跑出一街人,問多高的價,比棉站的價還高?姚文明從兜里掏出一張價格表,一一念給大伙聽:“129皮棉3.75元一斤,127皮棉3.25元一斤,229皮棉……”大伙一聽,嗨一聲,對姚文明失了興趣,一邊往回走一邊嘟囔:“啥雞巴高價?跟棉站一個樣!”一街人一下子走了個精光。
姚文明孤零零站在大街上,一輛車一桿破秤陪伴左右。他苦笑一下,又去下一個村莊吆喝。
后來姚文明發現了一個新大陸,就是去找離棉站遠的村莊。上年紀的棉農,或者交通工具不方便的人家,見姚文明給的價格和棉站一個樣,又省得讓棉站那些個檢驗員過秤員給黑臉,就賣給了姚文明。他們見姚文明只一輛破自行車,就問:你咋把棉花運走,我們可不管給你送!姚文明一邊過秤,一邊回答大家:不用送,我這輛自行車別看破了一點,載起重來能頂半個騾車。人家就笑他說大話,要他注意別把牛逼吹破了。
過完秤,姚文明把帶來的繩子和棉花包攤開來,原來是幾只用化肥袋拼湊到一塊的長筒包,每只要用掉十幾個化肥袋。眾人哦一聲,說怪不得。姚文明就從人家包里往這兩只大包里倒棉花,狠狠用力塞,還用腳往里踹,咬牙切齒的模樣,引得眾人笑個不停。連蹬帶踹地塞滿了兩只包,還剩一小堆棉花,眾人問:沒法弄了吧?姚文明眨巴眨巴眼,反問人家:我要能裝進去,你敢不敢跟我打賭?有人站出來,仔細檢查一下兩只蟒蛇一樣的棉花包,笑了:“我跟你打賭,賭點啥?”姚文明說兩碗撈面外加一頭大蒜,我還沒吃晌午飯呢。
姚文明就抓起一把棉花,另一只手抓住包皮,順著包邊往里塞。棉花不像糧食,裝滿一包玉米把手往里一插就是一個坑,棉花糾纏到一塊,手是插不進去的,但周圍卻有縫隙,從周圍往中間擠,就容易得多了。眼看這地上的棉花快裝完了,那個打賭的一見,趕緊吩咐媳婦:“下面條,下面條!別太摳了,炸個雞蛋鹵!”
兩只蟒蛇一樣的棉花包被眾人扶起來,幫著姚文明捆綁到自行車后衣架上,一邊一個,中間用繩子穿著。姚文明從車大梁蹺上腳,打出一串鈴聲,告別了這個村莊。
天還早,就直奔鄉棉站。鄉棉站的唐檢驗員是個矮胖的小姑娘,從省供銷學校畢業的,聽說已經評上了助理工程師,大家都叫她“唐助理”。姚文明老遠就沖她喊:“唐助理,又來麻煩你了。”唐助理沖他一笑,叫他解開包,從里面抓出一把棉花,在另一個手掌上摁成一個平面,然后反過來端詳,思忖著給個啥等級。看完后只留一小把棉花在手里,其他的扔進了包里。然后就一下一下扯這把棉花,越扯越少,最后成了一個寸把寬的小棉束。唐助理從腰上解下一個燈芯絨布包成的小木板,把小棉束放上去,又用一把2寸長的小鋼尺測量。一切完畢,唐助理就該寫棉花等級了,姚文明這時就趕緊湊過來看,生怕等級低了賠錢。唐助理嫌他身上汗腥味重,一掌將他推開。
過完秤要把兩包花滾到棉花垛上倒掉,由于裝得太擠,倒包絲毫不比裝包輕松,姚文明又弄出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看垛的在一邊被逗笑了,笑過又對姚文明說:“老姚你個王八蛋別生著法轉移我的注意力,你這包里除了包口是好棉花,往下越掏越賴,你以為二大爺我是個瞎子看不見?”姚文明趕緊停下來,嘿嘿笑著湊上來,“二大爺你多關照,二大爺你多關照!”說著將一盒煙塞進了看垛的手里。過了一會兒,看垛的又開了口:“你包口是一級花,包中間是五級花,包底是七級花,按規矩,上下不一致統統按等外棉算賬!”姚文明一聽,又趕緊停下來,湊過來,把另一盒煙塞進看垛的手里,然后雙手一攤:“沒了,真沒了。”
看垛的笑:“我就知道你在給二大爺打埋伏!要不是看在丁會計的面上,非抓你個現行不可!”看垛的是個轉業軍人,才二十五六歲,張口一個二大爺閉口一個二大爺;姚文明歲數比他大一截子,也不敢表示抗議。
結完賬回家,遠遠地就看見爹在村口那棵楝樹下朝這邊張望。要是他回來得遲沒去棉站,爹便迎上去幫他推一段路。這回他賣了棉花,還把一個草紙包遞給了爹,一坨熱乎乎的豬臉肉透出一股醬香,爹臉上的皺紋一條條生動起來:“咋舍得買肉哩?這得花多少錢呀,咱還得攢錢翻蓋土屋呢。”爹嘴里一驚一乍的,手卻忍不住伸進草紙包里先摳了一塊肉抿進嘴里,姚文明偷偷笑了。一邊往家走,倆人一邊閑扯,爹忽然想起一件事,問兒子:“丁會計那一份呢?可不能虧了人家,要不是人家,你會弄個啥,一天能掙幾十塊?打小工,使得你屙血一天才五塊錢!可不敢忘了人家,呵?”
