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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僧(下)

2005-04-29 00:00:00康玉良
傳奇故事(上旬) 2005年8期

11咫尺天涯

山哥的僧侶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每天早上三點多鐘,天還沒有亮,和尚們便睡眼惺松地爬了起來,到大雄寶殿做早課。他們叩頭、念經、做禱告。早課結束,大家有的到廚房做飯,有的打掃寺院內外。經如愿長老特批,山哥利用早晨時間集中學習。他買來了一本佛學英漢辭典和一本旅游英漢辭典,大量地掌握著單詞。這一時期,山哥的英語口語水平有了明顯提高。上午八時,寺里吃早飯,然后便迎來了第一批游客。

如愿長老是個立志干一番事業的宗教界人士,在千山佛教界有很高的威望。香巖寺緊靠仙人臺,這仙人臺是千山第一高峰,仙臺日出是千山的著名美景之一。民間有一句俗語:“不登仙人臺,千山算白來。”游客們常常在夜半時分相擁結伴攀爬,以求在峰頂觀看日出。此山高而且險,原來上山的路只有一條羊腸小道,曾經幾次發生游人滾坡的慘劇。十五年前,身為香巖寺主持的如愿長老立下誓言,要修建一條由山腳到山頂的石階。于是,他八方化緣,四處求助,又領著全寺的僧人們緊衣縮食,苦熬多年,終于沒用國家一分錢,修成了一條從香巖寺到仙人臺頂峰的石階小路,夜里上山的游人再也不必擔心山路的艱險了。

修成登山石階后,如愿長老又在籌劃修建香巖寺的地藏殿。中國的佛廟大都有地藏殿,以供奉地藏王菩薩。香巖寺沒有地藏殿,這早已成為如愿長老揮之不去的心病。然而,建造一個與香巖寺整體規模相匹配的地藏殿需要六十萬資金,風景區管委會根本無力投資,而寺里的積蓄也在修筑山路時消耗殆盡。怎么辦呢?思慮再三,如愿長老有了一個大膽的設想,他計劃將地藏殿建為雙層結構,上層正殿供奉地藏王菩薩,將兩邊的側殿和下層殿全部建成寄骨寺,以滿足眾多信男善女的寄骨要求。在地藏殿建造之前,寺里先收取寄骨費,每個牌位按其位置不同,收費三百元至一千元,以此籌集建殿資金。地藏殿本來就是為超度那些在陰間游蕩的鬼魂們修建的,將地藏殿與寄骨寺合建在一起,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地藏殿建設方案一經公布,立即得到了廣大佛教徒的積極響應,不到兩年時間,寺里就籌到了三十余萬資金。于是,如愿長老決定在今年春天正式施工,首先完成地藏殿的主體建筑,不足的一半資金,可以繼續籌集,還可以通過貸款解決,待日后地藏殿建成后,再通過收取寄骨費和收受功德捐資等方式償還。

山哥是寺里文化最高的僧人,在地藏殿建設過程中,如愿長老指派他與外界聯系。于是,山哥便經常下山,跑建筑設計院,跑旅游局,跑風景區管委會,跑施工單位,跑建筑材料市場。有時同如愿長老一起,有時則單獨行動。寺里有一輛破舊的小面包車,平日里只是到山下的集鎮上買米買菜,這些日子幾乎成了山哥的專車。三月上旬的一天,山哥到建筑設計院辦事,事情辦完,已臨近中午時分。設計院就位于高新開發區,離鋼都科技大學不太遠,山哥觸景生情,心情十分復雜,就讓司機將車開進校園靜靜地停在食堂大門左側,等待學生吃午飯,想看看香妹。山哥坐在后座,將窗簾拉上,只留下二指寬的縫隙,將臉緊緊地貼在上面,向外觀瞧。學生們陸陸續續地走進食堂,有的說說笑笑,有的打打鬧鬧,沒有人對這輛車發生興趣。山哥看到了幾個熟悉的老師,也看到了幾個熟悉的同學,甚至還有同寢室的王海。然而,一直到許多同學吃完飯走出餐廳,山哥也沒有看到香妹的身影,他頗有些失望。就在他準備讓司機開車離開時,眼前忽然一亮——香妹出現了!香妹是一個人走過來的。她看上去瘦了許多,臉色也灰暗了許多。她穿著一件暗紅色外套,那還是去年上學前,他們一同在縣城里買的。也許是面包車車門上的“千山香巖寺”那幾個字勾起了她的某些回憶,香妹在走過汽車時回了一下頭,眼中透出好奇與疑感。山哥急忙拉上了窗簾。他強忍住要跳下車去的沖動,痛苦地閉上了雙眼。他知道,香妹還保持著他們在一起時的習慣,總是在最后一刻才到食堂吃飯。之所以這樣做,一是可以節省排隊買飯的時間,二是如果菜賣光了,可以名正言順地只買主食不買菜,并享用一小碟免費的咸菜,以此節省一些伙食費。香妹啊香妹,你受苦了!

懷著無比復雜的心情,山哥驅車離開了學校。他不敢等到香妹吃完飯后再走出來,他怕到時候控制不住自己。知道香妹還在念書,還在生活,這就已經足夠了。

12一線希望

開學了。同學們從四面八方回到了學校,寂靜的校園重新活躍了起來,香妹找到學院領導,為山哥請假。因為怕被學校開除,她不敢如實說明山哥的情況,只是說他的爸爸得了癌癥,正在彌留之際,需要山哥的照料,也許會晚來一兩個月。學校領導批準了香妹的請求。

校園生活按部就班,并沒有因山哥的不在而出現絲毫改變,倒是香妹的生活發生了很多變化。她變得沉默了,孤僻了,仿佛一下子成熟了許多。她一直沒有放棄尋找山哥,她給在全國各地念書的同學打電話,上網發信息,但是,山哥像是忽然在人間蒸發了,至今仍是杳如黃鶴,音信皆無。今天中午吃飯時,香妹在食堂門口看到了香巖寺的面包車,記憶的閘門一下子打開了。

去年夏天,他們剛到鞍山,山哥和香妹結伴游覽過千山,曾經到過香巖寺。那座雄偉的廟宇給他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說來也巧,當他們步入寺門時,一個旅游團的大巴車來到這里,于是,他們混跡于四十多名統一身著黃背心的外地游客中,免費享受了導游小姐半個小時的精彩介紹。從介紹中他們得知,香巖寺這個廟宇竟然擁有幾個“千山之最”。首先,它是千山保留遼金時代古建筑和石刻最多的廟宇,被譽為千山的文物古跡寶庫。其次,香巖寺的建筑藝術堪稱千山之最,其精巧的結構,玲瓏剔透的雕刻,秀麗華美的裝飾,為千山其它廟宇所不及。其三,香巖寺的四十多尊佛像既不是泥塑,也不是木胎,而是清一色的漢白玉雕刻,這在千山也是絕無僅有的。在千年鼎盛香火的熏陶下,玉身佛像似乎都透著一股幽香,使整座寺廟被籠罩在一片寧靜祥和之中,真是名副其實的“香巖”!

然而,最讓山哥和香妹心動的還是正殿院落中那棵堪稱“千山松之祖”的蟠龍松了。站在這株千年古松下,山哥如呆如癡,香妹熱淚盈眶,他們感嘆它的偉大,它的美麗,也敬仰它生命力的頑強。他們設想千年以前的古人,也曾像他們這樣圍坐在同一棵樹下,吟詩作賦,飲酒高歌。蟠龍松就是一個能跨越時間隧道的超人,將歷史和未來連在了一起。

見到面包車的那天晚上,香妹久久不能入睡。山哥已經失蹤一個多月了,他真的是那么狠心,竟然連只言片語也未能寄來。如果沒有時間寫信,打個電話也行啊!他是不是又回南方打工去了?他該不會遇到壞人吧?他……還活著嗎?聽電視臺說,北方某市最近破獲了一個專門殘害單身民工的犯罪團伙,他們把人騙到煤井下,打死后將尸體弄得面目全非,然后制造假事故現場,并且自稱是死亡者的親屬,以此要挾礦主,騙取巨額賠款。她還聽說某市破獲了一個專門在背后向路人打悶棍的犯罪集團,作案幾十起,直到案子破了還有十幾個被害人沒有被證明身份,

這一夜,香妹幾次被噩夢驚醒。

香妹在無盡的思念和忐忑不安中又度過了十多天。

一個星期六的上午,香妹正在公寓的水房里洗衣服,忽然間,寢室里電話鈴聲大作。香妹記起房間里沒有人,便扔下衣服,甩著手中的水珠,幾步跑回寢室。她拿起電話,禮貌地問道:“您好,請問您找哪位?”

電話里沒有聲音。

“喂,請說話呀!”

還是沒有聲音。但是,香妹隱約聽到聽筒里有一個濃重的喘息聲。香妹忽然一驚,大聲問道:“你,你是不是山哥?”

對方還是沒有說話。

“山哥,是你嗎?你在哪里?山哥,我想你,你倒是說話呀!”

