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吉林省通榆縣境內,路邊的鹽堿地連綿不斷,斑斑駁駁地印在腦海間。記者此行要趕往通榆縣新合屯,那里有吉林省目前唯一的民間荒漠化治理點——科爾沁(萬平)生態示范區。
新合屯東西長大約5里,共有60幾戶人家,270多人。由于沙化,這里常年風沙肆虐。一句順口溜這樣形容當地土地貧瘠、廣種薄收的農業情況:打一坡,收一車;一大筐,熬一鍋。這片位于科爾沁草原的村落,卻沒有受到這帶刀侍衛(蒙語科爾沁,意為帶刀的侍衛)的保護。黃昏下一座座在沙地上的土坯房映著夕陽的余輝,竟有遠古樓蘭的滄桑。
中國自費治沙第一人
而科爾沁生態示范區,就位于科爾沁沙地東北部、吉林省與內蒙古交界處的通榆縣同發伐木場新合屯西1000米的流動沙丘上。一行行綠樹如玉帶般穿系在這85頃科爾沁沙地間,雖不是綠草盈盈,但與生態恢復區外比起來,可謂一片生機盎然。治理區中一座簡陋的平房坐落沙間,是生態示范區的指揮部。在這里,記者見到了萬平,這片示范區正是因他而得名。
“萬平,民盟吉林省委員會盟員,男,1953年生于長春。1969年-1975年作為知青下鄉到通榆縣,這也是后來選擇該縣作為土地荒漠化治理工作起步的主要原因。1975年返城后供職于吉林省長山火電廠,經自學獲本科學歷,擔任環保工程師。2000年6月辭去公職,帶著買斷工齡的12萬元和多年積蓄奔赴荒漠。我們以志愿者為主體建立的科爾沁生態示范區……分三步實行荒漠——綠洲工程。第一步恢復沙地自然本底(本身植被)基本完成,第二步卒年栽植立體防風林,正在進行中,第三步帶領農民發展經濟林(葡萄)已經起步。”這是萬平在2004年底對自己工作的總結。
當記者與萬平在交談中漸漸熟悉起來,像當地村民一樣親切地稱呼他老萬時,老萬苦笑著提到孩子們給他編的順口溜:老萬、老萬,干賠不賺。童真的話語中可見老萬經營的甘苦。
老萬被稱為中國自費治沙第一人,可以說在治沙起始時他是滿懷雄心壯志的,但這條治沙之路卻滿是坎坷。
通榆縣招商局在2000年20號文件上,關于萬平治沙的申請是這樣批復的萬平在我縣招商引資優惠政策的感召下……總投資21萬元,預計5年內投入資金120萬元,主要進行環境生態基礎設施的建設,人工栽植樹木,飼養豬、牛、鵝、雞等,為土質改造積累大量農家肥,以便有效進行荒漠化治理,使荒灘荒沙早日變良田。
而從老萬1999年開始寫的治理荒沙的三個“五年計劃”中可以看出,他期望在30多萬元的早期資金投入后,可以使生態發展和經濟效益形成一個良性循環,但無論是惡劣程度超出想象的自然環境, 還是村民長期以來的觀望態度,都使“一五計劃”中的項目不斷推后,如飼養家禽牲畜無法形成規模經營、由于技術失誤1萬棵樹苗全軍覆沒等,每一步都舉步維艱。
而免費承包給老萬85頃沙地的林場方面,由于遲遲不見效益,林場本身也無法得到政績和利益,滿懷的希望變為失望。而老萬這片土地隨著國家形勢的改變,由一文不名開始不斷升值,利益的沖突使老萬陷入困境。面對著來自各方的壓力,老萬開始了突圍。
NGO的本土化模式
2002年初,老萬由熟人提醒開始與國內一些:NGO組織聯系,如北京的瀚海沙、自然文化書院等;對于這些非營利組織資金、人力的來源,老萬產生了極大的興趣。老萬由孤軍奮戰想到團結志愿者來共同治沙,因為無論怎么說土地沙化的治理是關系到民族千秋大計的公益事業。
但由于形式不正規,沒有注冊,以及組織結構和管理模式的不完整,老萬建立的這種似是而非的NGO得不到國內與國外組織在大項目上的資金支持,老萬依舊面對一個巨大的難題:資金不足。
其實這也是中國NGO組織普遍面臨的問題,即志愿失靈,就是非營利活動所需的開支與非營利機構所能募集到的資金之間存在著巨大的缺口。美國學者蒙拉特曾經提出“委托政府”的形式解決這一問題,政府和NGO組織之間存在一種依據各自優勢的分工,政府負責資金調動,非營利機構負責提供服務。但這在中國卻很容易成為典型的官辦NGO,老萬不屑而且在目前他也沒有能力走這條路。而一些民間環保如瀚海沙與國外環保組織的合作方式,因為老萬的組織也不符合上述那些嚴格的條件,他最終依舊回到自己最初的思路上——開辦農民參加的經濟合作組織來為自己的事業輸血。
而這多多少少已經模糊了NGO與以贏利為目的的民營企業的邊界。記者拿到一份2005年老萬與村民聯合栽種經濟林(葡萄)的合同:中國科爾沁沙地(萬平)治理示范區(甲方)與某某(乙方)經過充分協商,決定在甲方限定地塊內通過統一組織、統一管理、統一技術種植規程、統一銷售的方式聯合栽種葡萄……而在合同的具體條款中,值得一提的是老萬與村民利潤分成比例——三七開,村民獲利七。