姚文明點點頭,說不用你安插,我心里明堂著哩。
三
隔一段時間,姚文明就要鉆一回丁會計的宿舍。丁會計除了喝醉酒讓人感覺到可愛,平時總板著一張臉,唐助理剛分來的時候去會計室拿曲別針,見丁會計一個人在里面,嚇得都不敢進門。姚文明在棉站賣棉花,難免要和丁會計打照面,誰知丁會計連個招呼也不給他打,有一回恰好是午飯時間,丁會計從伙房端著大米小酥肉從姚文明身邊過,連看他一眼都沒有,更別說讓他吃飯。棉站的人見了,都說丁會計有點過分,想當初,要不是人家姚文明……往下的話叫姚文明打斷了:人家是國家干部,我一個農民,球種地的,咋能并肩出入呢。嘴上在幫丁會計開脫,心里卻很清楚。其實丁會計很信任自己,有一件事就可以證明,有一回唐助理在丁會計被窩里貓著,他喊門丁會計不是給他開了?這種事不避他,說明丁會計早把他當厚人待了。
后來丁會計就不叫丁會計,改成丁站長了。不過是個副的,上面還有一個姓李的正站長壓著。丁站長很不服氣,倆人經常頂嘴。李站長當著眾人的面對丁站長說:“我知道你有能力有文化,不服我這個一把手,可你想當一把手,也得等我退下來呵!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啊!”丁站長漲紅著臉,惱羞地哼一聲,拂袖而去。
姚文明照例收花賣花,只是不用自行車了,改成了奔馬三輪車,一次能拉千把斤皮棉,兩三天一車,干得很起勁。姚文明識字少,賬多了就算不清了,于是雇了一個會算賬的親戚,跟著他跑腿。隔一段時間,照例要鉆一回丁站長的宿舍。棉站的人都知道他和丁站長的關系不同尋常,一把手李站長更清楚,于是麻煩就來了。
姚文明的奔馬三輪一進站,李站長就派人盯上了。好幾回,驗完等級,正要去過磅,李站長就過來了,笑瞇瞇地看著唐助理。唐助理不由一哆嗦,她很后悔和丁站長有那一腿子,兩個站長鬧矛盾,她的日子也不太好過。李站長指著奔馬三輪問:“驗的幾級?”
“229。”
李站長抓起一把棉花,又從另一包里抓起一把,并在一起看,又笑瞇瞇地問唐助理:“你看這顏色不正啊,白度達不到,你是不是沒對照國家標準?”唐助理低下了頭,李站長吩咐她去對照國家標準再看一遍。
第二遍檢驗結果出來,等級便降了。姚文明那個親戚嘀嘀嘀一按計算器,趴在姚文明耳朵上告訴他:“一分錢不掙還得倒拉皮,最低也得賠個柴油錢。”
又一回,姚文明正在棉花垛上倒棉花,李站長背著雙手踱過來。問包口包底為啥不一致?看垛的支支吾吾,李站長又問:按規定,不一致該咋處理?這回看垛的不支吾了:“一律按等外棉處理!”這一等外處理,賠進七百多,姚文明嗨嗨嘆氣,心疼得一天多沒吃飯。
眼看著生意沒法做了,姚文明就跟那個親戚商量,說咱得去喂喂李站長。倆人買了一件好酒摸到李站長家,卻敲不開門。一連去了三次都是這樣,第四次姚文明埋伏在李站長門口,趁李站長的兒子去上學,門一開就搬著酒進了屋。李站長黑著臉不放,瞅了姚文明好一陣子,嚇得姚文明連坐也不敢坐,頭上直冒汗。李站長問他:“有丁站長罩著,你還用來找我?”