對方還是沒有回音。過了一會兒,電話“叭噠”一聲被掛斷了。

香妹的熱淚一下子涌出眼眶。她深信,電話的另一端一定是山哥,她從那喘息聲中聽出來了。這么說,山哥他還活著。

香妹急切地按下了電話的回撥鍵。過了大約五分鐘,對方的電話才被接起。一個女孩嬌滴滴的聲音從里面傳來:“喂,您好!”

“您好,請讓劉山哥接電話!”香妹語氣堅定地說。“劉山哥?你有沒有搞錯呀,這是街頭的磁卡電話,我剛剛走過來要打電話,聽見電話鈴響,就拿了起來。”

“對不起,小姐,你身邊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嗎?”

“沒有哇,這兒只有我一個人,也許打電話的人早已經走了吧。”

“實在對不起。請問小姐,這臺電話在什么地方?”

“鉆石商業城附近。請問您還有沒有別的事情,我要掛自己的電話了。”

“好吧,謝謝您!”

香妹放下電話,高興得幾乎跳了起來。這么說,山哥回來了,他在鞍山。也許,從A市回來后,他一直就生活在鞍山,生活在一個我看不見的地方,沒準就在一個工廠里打工,就在一個商店里賣貨,就在一家酒店里當保安,就在街頭干雜活的零工隊伍里……他一定是找到了一份工作,要不然他怎么能生活到現在呢?大冷的天,他住在哪里?為什么不愿見我?我現在就去鉆石商業城,我要走遍商業城周圍的每一個飯店、工廠以及公共場所。也許我會與山哥走個照面,到那時,我要像抓捕逃犯一樣捉住他,把他拖回學校!

13雨中重逢

放下電話,山哥默默地走開了。

自從那次在車里見過香妹一面后,山哥神不守舍、寢食不安,就像一潭死水忽然被投入一粒小石子,使得平靜的水面蕩漾起一圈圈漣漪。香妹瘦了,她在緊衣縮食,艱難度日。春天來了,大地披上了新裝,她卻依然穿著舊時的衣服;天氣暖了,新鮮菜蔬大量上市,她卻仍舊吃著少鹽無菜的午餐。自己的離去,并沒有讓香妹的生活狀況有絲毫改變,反倒多了幾分精神的壓力。他自覺無顏再見香妹。他說過,要給香妹掙錢,供她讀書。可是,兩個月了,他并沒有給香妹寄去一分錢,而是躲藏在深山古寺,茍且偷生。盡管如愿長老對他非常器重,給他分派了許多重要的工作,把他當成接班人來培養,甚至準備在農歷四月初八釋迦牟尼菩薩的誕辰紀念日為他舉行隆重的受戒儀式,山哥還是感到深深的愧疚。這是對香妹的愧疚,是一個男子漢食言后的愧疚。見到香妹后,一種強烈的欲望在山哥心頭涌起,他要親耳聽一聽香妹的聲音,他要與香妹說上幾句心里話,他要請求香妹原諒自己,寬恕自己,甚至忘掉自己。可是,當電話接通,香妹的聲音真真切切地從電話線的另一端傳來時,他又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其實,山哥只要聽一聽香妹的聲音就足夠了。

時光如水,日月如梭。

又一個“五一”黃金周來臨了。千山的五月,是梨花滿山的五月,是香氣襲人的五月,是讓人心曠神怡的五月。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云集千山,欣賞著造物主的鬼斧神工,體驗著大自然的鐘靈毓秀。

香妹與同寢室的兩個女同學——張艷和李蘭攜手游覽千山,又一次來到仙人臺。

張艷和李蘭濃妝重彩,香妹則薄施粉黛。俗話說三個女人一臺戲,何況是三個既漂亮又年輕的女大學生。一路上,到處留下了她們銀鈴般的笑聲。舊地重游,香妹表面上嘻嘻哈哈,內心里卻百感交集。去年,她是同山哥一起來的,那是在紅葉滿山的金秋時節。放眼望去,果樹枝頭碩果累累,黃的是南果梨,紅的是山里紅,灌木叢中時隱時現的是榛子,樹根下亭亭玉立的是蘑菇。松鼠像個小精靈,在枝杈間嬉戲跳躍,喜鵲像登臺的演員,在樹尖上引吭高歌……然而,半年過去了,這一切只剩下了美好的回憶。春天的景色也許比秋天更美麗,但香妹的內心卻感受到了嚴冬的凋零。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這首著名的古詩形容山哥與香妹此時的境遇是再恰當不過了。

仙人臺石階從香巖寺正門開始,直通山頂,山勢雄峻,曲徑通幽,自然景觀十分秀麗。青山墨石如錦屏列就,松濤泉韻似人間圣境。香妹與同學們氣喘噓噓地爬到山頂,極目遠望,群山在腳下如波浪起伏,松濤在耳畔如錢塘潮涌,山腳下的香巖寺掩映在一片蒼松翠柏之中,只有雕有游龍跑獸的黛青色瓦脊若隱若現。古人云:“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在仙人臺峰頂,香妹真切地體會到了這句詩中所包涵的深刻哲理。正當香妹與同學們在峰頂盡情地飽覽無限風光時,不知不覺中,一大片黑云從南面山頭飄了過來。香妹一見,連說不好。她是山里長大的孩子,看得出這是大雨前的征兆。

三個女學生急急忙忙地向山下跑去。然而,沒到十五分鐘,大雨便劈頭蓋臉地澆了下來。

半山腰的石牌坊旁邊,有一個不大的半山亭,亭子里,此刻正有一對青年男女在避雨。

秀氣的女孩滿臉幸福之色,依偎在一個強壯的小伙子懷里,兩人嘀嘀咕咕地說著情話。年輕人的對面,坐著一個腦瓜剃得锃亮的和尚,他低著頭,手里捧著一本書在全神貫注地讀,絲毫不為那一對年輕人的親密舉動而干擾。

“這亭子的場面是多么地不和諧啊!”香妹暗想。

“雨太大了,我們還是避一下吧。”張艷提議。

“這雨一時半會兒也停不了,反正已經澆透了,倒不如直接跑到香巖寺去避雨。”李蘭說道。

于是她們又繼續向山下跑去。她們跑進了香巖寺大門,站在門洞里,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哈哈地笑了起來。她們的樣子真夠狼狽的,雨水順著頭發流下來,把臉上的粉妝沖得一條一條的,衣服緊貼在身上,曲線畢露,幾乎變成了半透明,連里面的胸衣內褲都清晰可見。只一會兒功夫,每個人的腳下都出現了小水洼。

慧能小師傅聽到門洞里的說話聲,打著雨傘走了過來,見此情景,連忙羞怯地將視線避開。他向三人深施一禮后說道:“三位女施主,如不嫌棄,請到禪房休息片刻,再換上一件干爽衣服。那里有一臺脫水機,可以幫助你們將衣服甩干。”

“喲,想不到廟里也現代化了。”張艷說道,“要我說,咱們也別辜負了小師傅的一片心意,就把衣服收拾一下吧。”

于是,三個女孩隨著慧能進了禪房。慧能從里屋拿出三件疊得整整齊齊的僧袍,然后對三人再施一禮,悄然退了出去。

小師傅剛剛走出屋門,張艷一個箭步就竄過去,從里面將門死死地閂住。于是,三個人飛快地換下外衣,穿上了肥大寬松的僧袍。洗衣機就在墻角,她們將衣服丟進了甩干筒。

室內有一面大鏡子,李蘭在鏡前轉了一圈,擺了一個時裝模特的造型,說道:“二位,我穿這衣服漂亮嗎?”“別動!”張艷叫道。不知什么時候,她已經將相機舉了起來,只見白光一閃,李蘭的英姿已經進了快門。當她轉過身,要拍香妹的鏡頭時,香妹嚷道:“快別鬧了,丑死了!我們快點把衣服換回來吧,一會兒要進來人了。”

三個人七手八腳地將衣服從洗衣機里取出來。還好,除了李蘭的那條牛仔褲以外,其余的衣服都已經快干了。她們急忙換了衣服,雖然還有些涼,但終究比剛才強多了。

香妹將三件僧衣重新疊好。她記起那個小和尚是從里屋拿的衣服,便捧著衣服向里間走去。

里間與外間差不多一樣大,也是一長排大通鋪,鋪上有十多個行李卷。香妹捧著衣服轉了一個圈,想找個放衣服的地方,忽然,她愣住了——在屋子的一角,她看到了一個紅色的皮箱。

對這個皮箱,香妹是太熟悉了。她自己也有這樣一個箱子,那是在上學前夕,她與山哥一起在縣城里買的。當時,箱子是香妹交的款,山哥執意要給她錢,她說:“這皮箱就算是我借給你的還不行嗎?等將來我們再讓它們湊成一對。”說這話時,香妹的臉紅紅的,像是一個紅蘋果。山哥明白了香妹的意思,用小手指頭刮著自己的臉蛋說:“不知羞,這么早就給自己準備嫁妝了!”……

張艷和李蘭見香妹進去半天沒有出來,便跟進了屋。她們也看到了這個大紅皮箱。李蘭奇怪地說:“香妹,這個箱子與你那個怎么一模一樣?”

香妹放下衣服,急忙跑了出去。她拉開禪房的大門,向外面急切地喊道:“小師傅,小師傅!”

正在大殿值班的慧能以為發生了什么事,雨傘也沒打,便幾步跑了過來,一邊跑,一邊問道:“女施主,有事嗎?”

