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80年代開始,政府的福利分房逐漸淡出政策領域,住房的商品化和市場化已經成為城市居民“居者有其屋”的主要渠道。房產私人所有權的增加以及由此而導致的衍生權利(如小區事務的知情性、參與權、決策權和監督權)使侵權行為成為可能,換句話說,使侵權者有“權”可侵。
在宏觀層面上,我國社會正處在社會轉型期,“轉型”就意味著社會的結構性要素處于變動和游離的狀態,這使得社會規則很難及時出臺,即使出臺了也難得到有效遵守,于是大規模侵犯業主權利的可能性變成了現實性。
良性互動的機制建設
有侵權就必有維權,目前小區業主維權呈現三個方面的特點:業主在利益關系中處于明顯的劣勢地位;業主維權的成本高,風險大;業主的利益表達渠道多而不暢,各地發生了一些群體性事件。
像北京方苑業主那樣開車游行,雖然不一定妥當,但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中央政法委研究室通過調研得出這樣的結論:除少數有政治目的的群體性事件外,多數群體性事件經歷了正常上訪、越級上訪、集體上訪的過程。通過正常形式和渠道,群眾的正當要求沒有滿足,群體性事件便表現出反復和逐步升級的特征。
解決業主維權運動中存在的問題需要建立三方良性互動機制,包括制度機制和心理機制。業主、開發商(物業公司)、政府應當在一個公正的制度框架里協調三方關系,但在現有的制度框架中,三方關系并沒有協調得很好,政府的缺位、越位現象同時存在。
在《物業管理條例》(下稱《條例》)頒行前夕,經過媒體的大肆渲染,許多業主熱血沸騰,躍躍欲試,認為有了這柄尚方寶劍,業主維權的春天即將到來,但結果他們發現事實并非如此。例如,《條例》只有第四十九條規定:縣級以上地方人民政府房地產行政主管部門應當及時處理業主、業主委員會、物業使用人和物業管理企業在物業管理活動中的投訴。但什么叫“及時”處理,經過什么程序來處理投訴,均語焉不詳。
又如,根據《條例》,業主委員會不但受行政主管部門的管理、指導和監督,而且還要受居民委員會的指導和監督。居民委員會與業主委員會一樣都是居民自治組織,但在條例中儼然成為一級政府組織。再如,根據《條例》第十六條規定,業主委員會應當自選舉產生之日起30日內,向物業所在地的區、縣人民政府房地產行政主管部門備案。什么是“備案”呢?地方政府部門在實際運作中把備案定位為審核和批準,這樣就造成了業主委員會的合法性最終不是由大多數業主的選票決定,而是由政府主管部門審核確定。
在三方機制中,政府的角色比較復雜,一般來說,政府的角色是協調者和裁判者,但是如果政府是糾紛的一方當事人(如拆遷糾紛),那么它就不能承擔裁判者的角色,因為它不能充當自己事務的法官。在三方機制中,政府發揮著關鍵作用,同時由于政府的多重角色,也給制度設計增加了困難。
制度建立之后還需要人去遵守,需要守法意識,這就是心理機制。心理機制是指當事各方的心理因素之間的相互作用。
根據經濟人假設,當事各方都有使自身利益最大化的內在傾向。這種傾向在心理上有兩種表現:一是想通過溝通、協商和對話從而達成共識來最大化自身的利益,這是文明社會中的普遍意識;二是想通過欺騙、脅迫和暴力等手段來最大化自己的利益,這是黑社會組織中的普遍意識。當一個社會越來越多的人總想通過暴力等手段來侵占別人利益或擺平矛盾糾紛的時候,那么這個社會就有“黑社會化”的危險。
因此,溝通意識是三方機制中的一個重要環節。但溝通是有條件的,首先,當事各方應當有共同關心的議題,并且都愿意聽取對方的想法。搶劫犯與被搶者是無法溝通的。其次,各方都愿意放棄暴力而以語言的方式進行溝通,這就需要當事各方從革命精神向妥協精神轉變。革命精神本來沒有什么錯,但在中國的特定語境下,它意味著“你死我活”、“把你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顯然,在利益高度依存的今天,這樣的革命精神已經過時。