姚文明抹一把汗:“不找您,生意就沒法做了。您的官大,還管著他呢。”
李站長的臉色放了下來,哼一聲:“知道就好。”又問:“是丁站長叫你來的,還是你自己想來的?”姚文明說不是丁站長也不是他自己,是他爹叫他來的,他爹說了:官大一級壓死人,不管哪個單位都是一把手說了算。李站長嘿嘿笑了。
生意又開始紅火起來,姚文明以前是隔一段時間鉆一回丁站長的宿舍,現在改成了賣一回棉花鉆一回李站長的辦公室。辦公室設計了里外間,里間是臥室,姚文明經常往床底下塞東西,煙酒什么的,都用黑色塑料袋包著。也往枕頭底下塞錢,都是新嘎嘎的百圓人民幣。這個時候,百圓人民幣已經很普通了,早已自由出入尋常百姓的口袋了。李站長瞅著姚文明出出進進他的臥室,嘿嘿笑,有時拍一下他的肩頭:“狗日的快成大款了!”
有時也請李站長去縣里的美容廳洗面,李站長看過春節晚會崔永元和趙本山宋丹丹演過的小品,一到美容廳就要做拉皮,一張老臉被油光光的面膜繃得緊緊的,整個人都變了樣。姚文明想笑也不敢笑。小姐只會調情賣俏,根本沒培訓過,李站長的臉被拉得青一道紫一道,慘不忍睹。后來李站長不做美容又迷上了唱歌,拉起小姐的衣裳使勁貼在自己身上跳一步搖,臉貼臉,肚貼肚,半個小時挪一步……慢慢李站長的下面就挺了起來,控制不住了,要和小姐來點更厲害的工作。小姐不肯,說她們這里是賣藝不賣身,要干厲害的你去洗桑拿的地方。李站長就讓姚文明領著去洗桑拿,去干那更厲害的工作。一去兩去竟戀上了,隔三差五就得去一回。基本上每次他都帶著姚文明,因為姚文明是他不用裝在身上的錢包。
有一回李站長和小姐正在工作的時候,幾個便衣警察闖了進來。李站長想讓姚文明擋駕,姚文明早沒了影。
李站長以為罰了款就沒事了,誰知警察直接通知了他的主管上級———縣棉麻公司,讓他們來領人。李站長一下子傻了,他這才知道,自己跳進了別人給他挖的坑里了。好深的坑啊,一下子就跌慘了,這輩子他是爬不出來了。
很快,李站長成了另一家棉站的打包工,聘用干部也給取消了。他提站長之前就打過包,現在又干老本行去了。李站長嘆一口氣,說:人這一輩,啥命就是啥命。說這話時淚花閃閃的。
四
有一段時間,經濟發展的步子確實快了一點,工資猛漲了一家伙,物價也跟著翻了一番。縣里的燴面由一塊二一碗漲到了二塊四,可吃的人卻比以前多了。姚文明也跟著變化了不少,首先是奔馬三輪變成了桑塔納,原來那個親戚給他開三輪,現在辦了駕駛證,開桑塔納了,還老戴著一雙白手套。整個鳥槍換炮了。告別了那幾只蟒蛇一樣的棉花包,改成硬件棉花包,姚文明從滑縣道口一個機械廠一家伙買了五臺打包機,分布在周圍幾個縣區的收購點。有時干脆去外地棉站拉人家加工好的棉花,一次七八輛大卡車,拉回來裝卸工忙活一天才能過完磅訂好垛,有一回一個體質不太好的裝卸工貪戀多掙幾個裝卸費,硬是累得吐了血。很多時候,鄉棉站的出納晚上結算,打一天碼單,發現一多半都是姚文明的。姚文明來取款,一次就是好幾十萬,有時現金,有時匯票。
有一回去鄰縣一個收購點提貨,裝了一化肥袋人民幣。第二天早上才走,從棉站取出來就拎回了家。結果一家人被這一化肥袋人民幣嚇得索索發抖。爹摸了一下,趕緊縮回了手,仿佛被火燙了一下似的。從小西屋墻上摘下那桿打兔槍,往槍膛里搗滿火藥和鐵屑,端著槍在院子里轉悠了一夜。媳婦懷抱一把菜刀,緊緊摟著那只化肥袋,哆嗦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姚文明出門的時候,爹瞅著那一化肥袋人民幣哭了,他一輩子也沒見過這么多的錢。爹哭過又問他:“這都是咱家的錢?”