香妹拉著小和尚寬大的衣袖,急切地向里屋走去。慧能莫名其妙,神情緊張地跟著進了屋。香妹指著那個皮箱問:“小師傅,請問這個箱子是誰的?”

“咦,你問這個呀!”慧能長出了一口氣說,“這是慧清師兄的。”

“慧清?誰是慧清?”

“他是我們寺里出家不久的一個和尚。慧清師兄可是不簡單啊,會外語,能辦事,師父很器重他……”

“他的俗名叫什么?是從哪兒來的?”香妹毫不客氣地打斷慧能的話。

“這我可不知道。”慧能說。他疑惑地看了看香妹,不解地問:“怎么,你們認識?”

“他是怎么出家的?”香妹又追問了一句。

“說起來話長了。今年的除夕夜晚,我們正在做晚課,他冒著大雪上了山,當時……女施主,你怎么啦?”

香妹身子一晃,跌坐在地上。張艷和李蘭急忙上前將她扶起。轉眼之間,香妹已經淚流滿面,她喃喃地嘟囔著:“山哥,山哥,我可找到你了。”忽然,她一把拉著慧能的手說:“小師傅,你,你快告訴我,山哥,噢,對了,是慧清,他現在在哪里?”

“師兄上山去了,他每天一早都要上山清理山道上的垃圾。”

話音未落,香妹已經跑了出去。她想起了石牌坊旁的亭子里那個聚精會神看書的和尚。對,那一定是山哥!

雨越下越大,香妹的衣服轉眼之間又濕透了。石階路變得十分濕滑,路的兩邊已經出現了山水匯成的溪流。香妹摔了一跤,她爬起來,顧不上看一眼摔破的膝蓋,又繼續氣喘噓噓地向山上跑去。

半山亭里依然是那三個人:一對相擁的情侶,一個孤獨的僧人。然而此時,那對情侶已經不再擁抱,僧人也不再看書,他們都疑惑地望著在雨中狂奔的香妹。忽然,那和尚丟下了手中的書本,發瘋般地沖出了亭子。他張開雙臂,把飛奔而來的女孩擁在懷中。

“山哥!”

“香妹!”

二人抱頭痛哭。走進亭子,山哥脫下僧袍,披在香妹索索發抖的肩上。

“香妹,你是怎么找到這兒來的?”

“山哥,你為什么這么狠心啊!”香妹恨恨地說道。那對情侶停止了卿卿我我,饒有興趣地看著山哥和香妹。出家人不是四大皆空、六根清靜嗎?怎么一個和尚和女大學生之間還會拍拖相戀,而且愛得這么熾烈?

14苦口婆心

雨終于停了。

雨后的仙人臺越發顯得美麗:草更嬌,樹更綠,天更藍,水更清,山泉潺潺,鳥語花香,空氣清新一塵不染,天空出現了一道絢麗的彩虹。

那兩個正在熱戀的年輕人已經離開了半山亭,繼續向仙人臺攀爬,亭子里只剩下了山哥和香妹。

香妹哭得兩眼紅紅的。透過淚眼,她癡癡地望著山哥,這還是與她青梅竹馬一同長大的山哥嗎?還是與她同窗共讀了十三年的山哥嗎?剃度后的山哥瘦了,也白了,貼身穿著一個深灰色的布褂子,脖子上掛著一串佛珠,下身穿著一件赭紅色長褲,腳上登著一雙青黑色羅漢鞋,白色的布襪子一直系到膝蓋下方。香妹的目光由山哥的身上移到他的臉上,她注意到了山哥的雙眼。這雙眼睛閃閃爍爍,遲遲疑疑,膽怯懦弱,竟然不敢與自己對視。“山哥,你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苦嗎?”香妹哭訴道,“我從家鄉追到鞍山,又從鞍山追到A市。我給在全國各地的同學們寫信,在網上發尋人啟示,就是不見你的蹤影。你知道我這幾個月是怎么過的嗎?你知道當學校以曠課為理由要開除你時,我是怎么哭著為你求情嗎?我想到你也許會去打工,做苦力;想到你也許會流浪街頭,風餐露宿;想到你有可能被生活所迫去盜竊而被關進監獄;甚至還想到你有可能被搶了,被劫了,被壞人砍了,甚至有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但是,我唯獨沒有想到你會出家當一個和尚!山哥,你為什么要走到這一步呢?你的那些遠大理想和雄心大志都到哪兒去了?你的那些山盟海誓和甜言蜜語都到哪兒去了?你的男子漢的責任心和使命感都到哪兒去了?說啊,你倒是說話啊!”

香妹說著說著,再也說不下去了。她掄起拳頭,在山哥的胸前咚咚地捶打著。山哥像個木頭人一樣,聽憑香妹的捶打和責罵,既不申辯,也不吭聲,更不躲閃。直到香妹氣憤已極,伸手要去撕扯他脖子上的佛珠時,他才一把攥住香妹的雙手。

“香妹,你聽我說,我也是走投無路,不得已而為之啊!爸爸死了,他是因貧困而死的,是被我逼死的!要念書,我沒有錢,要打工,又處處受騙。在收容所里,地痞流氓欺負我,管教干警呵斥我,他們讓我找親屬,說是拿不出兩千元錢就不放我出去。如果不是趕上過年,也許我到現在還在收容所里干苦力呢!錢,錢,一切都是因為錢!只有香巖寺,才是個沒有錢也能讓人活下去的地方。我本想在這兒茍且偷生,早晚三跪拜,佛前一炷香,忘掉人間的煩惱,不再為錢而奔波。然而,我在這里卻意外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如愿長老需要我,師兄師弟們需要我,中外游客們需要我。你看,我在這兒還在學外語呢。再過幾天,到四月初八,如愿長老就要收我為徒,給我行受戒大禮了。香妹,你看到我們香巖寺大門上的那副對聯了嗎?‘香花含露,柳浪煙波這里即是佛國;巖石流霞,松濤泉韻何處更覓西天’,你還要到何處去尋找西方圣土呢?信奉佛教可以讓人揮斷一切虛妄、貪戀和欲望。我那早逝的媽媽就向往青燈古佛、讀禪誦經的生活,只可惜她老人家與佛無緣……”

“你胡說,你胡說,我不要聽!”香妹打斷山哥的話,大聲嚷道:“爸爸死了,可是你還有我呀!還有我的家呀!我能讀書,你為什么不能讀呢?媽媽說了,就是賣房子賣地,砸鍋賣鐵,八方求借,也要供我們倆將大學讀完。報上不是說,有一個啞巴媽媽靠撿破爛和賣血供出四個大學生嗎?再者說,我們還可以做家教掙學費呀!”

“香妹,你和大媽的好意我心領了,可是,我怎么能拖累你們呢?現在讀一年大學要花費一萬多塊,你們家那幾畝薄地,一年連五千塊毛錢都收不到呀!我不忍心看著大媽低聲下氣地四處舉債,不忍心看你家二娃小小的年紀就荒廢了學業,整天鉆山溝,爬懸崖,為采摘那一點點山貨野果而冒著生命危險。我受不了我們在學校食堂吃飯時,因沒錢買菜而遭受炊事員白眼時的尷尬,更受不了學校布告欄里,對我們這些拖欠學雜費的貧困學生的點名批評和最后通牒!為了節省區區十幾元錢的打車費,我們倆在家教后的深更半夜,還要冒著被歹徒搶劫的危險,徒步穿過空無一人的長長隧道走回學校。可是,學校里那些有錢的闊少爺們一個月的手機費就要上千元啊!香妹,我拼累了,受夠了,實在不想再這樣生活下去了。如果一條小船超重了,即將沉入水底,與其兩個人都淹死,倒不如一個人先跳下去。我是個男子漢,跳下去的應該是我。佛說,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山哥,你怎么忍心拋下我一個人呢?難道你就不能為我想一想嗎?”

“香妹,我承認,我是懦夫,是逃兵。我對不起你,背叛了你,你打我吧,罵我吧!”

“香妹,你是個好姑娘。忘掉我吧,你好好讀書,將來畢業了,找一份像樣的工作,再找一個疼你愛你有出息有能耐的男人。我……配不上你啊!”

“山哥,我,我以前怎么沒發現你是這么沒出息,我算是瞎了眼,看錯你了!”香妹氣憤地嚷道,“你就與世無爭、忍氣吞聲地活著吧,去當你的和尚去吧,去念你的阿彌陀佛去吧!"

香妹一把扯下山哥披在自己身上的僧衣,狠命地摔在山哥臉上,轉身向山下跑去。她幾乎與找上山來的張艷和李蘭撞個滿懷。山哥向前追了兩步,又遲疑地站住了。他已經傷了香妹的心,長痛不如短痛,不如干脆一點,就讓她死了那份心吧!

