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邱大寶睡過很多女人。
邱大寶不是村長,也不是鄉(xiāng)長。但邱大寶睡過很多女人。這些女人,有的是自愿的,有的不是。
邱大寶睡別人的女人,就跟睡自己的女人一樣,什么時候想了,就能睡上。
一開始,村里的男人們,都愛笑那個戴了綠帽子的。
“呵,呵呵——”
他們笑。
“呵——呵呵——呵呵——”
他們又笑。
后來,村里被自己女人戴了綠帽子的男人越來越多了,就沒人再笑了。大家反而對烏龜啦,王八呀,綠帽子啦這些字兒詞兒特別的忌諱。有誰無意中說出來了,他們就會朝這個人翻眼睛。乍一看,好像永遠不跟這個人好了似的。
早先的時候,邱大寶在村小學(xué)當(dāng)民辦教師,教一年級的二十來個娃娃們認“人,口,手”。后來,因為作風(fēng)問題,被上面辭退下來了。作風(fēng)問題是上面的說法,村里人都知道所謂作風(fēng)問題,其實就是流氓問題。說是邱大寶把人家一個公辦教師的肚子搞大了——這個公辦教師是學(xué)區(qū)教育專干張大明的未婚妻。本來人家是弄到這偏僻地方,想用一年半載時間鍍點金,然后往鎮(zhèn)上中學(xué)里調(diào)的。出了這事,連那個女教師自己都納悶:邱大寶怎么會鉆到我的被窩里呢?
這種事,除了他們自個,外人哪里知道?
的確,邱大寶這人并不咋樣,要個頭沒個頭,要長相沒長相,除了肚子里多了幾個心眼子,能寫幾個字,幾乎沒什么優(yōu)點。
邱大寶被攆回來以后,先是把當(dāng)民辦教師攢下的幾個錢拿出來,從廢鐵堆里買來一臺爛手扶。擺在院子里收拾了三天,然后開著修好的手扶去十里外的橋灣火車站拉煤。拉著拉著,他的爛手扶竟然換成了新锃锃的紅頭小四輪。村人們“嘖——嘖——”的感嘆聲還沒有斷哩,他又弄了一臺老解放,哼哧流星地跑上了。
齊雙虎是最早跟上邱大寶干活的。
那一年,齊雙虎剛剛?cè)⒘讼眿D子,帳該了一溝子兩肋巴。為了下頭的幾個兄弟,爹媽一狠心,就給齊雙虎分家了。分了家,齊雙虎娶媳婦子落下的帳,就背到齊雙虎自己身上了。靠六畝五分地里打下的把帳還上,難腸得很。齊雙虎愁,新過門的媳婦子也愁,把一雙娥眉愁成了草圈圈。愁到春天,一個早上,天蒙蒙亮,媳婦子一句話就把握著她奶袋子熟睡的齊雙虎踢出了熱被窩。
“地我弄,你去外面找活去。”新媳婦斬釘截鐵地說。
齊雙虎思前想后,不能跑得太遠,媳婦還新著哩!盡管他對邱大寶這個人挺不“待見”的,遵了“遠跑不如近磨”的古訓(xùn),他還是扛了把鐵锨,跟上邱大寶的手扶,去橋灣車站裝煤去了。
講好了,一天十塊,秋后算帳。
到了秋后,大頭子帳都算掉了,剩下幾百塊,邱大寶總是一味地說,沒錢,真的沒錢,好些錢還在外頭哩,沒有要回來。
齊雙虎娶媳婦子欠下的帳,主兒家都跟著腳后跟要哩。齊雙虎給要急了,就捫住頭睡在炕上裝病不動彈。
媳婦子急了,坐在炕沿上愣了一陣子,說:“球的,我要去。”
媳婦子去了,就要回來了。
還把齊雙虎因為怠工講好了要扣掉的三十塊也要了回來。
后來人們見了齊雙虎,就在他背后指指點點的。再后來,就說是齊雙虎媳婦子找邱大寶去要錢的時候,叫邱大寶美美地睡了一頓。說得有鼻子有眼的。齊雙虎一口惡氣從肚子里沖上來,從鼻孔里分成兩股子,呼呼響著,就把媳婦子按在炕上美美地捶棒了一頓。媳婦子死死抿住兩瓣嘴,只是死挨,不說一句話。
捶忙了,才說:“你捶,齊雙虎,你捶,只要你捶我能捶出錢來……日你媽你就捶。”
齊雙虎當(dāng)時就啞了,住了手,倒在炕上比一堆發(fā)過頭的發(fā)面還要稀,還要軟。
睡了兩天,齊雙虎又跟上邱大寶的爛手扶裝煤去了。