“說是也就是,說它不是也不是。”姚文明一邊拎起化肥袋往桑塔納后蓋里裝,一邊回答爹。爹頓時一頭霧水,見桑塔納發動起來,姚文明上了車,他就沖兒子吼了一嗓子:“吃水不忘挖井人,別忘了丁站長呵!”其實老漢根本沒見過丁站長,但是從兒子的一次次描述中他早已在心中勾勒出這個恩人的形象,這個形象還老是跟正屋里神位上的那尊神像混淆在一起。
五
李站長去打包后,丁站長成了一把手。但是丁站長卻感覺自己的日子并不是想像得那么順溜,盡管在鄉棉站他一個人說了算,副手很配合他,不像當初他不配合李站長那樣。這個副手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就是那個唐助理。沒人再叫她唐助理,都叫她唐站長。棉站開會的時候,她就坐在丁站長旁邊,一二三四五布置任務或讀文件,丁站長最后作總結和強調。倆人配合得很默契,上級領導也很滿意,說這是一個團結的班子有戰斗力的班子。職工們在下面就笑,竊竊私語:丁站長的戰斗力都使到唐站長身上了。這只是悄悄議論,工作上是斷不敢頂撞丁站長的。看起來順順溜溜的,丁站長心里卻總有一種預感,棉站要出事,而且是大事,肯定都是沖他老丁來的。
果然有了響動。一次正在棉麻公司開收購動員會,縣紀檢委突然把他傳了去,要他交代問題。紀檢委的同志很有內涵,不直接問,讓他主動交代。紀檢委有一個招待所,專門雙規干部用的,丁站長在里面住了三天,什么問題也沒交代。紀檢委開始詢問他了:
“你認識一個叫XX的女子嗎?”
丁站長頭往上仰,望著天花板認真想了想,搖搖頭。
“你倆在舞廳認識后,你跟她在西關租了一個房開始同居,她給你生了個小孩,一周歲了?”
丁站長一臉茫然,說我不知道各位領導說的啥,把我弄糊涂了。
紀檢委的同志知道不采取行動是不行了,就去了西關那個小院。問女的認識不認識丁站長,女的很慌張,點點頭又猛然醒悟似的搖搖頭。最后女人交代了,說她確是被人包的二奶,但那個人不是眼前這位同志,那個人是個棉花販子,鈔票多得能砸死人。那個人叫姚文明。
姚文明進紀檢委高興得不得了,說長這么大還沒和鄉長以上的官說過話呢。那樣子根本不像是去接受詢問,倒像小時候爹給了他五毛錢叫他去縣城趕廟會似的,一臉關不住的喜悅。到紀檢委不用問就一口認了下來,說那女人是他包養的,然后伸出雙手:給我戴手銬吧!紀檢委的人很生氣,本以為挖出了一條蛀蟲,誰知最后挖出一個發了財的農民。紀檢委只管黨員和干部,于是他們把姚文明趕了出去。
接著第二件事就發生了。棉站從湖北進了一批棉花,入了三號倉庫。頭天入庫,第二天上午縣檢察院技術監督局就來了。他們手里有一張圖紙,進站后誰也不問,按著圖紙直奔三號倉。丁站長傻了,他的預感終于變成了事實。他們沖進倉庫,“嘣嘣嘣”,用開包鉗把棉包一只只咬開。扒開棉包外層的好棉花,里面露出了一坨坨發霉發暗的廢棉。和檢查組一起來的電視臺記者打開了新聞燈,刺眼的暈黃的燈光下,一坨坨廢棉泛著幽綠幽綠的光。在場的人都很憤怒,白棉花變成了綠棉花,要不是及時查封,該坑國家多少錢!一個新聞記者更是義憤填膺:“人的心霉爛了,才有了這綠棉花!”