山哥抱頭蹲在地上,眼淚從指縫間奔涌而出。

15夏娃的誘惑

從千山回來的那天晚上,香妹病倒了。由于平時營養不良,她的身體本來就非常虛弱,大雨中奔波了兩回,又如同雪上加霜。尤其是對山哥的失望,使她的精神支柱訇然坍塌。

老師和同學們已經知道了山哥的事情,一時間議論紛紛,有的同情,有的氣憤,有的感嘆不已,有的則不以為然。來自貧困地區的學生從山哥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來自富裕家庭的學生則普遍表示不理解。他們不相信區區幾萬元的學費就能讓一個大學生放棄學業和前途,成為出家的和尚。

在同學們的悉心照料下,香妹的身體一點點地好了起來。從香巖寺回來的第三天下午,香妹又拖著病體一個人上山。她不放心山哥,她要再做一番努力,勸他回心轉意。她生病期間,同學們給她買來了奶粉、麥乳精和各種水果,她舍不得吃,都給山哥拿來了。

公共汽車只能開到千山南門,下車后,香妹拎著一大包營養品,艱難地向上攀爬。香妹大病初愈,身體虛得很,再加上拿著東西,區區三里山路,她竟走了半小時。

在寺里,香妹沒有看到山哥。聽慧能小師傅說,山哥到市建筑設計院取地藏殿的設計圖紙了。放下東西,香妹在慧能的指點下來到如愿長老的方丈室。

進了門,香妹“撲通”一聲給長老跪下了,同時高聲說道:“師父,你老人家大恩大德,無論如何放山哥下山吧!”

如愿長老見一個女孩子進門就跪在那兒不肯起來,一時間如丈二的金剛摸不著頭腦,連忙說道:“女施主,快快請起,有話慢慢說。誰是山哥?”

香妹站起來說道:“師父,我名叫香妹,劉山哥是我的男朋友,他就是貴寺的慧清。我們都是鋼都科技大學的學生,三個半月前,因為交不起學費,他不辭而別,離我而去,沒想到,他竟在這兒出了家。”

“原來是這樣。”如愿長老沉吟道,“我早就看出慧清來歷不一般,沒想到他還是個在讀的大學生。當初他上山之時,我也曾反復盤問過他的來歷,無奈他牙關緊咬,只字未吐。我見他是個面善之人,又態度堅決,而且很有才華,便違反規定,破例收留了他。”

“師父,山哥是個苦命之人啊!他自小便沒了娘,與父親一起相依為命,苦讀寒窗十二年,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學,沒想到父親又得了癌癥。為了省下治病的錢讓兒子讀書,父親喝農藥自殺了。山哥剛剛處理完父親的喪事,就失蹤了。”

“阿彌陀佛,罪過啊罪過!”如愿長老嘆了口氣,“這樣的事情,我倒是聽說過,沒想到它就發生在我們身邊。”

“師父,我這次來的目的,是想請您規勸山哥回心轉意,與我一同回到學校。還望師父大慈大悲,幫助我們!”

“規勸之事,老衲一定盡力而為,請姑娘放心。”聽說香妹是位在讀的大學生,如愿長老改變了對她的稱謂,“不過,有兩點需要提醒姑娘。其一,慧清是自愿上山出家的,要讓他還俗必須本人自愿。否則即使老衲今日將他趕出山門,明日他還會去投奔別處廟宇的。”

“這是當然。”香妹頷首稱是,“所以我要懇請師父幫忙,對山哥好言規勸。”

“這其二嘛,慧清之所以棄學出家,是因為無力承擔昂貴的學費。如果學費問題無法解決,他就是回到學校,這書不也是念不下去嗎?”

“師父,我只求您讓山哥回到學校,至于其它問題,我們會自己解決的。”

“好吧。姑娘且先在寺中歇息半日,慧清今日去城中辦事,等他回來,我們再一同規勸他。”

香妹辭別長老,來到寺里的一間客房里。這客房是專為尊貴的客人準備的,一般的香客和居士上山小住,只能住在有著大通鋪的禪房里。

由于大病初愈,加上過分勞累,香妹倒在床上一會兒便睡著了。

睡夢中,她又和山哥走到了一起。他們一同大學畢了業,畢業后的第二天,他們便結了婚。沒有前來賀喜的親朋好友,沒有燈紅酒綠的婚禮場面,只有他們兩個相對而坐。洞房里冷冷清清,燈光昏暗。

香妹感到一絲寒意。她哀怨地對山哥說道:“山哥,你抱抱我,抱抱我啊!”

山哥一聲不響地走上前,將她緊緊她摟在懷里,香妹依偎在他那寬大的胸前,感到了溫暖和安全。她幸福地笑了。

忽然,如愿長老出現了。他厲聲對山哥說道:“出家人六根清凈,禁淫禁欲,你怎么能結婚呢?就不怕佛祖怪罪嗎?馬上跟我走!”

香妹嚷道:“山哥,你別走,別走啊!”

山哥看了她一眼,又回頭看了一眼威嚴的長老,松開了臂膀,一聲不吭地跟隨長老向門外走去。

香妹急得“嗚嗚”哭了起來,大聲叫道:“山哥,山哥,山哥!”

“香妹,你醒一醒,醒一醒啊!”

有人在用力搖晃著自己。香妹睜開眼,見天已經要黑了,沒想到一覺睡了這么長的時間。她翻身坐起,見自己的身上蓋著一件寬大的僧衣。借著透進窗戶的落日余光,她看到床前站著一個人,正是山哥。

“香妹,你作噩夢了吧?”山哥關切地問道。僧人們都在正殿里做晚課,如愿長老破例讓山哥留下來照顧香妹。

香妹一把摟住山哥,哭著說:“山哥,你跟我走吧。我既然找到了你,就絕不會再丟下你!”

“香妹,你聽我說,我不能……”

“我不聽,我不聽!”香妹說著,突然將嘴唇湊到山哥的臉上,忘情地吻著,口中喃喃地說道,“山哥,我需要你,我想你,別拋棄我!你真的忍心拋棄我嗎?”

山哥先是極力地躲避香妹的嘴唇,香妹的淚水沾濕了他的面頰,不知不覺中,他的躲避變成了急切地尋找。終于,他們吻到了一起。

這是一個激動人心的長吻,是令人為之動容、為之落淚的長吻。香妹的嘴唇軟軟的,山哥的嘴唇則是灼熱的。香妹仰起臉,雙目緊閉,將舌頭探進山哥口中,忘情地攪動著,用力地吮吸著。山哥的呼吸也漸漸加重了,他一邊忘情地吻著香妹,一邊用雙手在香妹的后背上遲遲疑疑地移動著。香妹拉著山哥的手,毫不猶豫地按到自己鼓脹的胸前,一股電流頓時涌遍她的全身。

“山哥,它是你的,它只能是你的,你把它拿去吧!”山哥掙扎著要抽回手,香妹則用力地拉著它。隔著薄薄的單衣,山哥感到香妹的心臟在砰砰地跳動。

“香妹!”

“山哥!”

盡管山哥和香妹是青梅竹馬一同長大的玩伴,盡管他們彼此之間愛慕已久,盡管在上大學的前夕,二人已經互明心跡,成為相親相愛的戀人,但是,長這么大,山哥與香妹的接觸還僅限于拉拉手、摟摟肩而已。山哥對香妹充滿了敬重,香妹也發誓要將自己神圣的貞操一直保留到洞房花燭那一天。然而今天,在香巖寺昏暗的禪房里,香妹突然有了一個連自己都感到驚訝的想法:此時此刻,她要將自己交給山哥,與山哥初嘗禁果,共赴愛河。

山哥的呼吸漸漸粗重了起來,他感到自己的身體正在產生一種沖動,一種渴望能量釋放的沖動。他是個身體健康、有著七情六欲的男人。多少次他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睜大雙眼,幻想著親近女人的肉體,而這個虛幻中的女人,又總是以香妹為具體形象的。想不到今天,這個真實而又滾燙的肉體,就在自己的面前。

香妹催眠般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云天之外飄來:“山哥,你還在等什么?我早已是你的人了,如果需要,你就把它拿去吧。我們的好日子才剛剛開頭呢!”

夕陽已經沉到了山后,連最后一抹余輝都不見了。黑暗中,香妹解開了自己的衣襟。她又背過手去,解開了胸罩上的紐扣,兩個鼓脹脹的乳房有如脫兔,一下子跳了出來。

山哥感到一陣陣的眩暈。

香妹又去解山哥的僧衣。她打開寬松的衣襟,手指再次碰到了那串佛珠。正當香妹要將佛珠從山哥的頭上取下來時,山哥忽然如夢初醒,身上打了一個寒顫。

“山哥,你怎么啦?”香妹感到山哥的動作停止了。

“香妹,我,我不能啊!這里是佛門凈地,褻瀆神靈,是要遭到報應的!好妹妹,請你原諒我!”山哥說罷,掩上香妹雪白的酥胸,毅然決然地轉身向門外走去。

16色不異空

晚餐時,慧能告訴香妹與山哥,如愿長老請他們過去一趟。進了方丈室,山哥叫了一聲“師父”,便垂手侍立一旁,準備聽師父的訓話。

如愿長老正在房中練習書法。在一張三尺長的宣紙上,他揮毫寫下了“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兩行大字。放下筆,長老欣賞著自己的作品,自覺十分滿意。見二人進了屋,他連忙起身同二人打招呼。

“師父,你的字剛柔相濟,氣度非凡,有如行云流水,真是功力不淺啊!”山哥由衷地贊嘆道。

“哈哈哈,想不到你也會奉承老衲。慧清,你可知這幾個字是什么意思嗎?”