后來村里年輕力壯的男人,在外面沒有別的門路的,都跟上邱大寶掙錢去了。
過了一年,他們誰都不笑齊雙虎了,自己哩,也不大笑了。
其實,有時候他們也還是要笑的,譬如獨個兒,或者人少的時候,他們都笑。只不過笑著笑著,就把自己的眼淚笑出來了。
現(xiàn)在的邱大寶,已經(jīng)不是原先因為生活作風(fēng)問題被上面從村小學(xué)攆回家的那個邱大寶了,也不是開著個爛手扶整天糊得土眉子烏眼窩的,在橋灣火車站上拉煤的那個邱大寶了。邱大寶已經(jīng)是有錢人了。自從承包了火車站那幾千個平方的水泥地平之后,邱大寶的眼光就看遠了,胃口就變大了。他開始承包工程,村上,鄉(xiāng)上,縣城,水渠,平房,樓房。到現(xiàn)在,邱大寶手下經(jīng)營著一個車隊,兩個工程隊。工程隊有干不完的工程,車隊把橋灣火車站上車卸車的活全都攬下了。
邱大寶自己已經(jīng)不干活了——不干體力活了(真不干了?),有時間就背著手在車站呀,工地上呀跑一跑。人們都認為像邱大寶這樣的富人,應(yīng)當(dāng)說早就住到城里去了。縣城,或者更大的城。但是,邱大寶說:“球,還是咱們農(nóng)村住著舒坦。”
也不知道他說的“舒坦”,是個啥意思。
邱大寶在村里起了棟二層小樓,看上去日子確實舒坦得很。
村里還有幾戶起了磚房的,都是早先跟著邱大寶干過的。后來,他們都離開邱大寶自立門戶了,生意做得雖然不如邱大寶那么大,但也都成了老板了。齊雙虎一直跟著邱大寶干,已經(jīng)不裝車了,是邱大寶車隊的隊長。
邱大寶說自己最看不起的就是錢,錢是個烏龜王八蛋。村人們聽了,都認為那不過是窮人有錢后,說出來的氣話。人不愛錢,四股子板筋直扎上掙啥哩?!
但邱大寶的確不愛錢。
村小學(xué)爛了,等了三年沒等來上面的撥款。支書找了一回邱大寶,邱大寶就把工程隊從縣城叫回來,不出一個月就起來了。錢,一分沒要。村里修路,邱大寶打發(fā)齊雙虎領(lǐng)著車隊白干了一個月。春節(jié)上面要村上扭秧歌,齊雙虎說:“費用我包了。”邱大寶還在村里放出話來,凡是在他工程隊車隊上干活的,家里老人病了,住院他貼五百,誰家娃娃考了高中,他給一千。考上大學(xué),給一萬。這些年,凡是邱大寶承諾下的,一樣不少他都兌現(xiàn)了。就是最后一項還沒有——村里至今沒有一個考上大學(xué)的娃娃。
邱大寶已經(jīng)不干力氣活了,人卻還是個瘦猴猴。不到五十歲的人,已經(jīng)謝頂了。有人開他玩笑,說:“頭上謝了頂,×上抓得緊。”他聽了,就嘿嘿笑一笑。
他老婆王蘭香,胖得很。站起來,像個缸。躺倒,像個碾轱轆。
王蘭香也知道邱大寶跟村里很多女人睡過。跟村外的許多女人,也睡過。
可是王蘭香說:“只要老叫驢不荒了老娘,只要他雞巴不乏,愿睡,球——睡去。”
人們都說,王蘭香是一張彈簧床。說這話的人,心里都想睡一睡。但王蘭香是邱大寶一個人的彈簧床。
人們還說,王蘭香在這件事情上之所以如此豁達,是因為王蘭香在嫁給邱大寶之前,已經(jīng)和別的男人睡過了。
彈簧床就彈簧床,說什么,王蘭香其實都無所謂。
齊雙虎也想睡彈簧床,十幾年來一直都在想,但想歸想,終究沒有睡上。
后來,齊雙虎也睡過一些不是自己媳婦子的女人。睡過了,也就那么個球相。睡多了,也沒覺出有球個啥意思。但齊雙虎的肺管子里一直梗著塊東西。咳,仿佛什么也沒有,咳不出來。不咳,又時時堵得心口子發(fā)慌。
十多年了,齊雙虎一有時間就看著兩條黑森森的鐵軌出神。按說到了現(xiàn)在,錢的事齊雙虎已經(jīng)不愁了。如果說先前齊雙虎出神地望鐵軌,是心里愁錢,那么現(xiàn)在,他架著煙棒子瞇著眼睛,瞅著兩根長長的鐵軌,是在愁啥哩?