這一年棉花緊缺,市場很混亂,價格一個勁猛漲,利令智昏,有人就往棉花里摻爛棉絮、短絨,甚至磚頭鐵塊。一塊老磚摻進棉包里,就能賣五六十塊哩,人咋能不瘋呢?棉站進的棉花里時不時就有那些東西,但根本不耽誤銷售,當天上午進,下午就有買家來拉走。恰逢棉花市場是賣方市場,棉紡廠叩著頭到棉站求貨,買了爛花也只好打落牙往肚里咽。這反而成了一種慫恿,個體棉販和棉站越來越黑,有時一大批棉花,只有三分之一能用,其他都是廢料。事兒越弄越大,就驚動了國務院,幾個部委一起下來打假,抓了一大批責任人。丁站長正趕在風頭上,當時就被檢察院帶走了。
這一回可不比上一回,第一天監視居住,第二天拘留,第三天批捕。當時從中央臺到地方臺,天天都在報道打擊棉花摻雜使假的案件,蘭考一棉麻公司經理差點兒被判無期。丁站長也上了電視,熟人一見,都說老丁這回要倒霉了,估計從輕處理也得判幾年。
后來的事情卻起了變化,變化是從姚文明身上開始的。
姚文明是主動到檢察院投案自首的,說這批綠棉花是他賣給棉站的,他是第一責任人。上一回在紀檢委接觸了比鄉長大的官,也就那么回事,這回姚文明就很輕松,心說檢察院和紀檢委還不一個球樣。檢察院給他錄了口供,又讓他按指頭印;接著開車帶他去了一趟棉站,在三號倉庫拍了照,又找檢驗員過磅員錄了證明。又要開包,檢察院的人開了半天打不開,姚文明把人家撥拉到一邊,拎著老虎鉗,嘣嘣嘣,一口氣打開五個,然后得意地沖人家笑笑,誰知人家根本沒理他。再回到檢察院,人家讓姚文明在一張單上簽字,姚文明覺得整個過程挺新鮮的,看也沒看就簽了名,那感覺就像自己在棉站取棉花款,在銀行辦匯票簽名一樣。接著人家讓他把手機交出來,手表捋下來,還要他把腰帶抽出來,一并交給跟他一起來的那個親戚。姚文明這會兒才明白咋回事,手開始哆嗦起來,說話有點嗑嗑巴巴,關照那個親戚:“回家,讓爹,別掛念,我……”
這次棉花事件,丁站長因瀆職被撤了職,因為也是受害者,免于法律追究。姚文明被判了一年半,沒收非法所得。檢察院去銀行凍結姚文明的賬號,誰知賬戶上只剩下幾百塊錢,只好把他的桑塔納收了去。檢察院又一調查,姚文明在銀行還有幾萬貸款,他們都笑了,真他媽一個豬腦殼,貸款就敢買桑塔納呀!
六
服刑的日子里,姚文明不止一次給同室的犯人吹噓,他如何從一個只會打小工的老實疙瘩成為當地有名的棉花大王,蓋了全村最漂亮的二層樓。坐桑塔納,家里一房媳婦,外面還養一個,“日兒———”到了大老婆房里,“日兒———”又從大老婆床上到了小老婆床上。還強調說,這好日子都得感謝一個厚人,沒有這個厚人,他姚文明一輩子恐怕連桑塔納的車轱轆都摸不上一把。接著又吹噓這個厚人待他如何如何,囚室的犯人笑他:“這么好的關系,咋一回沒來探你呢?”
“嗨,不是避嫌嘛,他是啥身份?不過我出獄那天,他肯定會開車來接我。”
號頭“疤瘌眼”一般在這個時候就顯得不耐煩了,嫌他們吵吵,猛吼一聲,眾人嚇得都不敢吭聲了。有一回,他沖姚文明伸出兩根指頭勾了勾,好像在招呼一只小狗。姚文明嚇得一哆嗦,“疤瘌眼”經常找人練摔跤,一個背摔就把你摜到地板上,半天上不來氣。“疤瘌眼”讓他過去,姚文明搖頭,說我不過去,你又想摔我。“疤瘌眼”說這回不摔你,姚文明不信。“疤瘌眼”急了,大吼一聲:過來!姚文明只好膽戰心驚地挪過去,這回“疤瘌眼”果真沒摔他,讓姚文明給他撓腳丫。“疤瘌眼”患腳氣,經常把腳趾抓得血乎乎的。姚文明喜出望外,蹲下來捧起“疤瘌眼”一只臭腳,盡心盡責地撓起來。“疤瘌眼”舒服得閉了雙眼,嘴里咝咝個不停。一邊愜意地哼哼,一邊問姚文明:
“你那個厚人,真有那么好?”