“弟子愿聆聽師父教誨。”

“這可不是三言兩語所能講得清的。簡要說吧,在佛學中,‘色’指的是物質,是現象;‘空’指的是本質,是因緣。‘不異’就是不離的意思。這兩句話的意思是說,世界上的萬物,無論物質、精神甚至于人的心理變化的產生,都是有原因的,是佛性通過物質顯示出來的。所以,現象可以反映本質,本質通過現象來體現。”

山哥與香妹面面相覷,似懂非懂。

見二人沒有聽明白,如愿長老又進一步解釋道:“過去有一種說法,說是學佛到一定境界的人可以開天目。其實,真正的開天目是不存在的,只是他已經學會了透過自然界的現象看到了事物的規律和本質。面對一條河,站在岸上的人說是水在流,坐在船上的人說是岸在動,而學佛的人卻說,水和岸都在動。面對飄動的窗簾,一個小和尚說是風在動,另一個小和尚說是簾在動,老和尚卻說,既不是風動,也不是簾動,而是你們的心在動。透過現象看本質,這便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噢,我們明白了。”山哥和香妹頻頻點頭。

“好啦,不說這些了,以后你們慢慢體會吧。”如愿長老說著,將已經晾干的書聯卷起來,放在一旁。香妹見狀,連忙上前幫著收拾筆硯,又給長老沏上了一壺香茶。

“慧清,你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了。你還是科技大學的學生,為什么不早說啊?”

“師父,我怕您不肯收留我,所以隱瞞了身份,請您多多原諒。”

“事情已經過去了,我就不怪罪你了。不過,國家正是用人之時,你還是應該回到學校,繼續完成學業。”

“師父,弟子的確是一心一意,愿出家學佛。”

“學佛者,在其神,不在其形。你一心向佛,我歡迎。但是,俗家弟子照樣可以成為高僧大佛。趙樸初先生于1953年創辦了中國佛教協會,以后一直擔任會長,他一生并沒有出家,只是個居士,但這并不妨礙他成為中國佛教界的領袖啊!”

“師父,弟子早已經是孤家寡人、無家可歸了,我上無父母跪養,下無子女拖累,無牽無掛,六根清凈,正好可以皈依山門,一心學佛。我已故的媽媽就是個虔誠的佛教徒。我小的時候,她經常領著我到廟上燒香還愿。要不是有我拖累,她可能早就出家了。”

“山哥,你怎么成了孤家寡人了?不是還有我嗎?”香妹在一旁急切地說。

“香妹,我是個一事無成的人,配不上你的愛,你還是把我忘記了吧!”

“你……”香妹氣得說不出話來。

“慧清,佛教講博愛,這博愛應該是廣義的愛,它包括父母的愛,親人的愛,朋友的愛,同志的愛,戀人的愛,兒女的愛,還包括對祖國的愛,對人民的愛以及對大自然的愛。你的媽媽信佛,但她把對佛祖的愛傾注在對你的關愛之中,把你拉扯成人。你的爸爸是自殺身亡的,佛教不贊成自殺,因為自殺也是殘害生命。但是,就他自殺的目的來說,他節省下治病的錢,為你上大學創造條件,從這一點來說,他的死也就體現了對你深深的愛。如果你不繼續讀書,不是違背了你爸爸的意愿嗎?同學、朋友、還有香妹姑娘,為了讓你回到學校重新讀書,找遍了一切應該找尋的地方,做了不懈的努力,這樣的愛是多么感人啊!退一步說,即使這些愛你都不管不顧了,那么,對于祖國的愛呢,對于人民的愛呢,對社會的愛呢,你總應該去報答吧!國家正是用人之時,國家培養你們這些大學生是為了讓你們為祖國建設做出貢獻的。可是,你書本一扔,就不管不顧地跑上了山,將后半生交付給晨鐘暮鼓,香燭青燈,這合適嗎?我不是說學佛的人就必然是文化低的粗人,在實際生活里,佛教徒中的高級知識分子大有人在。但是,參與社會實踐并不影響他們成為一個佛教徒。慧清,聽我一句良言忠告,回到學校繼續你的學業吧!即使你下山了,你仍然是我的弟子和高徒,香巖寺將會成為你的精神寄托。你不是沒有家了嗎?香巖寺就是你的新家!”

如愿長老一席長談,發人深思,感人肺腑,直說得山哥和香妹熱淚盈眶。

香妹對山哥說道:“師父說得多好啊!你就聽從師父的話,與我一同回去念書吧。等將來畢業了,我也與你一同皈依佛門,做一個俗家居士,報答師父的教誨之恩。”

山哥由衷地說道:“師父對弟子的諄諄教誨,弟子當謹記于心,請容弟子三思而后行。不過,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都說中國的改革是以教育改革為先導的,文革后,百廢俱興,第二年便恢復了高考。時至今日,大學辦得越來越多,然而,我們貧困山區的孩子上學卻越來越難。在我們老家,一個三口之家的全年收入不過四千元,可我們每人一年的學費就需要五千元以上,加上住宿費,教材費,伙食費,服裝費,軍訓費,沒有一萬元是下不來的。按這個標準,兩個家庭不吃不喝,也養不起一個大學生啊!我常常在想,為了讓我們能念上大學,爸爸媽媽、兄弟姐妹、三親六故、七姑八姨都要為我們緊衣縮食,拼命勞作,這值得嗎?我們是不是太自私了?即使將大學念下來,我們對親人們又能有多少回報呢?遠的不說,在我的家里,我就已經無法回報父母之恩了。媽媽早已去世,爸爸又因我而自殺。他老人家為了我能念上大學而日夜操勞,積勞成疾,實在干不動活了,又去賣血。尤其讓我心痛的是,當他連血也賣不成時,他便想到了自殺,好省下治病的錢供我念書。每當想到這些,我就有一種犯罪感。如果我不上大學,就不會出現這個結果。現在,我已經無依無靠,斷絕了經濟來源,如果要繼續念書,只有依靠香妹一家的資助了。可是,香妹家的生活也好不到哪兒去呀!為了香妹念書,他們早已是入不敷出、債臺高筑,如果再加上我,只怕是永無翻身之日了。我同香妹說過,當一只小船因為超重而即將沉沒的時候,必須有一個人跳下河去,身為一個堂堂七尺男兒,跳下去的只能是我!師父,香妹,你們就不要勸我了,我需要香巖寺,幸而香巖寺也需要我。師父,我求你不要趕我下山,將來如果有機會的話,您能送我去佛學院學習一段時間,也就算圓了我的大學夢了。香妹,原諒我吧,我是個沒出息的男人,你好好地念書,將來做一個對社會有用之人,我會在佛祖面前為你祈禱,保佑你一生平安的。”

說到這時,山哥淚流滿面,聲音哽咽,再也說不下去了。他向師父深施一禮,又深情地望了香妹一眼,轉身跑出了方丈的禪房。

如愿長老長嘆一聲,對哭得像個淚人似的香妹說道:“姑娘,牛不喝水強按頭是不行的。你且先回去吧,容我們從長計議,等有時間我再勸勸他。”

17清風夜話

周六晚上,寢室里只有香妹一個人。她報名參加了英語四級考試,正在積極備戰。兩套模擬試題終于做完了,香妹揉了揉干澀的眼睛,站起來伸了伸懶腰。已經十一點了,但今天的計劃并沒有全部完成,呆會兒她還要給明天的家教備課。

為了放松一下緊繃的神經,香妹隨手打開了收音機。經濟臺正在播出的節目是《清風夜話》,這是一個談話類直播節目。主持人秋爽主持的風格就像她的名字一樣,給人一種清新爽朗的感覺,她的聲音柔美、甜潤,娓娓動聽,很受觀眾喜愛。香妹很喜歡秋爽主持的節目,同時也是《清風夜話》的忠實聽眾。

今天的談話主題是“年輕人如何面對挫折”。秋爽的聲音從電波中傳來,一下子就吸引了香妹的注意力。她說:“在現實生活中,我們每個人都有可能經歷挫折,尤其是涉世不深,缺乏社會經驗的年輕人。比如,考大學名落孫山,心愛的人移情別戀,與同學同事發生矛盾,提薪提職受阻等等。我們應該學會敢于面對挫折,勇于戰勝挫折,并且在與挫折的斗爭中改變自己的境遇,豐富自己的閱歷。下面,請聽眾們往直播間撥打電話,將您的挫折經歷講出來,把您戰勝挫折的經驗講出來,直播間的電話是……”

接下來,有幾個聽眾相繼將電話打進了直播間,分別講述了自己的挫折經歷。一個念高中的女孩說,她愛上了帥氣的同桌男孩,可那個男孩卻不愛她。一個小伙子說,自己一個月的工資,還不夠抽煙喝酒的,更別說去取悅女朋友了。一個自稱是公務員的中年人說,他的上司嫉賢妒能,一直排擠他,使他在仕途上舉步維艱。還有一個婦女說,她的兒子整天貪玩,不知道學習和上進。以香妹的角度來看,他們的這些挫折全都算不得什么,甚至是無病呻吟和自尋煩惱。香妹忽然產生了一個沖動,她要給秋爽姐姐打個電話,把自己的煩惱講出來,把山哥的遭遇講出來。

香妹拿起話筒,開始往電臺直播間撥電話。電話出奇地順利,只一下就撥通了。一位男導播問香妹要談什么問題?香妹回答說,要講一個貧困山區的大學生因學費問題而中途輟學的故事。導播很快就把電話切進了直播間。

秋爽柔美甜潤的聲音從話筒里傳來:“聽眾您好,請問您要談什么問題?”