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
齊雙虎自己心里模糊得很。
車隊的活分派下去,齊雙虎整天屁事沒有。齊雙虎就抽煙,就看鐵軌。
后秋的太陽好得很,曬著,感覺皮熱,但又不著實燙。不像盛夏那陣子的毒日頭,在這沒遮攔的道口上坐一陣,身上能烤出半斤油來。
火車成年累月在軋,鐵軌這東西,總也不見彎。陽光在鐵軌的明面上跳躍,鐵軌就是兩道明晃晃的閃光,又似一對變幻不定的幽靈。眼一瞇,又像電視上跟著楊貴妃跳舞的長袖女子,柔曼纖纖,惹人得很。倏忽左了,倏忽右了,倏忽下了,倏忽兒又上了,神神道道,叫人琢磨不透。齊雙虎真想從嘴里生出一只手,伸過去將它們抓住,緊緊地握在手心里。但是,他生不出那只手來。
太陽光也照著他嶄新的灰西裝,剛剛上腳的紅蜻蜓牌的真皮皮鞋。齊雙虎奇怪,陽光也能在他的皮鞋上跳躍。這是他以前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的。
俄爾,東邊的山包子那邊,尖尖地吼出一聲,齊雙虎屁股下的路基,開始“呼哧呼哧”地動。鐵軌上的陽光也被震碎了,紛紛往下落。齊雙虎知道,這是上新疆的那趟特快過來了。特快在這個站上不停,所以車頭過來的時候,那股子風(fēng)劈面就打來了,硬得很。其實特快就是風(fēng),一股卷地龍一樣的大風(fēng)。只聽得“嘔咔咔——嘔咔咔——”吼出這么兩嗓子,幾十節(jié)車皮就從眼前過去了。
再過不到一小時,還有一趟——也是特快。
齊雙虎送走了這趟特快,又點上一支煙,繼續(xù)看太陽。
太陽還是那個樣子,和前陣子沒有什么兩樣,甚至和前幾天也沒有什么兩樣。或許幾十年前幾百年前都是這個樣子的吧!球,誰知道哩。吐出來的煙,像一塊繃開的灰帕子,很輕易地就將目光擋住了。煙散開,目光就迫不及待跑出去,一眨眼工夫就無影無蹤了。
遠處,哦,也就是三百米開外吧,幾十個人都在來來往往地忙碌。常年都是這個樣子的,這活嘛,就這么個干法。人干活干得時間長了,就皮了,就像牲口一樣了。
路口處的石子路上騰起一條黃茸茸的塵土,到了鐵道邊,嘎地止住了。黃塵壓過來,擠成一個蘑菇樣的圓團,不一會兒,里面又鉆出一個人來。五短的身材,遠遠就能看見腦頂上有幾股子陽光在跳著。不用猜,更不用想,這個人就是邱大寶。邱大寶每次來的時候,都要把摩托車放在路口處,然后一路走過來。
齊雙虎看著邱大寶向這邊走過來,就把眼睛瞇上了。他不尿這個人,從心底里不尿。雖然說他是他的老板,他還是不尿他。齊雙虎只管干好自己的差事,得到應(yīng)該得到的報酬。
日怪了,齊雙虎想。他看見邱大寶今天走在了亮锃锃的鐵軌上,陽光在鐵軌上跳,他也想日能一下,也想在鐵軌上跳哩。
驢日的肯定又做上美事了。
齊雙虎閉上眼睛,憋了一口煙,不看太陽了,不看鐵軌了,也不看走在鐵軌上的邱大寶了。想咋日能就咋日能去,老子只當(dāng)是沒看見。這是齊雙虎對邱大寶劣跡的一貫對策。閉上眼,世界就全都他媽的干凈了。
遠處傳來悶悶的一聲吼。不用睜眼睛就能知道,是火車。
對,火車一吼準把這驢日的從鐵軌上趕下去。軋死才美哩!