記者在葡萄基地看到,農民正在填土、澆水,小心翼翼地侍候著幼嫩的葡萄苗,種植計劃正有條不紊地進行。新合屯已有七八戶農民參加,占新合屯農戶的1/10,再加上鄰近幾個屯的農戶,總共已有15戶農民加入,可以說已初具規模。
老萬這種通過組建農民聯合經濟組織——葡萄協會的運作獲利,以拉動治沙這輛馬車的選擇應當是可行的現實選擇,最重要的是利益的創造與分配可以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對此有人質疑老萬沙地治理區的最終目的,而記者在采訪中感到,不妨將這個“道德問題”懸置起來,因為無論是為環保的理想還是為個人財產的增值,只要能為鄉親造福,就值得嘗試。
無疑,老萬的治沙組織難以承受國際標準(NGO的正規型、民間性、非盈利性、自治性、志愿性、公益性等)的嚴格衡量,但由于政府與企業在公益事業和公共物品提供上的失靈,萬平治沙模式可以說是中國民間自發的具有本土化特征的新型準NGO組織。
但如果組織機構的權利行使以及資金運作模式沒有一個監督機制存在的話,那么這也許只是一個公司+農戶性質的民營企業崛起的另類形式。在與老萬的交談中,他多次提到大邱莊、南街村的集體經濟模式。一個具有強烈社會責任感權威的形成雖然可以很有效地推動組織利潤向公益事業的奉獻,但要想長期傳承卻需要監督機制的形成。老萬這一塊治沙基地是否可以成為具有本土化的NGO組織,關鍵也正在此處。
另一種突圍
老萬選擇曾經下過鄉的地方為治沙基地,一方面是與老鄉們真摯的感情,一方面也是為了能順利地進入這個相對的熟人社會。老萬對新合屯的風俗習慣、規則有深刻的認識。
這里的人熱情、心機少、勤勞、忍耐,但他對農村的陋俗也并不掩飾,“一家富,千家怨”;“山綠了,眼紅了”這些都是確實存在的現象。學者曹錦清通過對河南農村的走訪,也曾提到農民這種“善分不善合,善私不善公”的困境。為此老萬采取動員全村人來種樹,簽合同確定每家每戶的樹的方法,讓每一棵樹變為村民自己的私人財產。正如老萬所說,這樣就不怕村民毀樹了。如果這樣林子再出問題,不用他出面,受損的家族就會出來擺平。這樣就將村民與他綁在了同一輛治沙戰車上。
老萬對新合屯村民的總結,一是農民不知錯在哪里。村民一年到頭都不看一張報紙,新聞也很少關注,只知道吃苦種地,所以需要文化素質的提高和觀念的改變。二是農民知道錯了,但不知該怎么干。所以老萬想以葡萄協會這一經濟組織的成功獲利來帶動農民、吸引農民,這也是老萬適應、尊重鄉村生存倫理與農民實用理性的做法。
老萬很關注新聞媒體。在《白城日報》、《中國改革》等刊物上都有關于他治沙事業的描寫和議論;還有來自北京、長春、哈爾濱等地的志愿者在這里吃住、工作、調查。老萬同時兼職一所本地中學的名譽校長,每周兩節環保宣傳課,風雨不誤。在課上他一次次向孩子們講述恢復沙地植被的不易,在冬季老萬為了看住牛羊不來吃草,兩次昏倒在雪地上。
一個孩子的背后是一個家庭,甚或是一個家族,孩子回到家里的言行也會影響到家人的態度。這些都給這個沙漠邊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落帶來一股清新的沖擊。
老萬在與記者的談話中一次次以萬平的名字代替第一人稱,或許他想通過自己的努力、輿論的宣傳來建立一個萬平品牌,以擴大其影響力,從而形成權威與威信,得到村民的支持理解,并制約行政官員的權力。
按照法國社會學家布迪厄的場域理論,治沙有其自身運行的獨特內在規范和邏輯,但也要受到外部其他場域的影響,尤其是權力場的影響。所以萬平生態示范區不僅要面對內部運行的技術以及鄉村固有觀念、習俗桎梏等方面的制約,而且更重要的是,萬平怎樣處理與基層政府的關系,從權力場中突圍而出。
52歲的老萬有豐富的社會閱歷,熟悉官場運行的規則。在老萬心中,一些不正常的基層權力運作方式必須改變,如果一時妥協使其形成惡性循環,不僅對他自己有害,也是助紂為虐。所以在與一些地方部門協商解決問題的
時候,老萬首先做到先熟悉中央的紅頭文件,保證自己政治方向正確。其次老萬重視人際關系,無論是高校學者還是普通志愿者,他都虛心請教。老萬在治沙的過程中也結交了許多政府官員,他們往往會助處于困境中的老萬一臂之力。最后,老萬有勇氣,他常常說自己可以拿命跟烏紗帽拼,他不怕打官司,他認為那反倒是對他的一種宣傳。
就這樣,老萬在磕磕絆絆中走過了5年治沙之路。他曾說,自己就是這片科爾沁沙地上的唐吉訶德,向著巨大的風車,不斷地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