香妹按捺住激動的心情,盡量用平和的語調說道:“秋爽姐姐,您好!我要講一個發生在我身邊的真實故事。我是一名科大的學生,我的男朋友是我的同班同學,他的學習很好,為人也正直善良,我們都來自吉林貧困山區。他的媽媽早已去世了,父親依靠辛勤的勞動,將他送進了大學的校門。然而,天有不測風云,一年前,父親得了癌癥,從而喪失了勞動能力。為了不拖累兒子,為了省下治病的錢讓兒子將大學讀完,父親選擇了喝農藥自殺。從此,他失去了生活的資金來源。辦完了父親的喪事,他忽然失蹤了。直到最近,我才得知他……他……他竟然放棄了學業,出家當了一名和尚。”說到這兒,香妹聲音哽咽,幾乎哭出聲來,再也說不下去了。

女主持人同情地說道:“小妹妹,請你別激動,慢慢地說。請問,您到他出家的廟里找過他嗎?”

“是的,我找過他幾次,可是,他卻不愿意放棄自己的選擇。他對生活和未來已經失去了信心。”

女主持人說道:“首先,我對你的同學出現的這件事深表同情。現在教育費用問題已經越來越引起人們的注意了。我最近看過一個資料,從城市調查所做的一項統計來看,一個孩子上學的家庭的教育費用支出約占全家總支出的30%以上,其中大學生教育費用占家庭總支出的比例高達50%以上。在農村,由于收入低,這一比例還要高得多。不過,國家有關部門現在已經注意到了這個問題,正在通過方方面面的努力加以解決。”

“請問秋爽姐姐,國家對貧困學生都采取了哪些援助措施呢?我只知道有個希望工程。”香妹滿懷期望地問。

“希望工程的資助對象是貧困地區的中小學生,不包括大學生。”

“聽說有的銀行可以提供助學貸款,我們能否申請呢?”

“助學貸款的確是為貧困大學生設立的。但是,它的貸款的額度并不是很高,也就一兩千元吧,畢竟是‘助學’嘛。對于像你的同學這樣的沒有一點經濟來源的學生來說,只怕是杯水車薪。”

“秋爽姐姐,你知道‘寒窗基金’嗎?”

“寒窗基金是遼寧省為貧困大學生設立的專項基金,主要用于解決遼寧籍的特困大學生的部分學費。你剛才好像說,你和你的同學都是從吉林貧困山區來的?”

“是的。這么說,寒窗基金與我們無緣了。”香妹失望地說道。

“是這樣的。不過,你也不要灰心。其實,為了解決貧困大學生的實際困難,各地政府都采取了很多具體措施。比如給品學兼優的學生發放獎學金,允許貧困生勤工儉學,減免貧困生的部分學習費用,給貧困生補助等。對于遇到特殊困難的同學,我們還可以通過新聞媒體向社會呼吁,以尋求好心人和有識之士的幫助。”

香妹還想說什么,忽然聽到電話里傳來“嘟”的一聲。她看了一眼電話顯示屏,遺憾地說道:“對不起,秋爽姐姐,我的電話卡沒錢了,等下次我們再談吧。”話未說完,聽筒里便傳來了斷線的盲音。

秋爽的聲音繼續從電波里傳來:“很遺憾,剛才的那個電話斷了。這位同學向我們講述了一個令人痛心的故事,一個苦讀寒窗十二年,終于考上大學的貧困地區的年輕人,因為父親因病自殺,斷絕了生活來源,選擇了出家當和尚的生活之路。當然,我們不排除這個年輕人性格內向、或者還受過其它心靈創傷、或者是對佛學真的很感興趣等因素。但是,讓一個天之驕子的大學生中途放棄學業,變成隱居山林的出家人,這不能不讓我們深感痛心。這是在浪費資源,浪費人才啊!我們希望聽到這則故事的聽眾和有識之士給我們打電話或者寫信,把您對這件事情的看法、觀點講出來。由于時間關系,今天的《清風夜話》節目就到這里,主持人秋爽祝大家晚安,再會。”

18愛心聯盟

送走了香妹,山哥繼續著平靜如水的僧侶生活。他無比虔誠地做著一日兩次的祈禱,心甘情愿地吃齋念佛。五一黃金周過后,千山的旅游旺季來到了。早上,他必須登一趟仙人臺,將山路清理一遍,把垃圾背下山,這是他在寺里的一項分工。大約九點鐘以后,他在禪房里待命,同時學習外語。如果遇到外國游客,便出面做翻譯工作。離農歷四月初八釋伽牟尼菩薩的誕辰紀念日已經為期不遠了,他渴望如愿長老盡快為他舉行受戒儀式,使他成為一個名符其實的僧人。

在香巖寺一心修行的山哥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他的出家之舉會在社會上引起強烈的反響。

在香妹給電臺打電話的第二天上午,有位嗅覺敏感的記者采訪了香妹。他仔細詢問了山哥出家前后的情況,接著以《一個大學生為什么出家》為題,寫了一篇報道,刊登在當地一家頗有影響的晚報上。報紙還為此附了一篇“編者按”,希望社會公眾對這件事開展一場大討論,討論的內容主要圍繞以下幾點:一是從大學生出家當和尚一事,看大學收費并軌存在的問題;二是貧困大學生能否在經濟實力不足的條件下,自主完成學業;三是我們如何幫助貧困大學生,使之成為杜會的有用之才。

真是一石激起千層浪。報紙上的討論進行得很熱烈,每天都有讀者就這一問題發表自己的看法。一時間,山哥與香妹都成了公眾人物。廣播電臺也不甘寂寞,主持人秋爽將香妹請到電臺直播間,在黃金時段做了一期節目。

大部分讀者和觀眾認為,目前高等教育的收費標準的確是太高了,不僅貧困學生受不了,就是城市一般的工薪家庭也難以招架,況且全市還有幾萬名下崗職工。貧困階層的子女想通過念大學改變境遇,這個理想是美好的,但是在改變境遇的過程中只能使父母債臺高筑,使自己的家庭更加貧困。他們希望國家能增加對教育的投資,以此減輕學生的負擔和壓力。

一部分大學生認為,山哥的結局是他們共同的悲哀。這幾年,大學生的學費每年都在以20%的速度遞漲,同在一所大學讀書的同一專業的學生,大四生的學費三千多元,可大一生就已經達到五千多元了。而在這幾年中,國內的通貨膨脹率卻維持在很低的水平,許多生活必需品價格反而有下降的勢頭。學費為什么與國民經濟發展不同步?另一方面,大學擴招,使大學畢業生人數激增,從而使得畢業生擇業變得更加困難。現在,很多大學生已主動降低了擇業標準,連一般的非技術性、非專業性工作也成了競爭崗位。做什么都需要計算投入產出比,真不知道念大學的投入產出比為什么越來越低。

更多的人對山哥的遭遇表示了深深的同情和理解。許多人主動提出要對山哥進行資助,以助他繼續完成學業。有的人干脆將捐款直接寄到了晚報、電臺的編輯部。一個政府機關的干部表示,他將承擔山哥的全部書費,直到畢業。一位農村專業戶說,自己已經資助了三名貧困山區的小學生,他還愿意每年資助山哥一部分學費。在一個小學里,四十多名小學生聯名寫來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并且捐出了一百多元的零花錢。他們希望山哥大哥哥回到學校,繼續完成學業。晚報和電臺的編輯室將這些信件、電話記錄以及捐款都轉給了香妹。香妹眼含熱淚地看完了這些,心情無比激動,她給報社寫了一封公開信,感謝社會各界對山哥的幫助,并且表示,一定要將山哥勸回學校,繼續學業,以不辜負人們對他的期望。

也有許多好心的或好奇的人向香妹打聽劉山哥出家的廟宇,有兩位記者提出要去采訪山哥,還有的人表示要親自到廟里去勸山哥回心轉意。這些要求都被香妹婉言謝絕了。她了解山哥的性格,又在山哥那兒碰過幾次壁,沒有十二分的把握,她是不會讓人們去找山哥的。山哥的心靈已經受到了很大的創傷,就讓他躲在一旁,慢慢地舔食自己的傷口吧。以前,香妹家養過一條名叫虎子的狗,虎子在與野狗的搏斗中后腿受了傷。香妹給它做了包扎,可是它卻自己將繃帶撕扯了下來。在以后的一個多星期里,虎子自己躲在墻角,總是不停地用舌頭舔著傷口。令人驚奇的是,它的后腿竟然很快就長好了。香妹希望山哥也像虎子舔食傷口一樣,自己治愈心靈的創傷。她不希望人們進廟后,指指點點地在他背后說,“看哪,這就是那個出家當和尚的大學生”。再者說,廟上是個清靜的去處,如愿長老也不會希望人們過多地打擾他們的安寧。

報紙和電臺的討論繼續深入,人們已經將注意力從山哥一個人轉移到所有貧困大學生群體。一位資深的社會活動家撰文呼吁,應該建立一個特困大學生救助基金會組織,設立對外公開賬號,以此吸引社會各界的捐款,對所有與山哥有著類似經歷的貧困大學生進行資助。這一號召很快就得到了眾人的認同。

一天下課后,學校教務處的劉處長找到了香妹。劉處長是個和藹可親的老頭,他首先表示了對報社和電臺有關劉山哥事件的討論的關注,接著說:“院領導看了報上介紹的劉山哥的情況,對他的處境深表同情。希望香妹同學能配合組織一起,把劉山哥找回學校,繼續完成學業。但同時,我們對于減免他的學費又無能為力,畢竟學校有學校的規矩,減免學費的事情以前還沒有先例。不過,我們可以給他提供一個勤工儉學的機會。最近,學校圖書館的一位管理員退休了,我們準備讓劉山哥到圖書館去當一名非專職管理員,除了上課的時間,他可以在圖書館工作,閑暇時還可以自學和做自己的作業。你認為怎么樣?”