不對,驢日的咋沒聲氣了?平常總是人不到老叫驢似的聲音早就吼上了嘛!這會子,咋越走越?jīng)]聲氣啦。
火車又吼了一聲。
吼一聲,近一截。
“齊雙虎——”
這是邱大寶的聲音,聲音里透著驚詫和憤怒。分明還有幾分不耐煩。齊雙虎埋頭抽了一口煙,只當(dāng)啥也沒聽見。
“齊雙虎,聾啦你!”邱大寶的聲音里已經(jīng)完全是焦急了。火車長長的一聲響起,邱大寶又干焦焦地喊了一聲。
“齊雙虎——”
驢日下的今個咋了,光扯死聲哩,人不往前走。那聲音,還狗夾門縫子里一樣急。齊雙虎把過濾嘴從唇縫里挪開,學(xué)著關(guān)云長的樣子,將眼睛一點一點慢慢地往開里睜。
連齊雙虎都傻了——邱大寶被卡在了鐵軌交叉處的三角里。很可能還把腳崴了,要不然邱大寶也不會像被夾撈夾住的野獸一樣趴鐵軌上。
“齊雙虎——”
邱大寶的喊聲幾乎和火車的吼聲一起撲了過來。
“嘔——咔咔——嘔——咔咔——”
這就是那列上新疆的特快,車頭已經(jīng)閃出東面的小山包了,是新式的——子彈頭。
齊雙虎呼地站了起來,肺管子里梗了十幾年的那一塊東西,這時候變成了一口痰,被他“呸——”地吐了出去。邱大寶離他只有十幾米,邱大寶的臉已經(jīng)紫了——他也看見身后藍白相間的“子彈頭”正像子彈一樣向他射過來了。
齊雙虎想叫自己停下來,可他管不住自己的腿,也管不住自己的腳。三五步,他就跳到了呻吟著的邱大寶跟前。
邱大寶頭頂上白花花的那片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子。
“撈出來,兄弟,你快把我的腳給我撈出來。”
三角處的縫縫那么窄,誰知道一只男人的腳咋會鉆進去。撈了兩下,腳沒出來,邱大寶的尖聲卻出來了。齊雙虎不撈了,眼睛里射出兩道奇怪的光,盯著邱大寶的眼睛。兩雙目光碰在了一起,就像兩把揮舞的利劍,一砍,一擋,迸出一大團火星子。齊雙虎從來沒有用這樣的目光看過邱大寶。邱大寶也從來沒有看見過齊雙虎這樣的目光。事實上,這樣的目光齊雙虎并不是沒有。
鐵軌上的咣咣聲近了……
“撈——”邱大寶說,聲音已經(jīng)沒有剛才硬了。已經(jīng)不是命令,完全是哀求了。
“兄弟——”邱大寶又叫了一聲。
齊雙虎心里剛剛挺起來的那根硬家伙,又落了下去。他抱住那條被夾住的左腿,一用力,邱大寶就是一聲撕心的慘叫。撈不出來,沒治了。齊雙虎敏捷地一返身跳下了碎石頭鋪墊成的路基。邱大寶又喊了一聲:“兄弟——”
齊雙虎沒有遲疑,抱起路基下的一塊舊夾板,又轉(zhuǎn)身跑到了邱大寶跟前。
“驢日的,要命哩還是要腿哩?說。”
一二十斤的鐵夾板,一家伙下去,擔(dān)在鐵軌上的小腿就能斷,挪上兩步,命就能保。否則……這是沒有辦法選擇的事,不像包工程,錢少可以不干。干上了,還可以變著法子讓工錢變多。
邱大寶已經(jīng)不是往常的邱大寶了,他側(cè)趴著,大張著嘴喘著氣,喘出的還有一串字:“快、快、來快……”
齊雙虎舉起夾板,用窄面向墊在鐵軌上的那截小腿重重地砸了下去。
齊雙虎抱著左腿血肉模糊邱大寶滾下路基的同時,藍白相間的子彈頭牽著長長的車廂向西一路呼嘯而去。
“兄弟,要啥,你說。”
邱大寶躺在齊雙虎懷里,仰著一張慘白的臉。
齊雙虎喘著氣,閉上眼睛,感覺鼻梁洼里濕答答的。
“我要睡——彈簧床。”
齊雙虎閉著眼睛說。
“行,兄弟,我……給你買十個……”
說完這句話,倒在齊雙虎懷里的邱大寶,就昏死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