政府的角色在三方良性互動機制中,制度機制的建立最終取決于政府制度創新的動力,而心理機制則需要三方的共同努力。
政府的觀念和行為對三方機制的形成至關重要。從觀念上說,政府的管理理念要適應時代的變化。改革開放以來,政府的管理理念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這種變化可以概括為從“管治”到“統治”。管治是階級斗爭時期的統治方式,其特點是管不了你就“治”你。統治是指政府利用政治權威自上而下地發號施令,制定和實施政策,對社會公共事務進行單向度的管理。近年,我國提出要建設法治政府、責任政府、誠信政府、服務政府,這就需要各級政府的管理理念要進一步從“統治”向“治理”轉變。
人們對“治理”的理解見仁見智,這里所說的治理是指作為善治的治理,它指的是政府與民間、公共部門與私人部門之間的合作與互動。治理與統治不同,它是一個上下互動的管理過程,主要通過合作、協商、伙伴關系、確立共同的目標等方式實施對公共事務的管理。治理也需要權威,但它更需要協調。有了這樣的管理理念,就不會把業主維權看作是不穩定因素,而是把它看作制度創新的契機和基層民主方興未艾的標志。
從行為上說,政府主要扮演制度供給和制度建設的角色。就業主維權的三方機制而言,政府應當加強訴訟制度、投訴制度、協調制度的建設。根據目前的規定,這些制度應該都是存在的。但在有些情況下,這些制度的存在與不存在差別不大。比如,法律規定公民有投訴的權利,但是公民在投訴如石沉大海以后卻無能為力。這個問題主要出在程序上面,所以制度建設中最根本的一條是要進行公正的程序設計,即保證程序公正。
業主的民主參與是維權的根本途徑。50多年前,賽珍珠就說中國人是一群沒有聲音的人,如今這種狀況并沒有多大改變。在社區維權運動中,真正活躍的只是少數精英分子或者說積極分子,大部分人處于觀望狀態。所以袁岳先生提出了所謂“1+3+6”理論,即10%的人是積極分子,30%的人是追隨者,60%左右的人是一般群眾。在我看來,積極分子有1%就不錯了。
有許多人常常用“明哲保身”等傳統文化觀念來解釋這種一盤散沙的現象,但利益因素可能是一個重要原因。如果不考慮政治和道德因素,維權的目的就是為了獲得利益。業主在參與維權之前,肯定要算計維權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就目前的法律環境,他們當然認識到維權的阻力,即使能夠成功也會弄得筋疲力盡。在利益一定的情況下,集體行動的規模越大,每個人獲得的利益就越少。最好的策略就是由少數精英分子去爭取,爭取到了大家一起受益,沒有爭取到自己也沒有一點損失。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搭便車”現象。
維權積極分子恐怕還要繼續孤獨前行,其成功會因維權利益的外部性而皆大歡喜,其失敗也許只會給人們留下飯后的談資和同情的嘆息。需要提醒的是,維權人士前行時,不要忘了自己“布道者”的角色,因為從長遠看,聯合起來、共同參與才是維權成功的根本之道。
社會服務機構完全可以承擔業主維權中的許多工作。這些機構可以是非營利組織,如業主委員會聯合組織,也可以是營利組織,如維權公司之類的組織。當然,這些組織的出現部分依賴于政府的制度供給。
許多人認為,中國的改革是政府主導型的,這種說法從改革的合法性角度也許有幾分道理,因為任何一項改革其合法性都需要得到政府的確認。但是從制度創新的主體看,中國的改革很大程度上是民間主導型的,從包產到戶到鄉鎮企業再到由民工潮引發的戶籍制度改革,哪一項不體現著民間智慧?
說一句城里人不太愛聽的話,中國改革中的制度創新主要得益于鄉下人的智慧。城里人經常自詡更有文化,但其制度創新的智慧尚無像樣的表現,也許業主維權運動是他們表現的良好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