能有這樣的機會,香妹當然求之不得。

第二天上午,香妹剛剛上完課,就被劉處長再一次請到了辦公室。這一次,辦公室里多了一位身著職業裝的女士。女士自我介紹說,她是冶鐵實業公司的辦公室主任,姓黃。看了有關劉山哥的報道,他們老總非常關心,老總提出,愿意以公司名義資助劉山哥大學期間的全部學費,作為交換的條件是劉山哥在畢業后必須到冶鐵公司工作。如果香妹對他們公司感興趣,也可以前去應聘。

想不到竟有這種天上掉餡餅的事情,既可以完成學業,又可以就業無憂,香妹真是大喜過望,當即表示感謝。黃主任拿出一份事先擬定的助學合同書讓香妹過目。香妹表示,她相信劉山哥會同意簽署這個合同的,但是,她無法代勞,畢竟她不是劉山哥。由于明天上午香妹還有兩堂課要上,于是,她們商定明天下午一點鐘一起到香巖寺,與山哥面談,說什么這次也要將山哥請下山。

19皈依佛門

第二天就是農歷四月初八,這一天是佛祖釋伽牟尼菩薩的誕辰紀念日。按照慣例,千山五大禪林的僧人們都要聚集在香巖寺,舉行盛大的佛事紀念活動。

香巖寺一下子變得熱鬧非凡。從前一天晚上開始,山上便來了許多信男善女,人們燒香、還愿、作佛事,禪房和客房都擠滿了,還有的人沒地方睡覺干脆就在正殿里坐著念一夜的經。四月初八一早,天還沒有亮,人們就徒步或乘坐各種交通工具上了山,大車小車摩托車擠滿了香巖寺門前的廣場。虔誠的佛教徒們把對佛祖的敬仰之情表現得淋漓盡致。

上午九時,隆重的佛事紀念活動如期舉行。來自龍泉寺、中會寺、祖越寺、大安寺以及香巖寺的上百名僧人披著金黃色的袈裟,齊刷刷地跪在正殿前。僧人的后面是眾多的居士和信男善女,再后面,又擠滿了觀光的游客。殿內站不下,就在殿前廣場上齊齊地站了幾排。身為鞍山市佛教學會會長的如愿長老身著繡金大紅袈裟,按程序主持著莊嚴的儀式。鐘磐木魚之聲有節奏地響起,胳膊粗的香燭搖曳著跳動的火苗,成把的檀香飄浮著縹緲的青煙。在僧人、居士和信男善女們的誦經聲中,儀式達到了高潮。

紀念儀式結束后,僧人們依次退出,香客和游人則爭先恐后地走進大殿向佛祖跪拜。有的口中念念有詞,有的向功德箱中大把地投著鈔票。幾十元、上百元購買一炷香的大有人在。做老板的求佛祖保佑財運興旺,當官的祈禱自己官運亨通,青年男女希望自己的婚姻美滿,白發翁媼渴求自己百年之后能升上天堂。

今天,山哥的心情尤其激動,因為下午寺里要給他舉行隆重的受戒儀式。一同受戒的共有五人。作為一名出家的僧人,受戒將是他終生難忘的大事。

所謂受戒儀式,就是佛教寺院為志愿出家為僧的人設立戒壇,舉行授戒,使之成為正式僧尼。

受戒有三種形式,第一種是沙彌戒,沙彌,也就是俗稱的小和尚。受了沙彌戒,還不能算真正的和尚,只能算是一個小徒弟。山哥到寺里不久,就拜如愿長老為師,受了沙彌戒。

第二種是比丘戒。受了比丘戒,就取得了正式僧人的資格,類似于學徒期滿,從此可以云游四方了。佛教界規定,云游的僧人可以在任何寺院居住,一旦有了佛事,還要優先請他們出來念經。俗話說,“遠來的和尚會念經”,其實,正因為遠來的和尚都是受戒修行了五年以上的和尚,所以他們才會念經。

還有一種是菩薩戒。菩薩戒是受戒里的最高等級,受了菩薩戒,就相當于技工里面的老師傅了。菩薩戒不是每個和尚都有資格接受的,只有受過十年以上比丘戒,修行到一定程度的和尚才能被授予菩薩戒。

佛教的授戒儀式是非常隆重的,在北京西山,有一個著名的寺院,寺中專有一座“戒壇殿”用于僧尼受戒。由于四方僧眾都來此受戒,故俗稱“戒壇寺”,它的原名“慧聚寺”反倒沒有多少人知曉了。而且,由于寺內的戒壇可以授佛門的最高戒律菩薩戒,因而成為中國佛教的最高學府之一。

香巖寺的授戒儀式雖然沒有戒壇寺氣派,但也是十分正規的。因為受比丘戒是確定僧尼資格的手續,所以需要認真對待,如法舉行。

中午過后,眾僧人重新回到大雄寶殿,比丘戒授戒儀式即將開始。按照佛教的規矩,授戒時只允許僧人和居士們參加,因此,游客們被請出寺院,香巖寺大門緊閉,大雄寶殿成為了臨時的戒壇。

香妹、黃主任和劉處長就是在這個時候驅車來到香巖寺的。一路上,香妹的心情格外開朗,真是見山山親,見水水美。因為從今天開始,山哥就要回到學校了,他們將繼續同窗共讀,共創未來。香妹看到一只喜鵲在高高的松枝上跳躍,看到蝴蝶在野花叢中穿行,看到藍天上有幾朵祥云在飄動。她恨不得大聲唱起來。

來到香巖寺,出人意料的是寺門竟然緊鎖。在這個旅游旺季,寺院關門畢竟不是正常的現象。他們不知何故,問了幾個游客,都說不知道寺里搞什么名堂,把游人們都清出來了。香妹上前叫門,一位小和尚將門開了個縫說道:“寺里下午有重要的佛事活動,請游客們暫時回避,望眾施主多多諒解。”

沒辦法,幾個人只好在寺門外閑逛了一圈,等待寺內的儀式結束。看了一會兒石碑上的銘文,聽著寺內鐘鼓樓上的忽而響起的沉沉鐘聲,黃主任提議,與其這么干等,不如到寺后面的雙峰塔旁轉一轉。于是,三個人一起向半山腰爬去。雙峰塔是金代留下的古塔,分為南北兩座。塔高十八米,塔上磚雕飛天,巧筑奇構,充分體現了古代建筑之精美。幾分鐘后,他們已經站在雙峰塔南塔前的石臺上,站在這里,向下觀望,香巖寺內的全貌盡收眼底。

香巖寺里,授戒儀式已經開始。由于正殿里面狹窄,一百多名身披金黃色袈裟的和尚在正殿前的廣場上整齊地站成幾排,正在禮佛三拜。這是授戒儀式的開幕式。蟠龍松的枝干掩映了大部分場景,使得儀式的場面更加顯得神秘莫測。

千山五大禪林被請來做受戒師,他們都是得道高僧。五位穿著繡紅袈裟的老和尚每人拿著一炷香,行過三拜九叩大禮后,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大殿之中。

五名即將受戒的和尚從隊伍中走出,依次在大殿前跪成一排,新剃的頭皮在陽光下泛著青光。由于距離太遠,加上幾個人都低頭跪著,看得不太真切,只看得清這幾個僧人沒有披著袈裟,而是一襲深藍色僧衣,顯得有些與眾不同。

香妹問道:“香巖寺在做什么法事,這么隆重?好像連別的寺院的僧人都過來了,真想進去看一看。”

劉處長說:“聽我們系一位信佛的老師說,今天是四月初八,是釋伽牟尼的生日,寺里一定在舉行慶祝活動。”

黃主任說:“不對啊呀,慶祝活動上午就應該進行過啦!”

香妹嘟噥著:“四月初八,四月初八,哎呀,不好!山哥說過,農歷四月初八,如愿長老要給他舉行受戒儀式,不就是今天嗎?”