姚文明使勁點點頭。“疤瘌眼”又說:“別太輕信人,厚人日搗你,一回就把你毀了。老子就是被一個厚人坑了,才進來的!”
姚文明瞪圓了眼爭辯:不會不會,我的那個厚人可不會。
姚文明從監獄一出來,顧不上回家,就去找他的厚人。跌跌撞撞來到鄉棉站,一看,把門的認識,就是那個老叫喊他“二大爺”的看垛員。一見姚文明,覺得很稀罕:喲呵,狗日的出來了!
“出來了。”姚文明一臉喜滋滋,好像出了一趟國剛下飛機似的。他問:“他呢?”
看垛的告訴他,“撤了職沒事干就辦了內退,回家啦。”
姚文明哦一聲,轉身就走。看垛的在后面喊住他:“二大爺還沒說完呢,你急個啥?他不當站長了可當上廠長了,投資二百萬辦了個大理石廠,把錢掙老鼻子了,坐的奧迪,你去找他,說不定能給你個副廠長干干。”
姚文明一聽,喜得抓耳撓腮,恨不得馬上見到厚人。他按著看垛員提供的地址,找到了那個大理石廠,遠遠地就看見一排十多米高的鋼鋸懸在空中,幾十個工人正在忙乎著把一塊塊驢皮石吊起來。厚人把事弄大了,真行!到門口,一個黑塔似的大漢攔住了他,問他找誰?姚文明一說,黑塔就打了個內線,說要先請示。姚文明嘿嘿笑,心說厚人把廠子弄得周吳鄭王了。電話那邊問是誰,姚文明聽見了,沖電話喊:“我,姚文明———”
黑塔放下電話,告訴他要找的人不在廠里。姚文明不信,說剛才我明明聽見了厚人在電話里說話。黑塔說不在就不在,你回去吧。
姚文明不死心,就踮起腳尖往廠里張望,他一眼就看見了看垛員說的那輛奧迪,就要往里沖。黑塔伸開長臂攔住了他,姚文明一看那只長著黑毛的胳膊,嚇得不敢硬沖了。他就在門口溜達,過了一會兒,趁黑塔不注意,又沖了進去。黑塔發現后攆過來,抓住他的衣衫,像拎小雞一樣把他拎出了廠外,還警告他:再敢硬闖,就放狗出來,把你狗日的蛋子咬去。姚文明嚇得一哆嗦,趕緊護住了小腹。他往里面瞅,果真有一條狼狗吐著血紅的舌頭,在大院里來回轉悠。
姚文明還是不死心,一年的牢獄生活,還不是盼著這一天,家都沒顧上回呢。他一直等到中午,黑塔吃過飯后,和那條大狼狗一起打起了瞌睡。姚文明躡手躡腳地跨過了門檻,又跨過了奧迪車,廠長辦公室的牌子他都看見了。這時大狼狗忽然睜開了眼,吼一聲,撲了過來。姚文明嚇得娘呀一聲叫轉身就跑,大狼狗在后面汪汪叫著緊追不放。
一直攆出四五里,大狼狗才停止了追趕。姚文明的兩只鞋都跑飛了,上氣不接下氣,心說厚人咋這么日怪呢,不見他還弄個大狼狗嚇唬他,開啥雞巴玩笑!