說到受戒儀式,三個人立即想起了影片《少林寺》中李連杰演的那個小和尚出家受戒時的鏡頭,想起那個方丈用香火在小和尚的頭上點的九個戒疤。雖然他們不知道戒疤有什么意義,但有一點似乎是肯定的,受了戒,點了戒疤,山哥就真正成了一名和尚,再要下山就不可能了。

想到這里,香妹二話不說,就向山下跑去……

香巖寺里,授戒活動按照預定的程序正在進行。如愿長老是儀式的主持人,他那洪鐘般的聲音在整個會場上回蕩:“今天,我們鞍山佛教協會在此為五名出家的僧人舉行比丘戒儀式。受戒,可以增加信心,可以生出功德,可以產生力量,可以人生平安,可以增加道念,可以慧由心生,可以獲得尊重,可以產生和諧。”

大殿內外鴉雀無聲,靜的可以聽到香燭噼叭之聲。

如愿長老繼續高聲宣讀著戒法。比丘戒的戒法共有幾百條之多,但主要的是五戒。五戒的內容包括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

下一個程序是由受戒者懺悔業障。山哥跪在殿前的蒲團上,雙目微閉,頭顱低垂,雙手合十。此刻,他在想什么呢?他想起了信佛的媽媽,想起了為自己能繼續念書而喝了農藥的爸爸。他記起小時候有一次隨著爸爸到山上捉黃鼠狼的經歷,那是為了給媽媽配一個偏方。他永遠也忘不了那個陷在套子中的小精靈的那雙充滿恐懼和絕望的眼睛。那是自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殺生。愿小黃鼠狼的在天之靈能夠寬恕自己!他又想起了與自己相親相愛的香妹。他在心中默默地念著:“香妹,哥對不起你了,我已經是佛祖的人啦!”

懺悔過后,受戒儀式繼續進行。山哥向前幾步跪在如來佛祖的佛像前,虔誠地說道:“我,劉山哥,法名慧清,自愿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如愿長老口頌佛號,將戒牒交付到山哥手中。所謂戒牒,就是傳戒機構發給受戒僧人的證書,類似于僧人的身份證,上面有受戒人的法號、年齡、受戒時間、受戒地點、傳戒師法號,以及清規戒律等。僧人持此戒牒,不但有了明確的身份,還可以四處云游,在異地的寺院居住。

依次發放戒牒后,五位長老分別將金黃色的袈裟披在受戒者的身上,接著又是一番跪拜、誦經。

授戒儀式接近尾聲了。

香妹跑下山坡,,二次來到寺門前。寺門緊閉,她拼命地叩打著門環。

沒有人過來給她開門。

香妹一邊哭泣,一邊高聲喊道:“開門,開門啊!我要山哥!”

忽然,寺門從里面被打開了,剛剛參加完授戒儀式的外寺僧人依次走出。

20夢醒時分

香妹呆呆地看著和尚們在自己面前魚貫而過。僧人們一個個目不斜視,低垂著頭,有的一邊走還一邊捻著手中的佛珠。

隊伍里沒有山哥。

香妹抬腳進了寺門,她一眼看到山哥和其他幾名一同受戒的和尚還跪在大殿前的蒲團上,如愿長老正在給他們訓話。

香妹幾步跑到山哥面前,她拉著山哥的衣襟,仔細審視著他的額頂。

還好,她沒有發現香火燒燙的痕跡。

“山哥,你,你受戒了嗎?”

山哥抬起頭,望著香妹,眼中一片迷茫。

“山哥,你快說話呀,你受戒了嗎?”

山哥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你騙人,受戒怎么沒燙香疤?”香妹仍然抱著一線希望,電影里的受戒鏡頭可是要燙香疤的。

如愿長老走過來,對香妹說道:“香妹姑娘,山哥的確剛剛受了戒,如今中國的佛教改革,已經廢除了殘害身體的燙香疤的陋習了。”

“不,不,這不是真的!師父,山哥已經得到社會各界的贊助,他可以繼續念書了!我不讓他出家,我不讓他受戒!師父,你放了他吧!”說到這兒,香妹聲淚俱下,泣不成聲,“撲通”一聲跪在如愿長老面前,抱住了長老的雙腿。

劉處長和黃主任也氣喘噓噓地趕下了山。黃主任扶起香妹,同情地掏出手帕,給她擦拭臉上的淚水。

劉處長對如愿長老說:“師父,您好!我是劉山哥同學就讀的學校的教務處長。知道他的遭遇,我們都很同情。為了能讓他重返校園,許多老師和同學都給他捐了款,學校還專門研究了他的問題,我們希望劉山哥同學能夠繼續完成學業,成為社會的有用之才。”

黃主任接著說:“師父,我是冶鐵實業公司的辦公室主任。我們公司得知劉山哥同學的情況后,決定贊助他大學期間的全部學費,以幫助他順利完成學業。我們董事長說,貧困地區的大學生學習刻苦,生活節儉,性格堅強,有獨立創業精神,正是公司努力尋求的人才。請師父幫助我們,讓劉山哥同學離開寺院,回到學校。”

聽到香妹為自己做了這么多的努力,聽到學校和社會各界如此關心自己,幫助自己,山哥熱淚盈眶,心情無比激動。可是,他轉念一想,自己剛剛受戒出家,怎么能立即破戒還俗呢?這不是把信仰當兒戲、褻瀆神圣嗎?自己可是剛剛發了誓言的,要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想到這里,山哥無助地閉上了眼睛。

“阿彌陀佛,我佛慈悲,讓弟子得以早脫苦海,回頭是岸!”如愿長老聽了劉處長和黃主任的介紹,心中由衷地為山哥高興。他對跪著的山哥說:“慧清,你都聽到了吧?學校需要你,社會關心你,香妹姑娘愛著你,你還是脫下僧衣,回到學校去吧!”

“師父,香妹,還有二位領導,大家對我的關懷,我深受感動,但同時也感到受之有愧。我劉山哥有何德何能,竟然得到社會各界的如此關愛?再者說,我剛剛受過比丘大戒,袈裟尚未披暖,誓言尤在繞梁,怎么可以出爾反爾呢?”

如愿長老呵呵地笑了起來:“慧清,我佛慈悲,在律法中早有規定,出家受戒的僧人,假如不能適應僧侶的清苦生活,或受不了戒律的約束,可以舍戒。出家受戒需要具備種種條件,經過許多的手續,可是,要想舍戒還俗卻是很簡單的,只要真心誠意的說明就行了。至于說的內容,可以根據你所舍的范圍而定,可以舍去比丘戒,退做沙彌,也可舍去沙彌,退為居士,還可以舍去一切戒律,退為普通人。如果再想出家受戒,佛教也還是歡迎的。佛經中有一位叫伽摩比丘的僧人就曾七次舍戒,后再受戒。你的情況特殊,你不是受不了僧人的清苦生活,而是因貧困無力求學而出家。現在,念大學的費用問題解決了,你自然可以舍戒還俗了。”

“可是,師父……”

“好啦,慧清,不要再說了,我雖然舍不得你,但也要為你的前途著想,就請你選擇是做個居士,還是做個普通人吧。等到你將來畢業后,愿意再到寺里來,我還是歡迎的。”

香妹急切地說:“山哥,你快說話呀!師父不是說了嗎?你對他說上一句,就可以舍戒還俗了。”

“是啊,劉山哥同學,你倒是說話啊!”劉處長和黃主任也在一旁催促著。

山哥一個頭重重地磕在地上,聲淚俱下地說:“師父,您的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我將永遠是您的弟子,就是下山了,我也要做個忠實的居士,遵守佛教戒律,一生向善,皈依佛門。”

“慧清,請明確地說一遍,你自愿舍戒嗎?”

“師父,我愿意舍去比丘戒和沙彌戒,退為居士。我已經沒有了父母,沒有了家,從今以后,我就把香巖寺當成自己的家。師父,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好吧,慧清,我接受你的舍戒,請你收拾一下,隨領導和朋友們下山去吧。祝你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一路坦途,萬事如意。”

“多謝師父!”山哥說道。

“多謝師父!’’香妹等三個人也同聲說道。

圍觀的僧人和游客們發出了一陣熱烈掌聲。

一個小時后,山哥告別了師父,同香妹等人一起走出寺門。山哥已經脫去僧服,換上了來時帶來的牛仔服和旅游鞋。一個年輕、瀟灑、充滿活力的大學生又出現在眾人面前。

眾僧人聚集到香巖寺門外,給山哥送行。

慧能拉著山哥的手,羨慕地說:“師兄,我們真的好為你高興啊!希望以后逢年過節和佛教紀念日時常上山來看一看,給我們多講講外面的世界。”

如愿長老將一個名片大的金鉑佛像送給山哥,說道:“慧清,這個佛像是開過光的,靈驗得很,你要時時刻刻帶著它,它會時時保佑你諸事平安的。好啦,時候不早了,請諸位施主上路吧!”

汽車歡快地鳴著笛,向山下疾馳而去。太陽已經西斜,晚霞將天空染得通紅,在霞光中,一輪碩大的紅日懸浮在地平線的上方,是那么的燦爛、輝煌、光彩奪目。山哥和香妹忽然發現,此刻的夕陽竟然比朝陽還要美麗。

山路崎嶇,起伏不平,但僅僅走了三里,便出了山門,前面,是一條筆直的陽關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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