這時,姚文明從一條路轉彎處的廣告牌上發現了厚人的手機號碼。他跑進一個小賣店打公用電話,厚人的手機通了,姚文明激動得大喊:“我是姚文明,我出來了———”
里面沒有聲音,過一會兒,掛了。再打,對方關機。
七
姚文明回到家,打算重整旗鼓,倒棉花是不可能了,他決定辦一個養殖場。爹告訴他,說平安回來就中了,還辦啥養殖場?再說你的錢和車都讓檢察院收了,你拿空氣辦?姚文明嘿嘿笑著,從箱底翻出一個存折,說以前做棉花生意的利潤都在這里呢。檢察院有多能?他封了我的那個賬戶上是空的,我早轉移了。他抖抖存折,不光夠還信用社的貸款,再建一個養殖場根本不成問題。他要去縣城取款,臨出門對爹說,不出兩年,咱就有奧迪坐啦。
誰知到了縣里銀行一查,卻是一張空存折。姚文明不相信,銀行的人也很重視,查看了以前的記錄,問他還有人知道你的密碼沒有。這一回,姚文明一下子明白了。姚文明仿佛叫人悶了一棍子,撲通一下坐在了銀行的地板上。他這才知道,厚人為啥躲著不見自己了。
姚文明感覺自己就像過年時屠案上的白毛豬,哇哇正叫著,當頭一鐵棍,噗一下悶了聲。
他還欠著信用社一筆款,人家一聽說他出獄就來催還,沒錢還,法院巡回法庭就過來強制執行,把他的兩層樓和屋里值錢的東西一并頂了過去,全家只好搬到村頭一個機井房。爹一急,犯了腦血栓。姚文明沒錢往醫院送,就喊村里的醫生來輸液。第一天醫生輸液,第二天改成了打針,第三天小孩去喊了幾回,醫生卻遲遲不來。姚文明只好親自去喊,臨出門,爹在床上流著口水哇啦哇啦沖他叫,雖然含糊不清,他還是聽出來了,意思是不要管他。姚文明鼻子一酸,淚珠子吧嗒吧嗒砸下來。家里頓時哭作一團。
到衛生所見了醫生,醫生很為難,“文明啊,我這藥也是自己花錢進的,你一回賬都不結……”姚文明知道了,醫生怕他欠賬。再求告,醫生只顧忙著接待別的病號,卻不接他的話了。病號都是本村的,一齊用怪怪的目光瞅他,姚文明突然感覺自己的腦袋很沉脖子很酸,脖子有些撐不住腦袋了。
從衛生所出來,姚文明不知道該往哪里去。他不敢回家,爹哇啦哇啦的樣子,他一想就要掉淚。鬼使神差,姚文明轉著轉著進了供銷社分銷點。他目光癡呆,慢慢順著柜臺瞅,一會兒抓起一截棕繩拉拉,好像在檢查棕繩結實不結實;一會兒又拿起一把菜刀,用手指試試刀刃利不利;最后他要了一瓶“玉農笑”。分銷點的生意不太好,農藥銷售又是淡季,見有顧客營業員很高興,擎著“玉農笑”給姚文明介紹用藥比例和注意事項。這時又來了一個營業員,他知道姚文明的底細,一把奪了“玉農笑”,很不客氣地說:“姚文明,我這也是小本生意,給鄉供銷社交了風險金的,你可不能欠賬。”姚文明從兜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堆分幣,營業員數了數,說五塊三,不夠大瓶的錢。說著給他換了一個小瓶。
姚文明胳肢窩掖著那只小瓶“玉農笑”出了村子,不知是大腦指揮腳還是腳指揮著大腦,迷迷糊糊來到了那棵老楝樹下。正是暮秋,風吹得楝樹嘩嘩響,有幾只泛黃的樹葉飄落下來。一只黑老鴰站在楝樹枝頭,呱,叫了一聲,一片樹葉落下來;呱,又叫了一聲,又有一片樹葉落下來。姚文明很驚奇,自己咋來到了這個地方。接下來,他沒有丁點猶豫,先使勁晃了晃“玉農笑”,干粉和水劑馬上溶到一起,然后擰開瓶蓋,一股嗆人卻又甜濃濃的氣味撲鼻而來。他喝進第一口的時候突然想:
那個厚人,會不會也在暗處藏著,使出一沓鈔票砸一家伙呢?
(厚人:豫北方言,意思是指能夠掏心掏肺割頭換項的那種朋友。)
作者簡介:
趙文輝,男,1969年出生,河南輝縣人。中專畢業后干過棉檢員、酒樓經理和基層供銷社主任,現在一家報社做副刊編輯。發表小小說300多篇,出版專集3部,曾獲第一屆河南省文學獎。現轉向中短篇小說創作,短篇小說《紅棉花》被《小說選刊》轉載并入選謝冕主編的《跳蚤女孩———好看短篇小說精選》,《付莊的路》獲“全國鄉鎮小說獎”。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
責任編輯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