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神話是中華民族兩大神話體系之一,其中昆侖神話因極少人為修飾,堪為“金色神話”。這一神話體系里西王母的故事構成其最亮麗的部分。關于西王母形象,或猙獰、或美艷,古籍形象似乎差距很大,往往感到無法判斷和把握,部分學者出于某一目的,或擇有利論據,移花接木,證明很難成立的觀點;或牽強附會,東拉西扯,推出似是而非滑稽可笑的結論。其實,透過古籍中許多描述,我們不難看到古先民思維曲折的發展進程。那是從混沌到清晰,抽象到具體,無性到女性,一種對自然人格化的無以倫比的欲望支撐,一種沒有包含任何雜念的原始精神。我們不妨對此梳理一遍,將他們放置在歷史的大背景中,通過對他們所創造出的不同時期的西王母神的分析,還原一個真實的西王母神。這將為我們探討并最終認識昆侖神話提供一條捷徑。
“渾沌”應是最早的西王母神
《神異志·西荒經》載:昆侖西有獸焉,其狀如犬,長毛四足,似熊無爪,有目而不見,行不開,有兩耳而不聞,有人知往,有腹無五臟,有腸,直而不旋,食物經過。人有德行,而往觸之;有兇德,則往依憑之。天使其然名曰渾沌。
《山海經·西山經》稱:天山……有神焉,其狀如黃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渾敦無面目,是識歌舞,實為帝江也……
恩格斯說,人在自身的發展中得到低級實體,動物的支持,“由此就產生了動物崇拜”。又說:“神圣的觀念……最初我們從動物界取得的,就是動物。”普列漢諾夫說,原始人接觸的一些自然現象,而它們“主要是所謂有靈性的動物界”,他們以動物判斷其余的自然界,“想象創造了許多用某種動物的活動來說明大自然現象的故事”。費爾巴哈說:“動物是不可缺少的、必要的東西;人之所以要依靠動物;而人的生命和存在依靠的東西,對人來說就是上帝。”
青藏高原上古先民在采集、狩獵經濟中,依靠的是動物,與動物不能分開,以至認為動物比自己高明,賦予動物以人的性情。基于生育觀念,對于有靈性的動物、植物或自然物產生敬仰或恐懼的神秘心理,把動植物視為自身所共有的起源,并把它作為氏族的祖先。它與氏族成員有血緣關系,成為氏族標志和保護神,于是產生了圖騰。圖騰是氏族與某種動植物之間親緣關系的象征。這是重要的原始宗教觀也是藝術觀。
“渾沌”正是西王母神,它創造了世界萬物,也創造了人。
我們從“渾沌其狀如犬,長毛四足,似熊無爪”的描述中,看出“渾沌”是組合動物神,它是在個體動植物神的基礎上產生的此動物一部分與彼動物一部分組合的特殊動物體。《山海經》中記載有許多這樣的神。“有獸焉,其狀如犬而豹文,其角如牛,其名曰狡”。“有獸焉,其狀如馬而白身黑尾,一角,虎牙爪,音如鼓音,其名馬交”。“獨其狀如虎,文臂、馬馬虎,見人則呼”。“有鳥焉,其狀如雞而白首,鼠足而虎爪,其名鬼斤雀”。
在希臘神話中把呂喀亞的喀邁拉怪物描述為:前肢是獅子,后肢是巨龍,中間是山羊。漢族的龍:蛇身、馬頭、馬尾、鹿角、狗爪、魚鱗、魚須。這些神有兩種或三種或更多種動物組合起來,有野生動物與野生動物的組合,有馴養動物與野生動物的組合。這種組合動物神是個體動物神的發展。
組合動物神是在舊石器時代晚期至新石器時代的漫長歷史時期產生的,在這一階段青藏高原的先民經歷了母系氏族和母系部落,能夠制造磨制石器,有了彩陶、畜牧業、原始農業,狩獵、采集仍然存在。宗教也由氏族宗教發展到部落宗教。他們的生產發展了,眼界擴大了,知識增加了,這些成為滋生神話新內容的土壤。這些神的產生有社會原因和認識原因。部落重新組合促進圖騰的新組合。聞一多先生認為:強大部落兼并弱小部落,便以強大部落的圖騰為主體,接受弱小部落圖騰的一部分組成新的圖騰,如龍圖騰。普列漢諾夫說:“當一個氏族一分為二時,它的圖騰也就是具有局部的性質。”例如在最初的圖騰中是以狼、鹿個體動物出現的,在河湟出現了四白狼、四白鹿部落,而當這幾個氏族部落合而為一的時候,他們共同的圖騰就變成非狼、非鹿,但卻具備狼的頭、鹿的蹄角的怪物了。從認識發展來看,原始先民在用直觀表象表達對事物認識的同時能采取象征手法,從整體動物中抽取一部分,它既能代表整體又有社會內容,概括了善、惡、美、丑觀念及部落間的關系。這是抽象概括能力增強的結果。
古代先民能以奇特的想象和抽象創作出最初的西王母神,借動物形象表達對自然、社會的認識,溶入他們的情感與理性,是多么令人驚嘆啊!李澤厚認為,這是審美意識和藝術創作的萌芽。
“豹尾虎齒”是西王母形象發展
演進的一個重要階段
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戴勝,是司天之歷及五殘。這是《山海經·海內西經》中的描述。由于《山海經》內容是不同時期形成的,對西王母的描述發生了較大的變化。這反映的是由先前單純的動物崇拜向對人神崇拜過渡的古代先民生活、心理、宗教、審美的復雜性。
《山海經》中所記多為半人半獸神。禺疆“人面鳥身,珥兩青蛇”。疆良“其狀虎頭人身,四蹄四肘”。西王母身旁的開明獸“身大類虎而九首,皆人面”。“自體與之山至于大隗之山……其十六神者,皆豕身人面”。在民間傳說中伏羲、女媧是人首蛇身,而蚩尤更是人身狗首。樂都柳灣遺址發現的彩陶多人首鳥身或人身鳥首的圖案。同德宗日遺址出土的彩陶上也繪有人首鳥身的圖案。這充分說明古代先民對半人半獸神崇拜的普遍性。
作為此時的西王母成為了圖騰信仰和有權威的氏族酋長結合神。“司天之歷及五殘”可以理解為先民對氏族酋長某種宗教崇拜的表現形式,賦予了它更多與天相感應的責任。它的產生是社會實踐對人的認識的又一提升。
首先,摹仿動物的狩獵活動是產生半人半獸西王母的現實基礎。古代先民在長期的狩獵實踐中通過集體圍獵,直接與動物搏斗,逐漸了解動物的狀貌、習性和聲音、活動規律,積累了狩獵經驗,便摹仿動物的形態、聲音,以引誘、靠近、獵取動物。我國的鄂溫克族、鄂倫春族早期都頭戴鹿角鹿耳的帽子,后狍子皮帽子,穿著毛朝外的鹿皮衣或狗皮衣,偽裝成鹿或狍子的外形進行圍獵,接近、獵取動物。他們還用狍哨和鹿哨在狍子或鹿交配期摹仿出狍子或公鹿的叫聲,吸引母狍子或母鹿捕殺之。人摹仿動物即人獸結合。古代先民采取這種狩獵方式能有效地獵取動物,取得較多的衣食之資。他們無疑會崇拜并在心里逐漸積存人獸結合的形象。這些事象已成為和他們的生存有重要關系的活動,從而必然流于記錄為主要內容的創作領域,也成為格外重視、必然表現的題材。這又決定了原始藝術的寫實方法,表現人與動物的關系時,常把兩者結合,或描摹戴面具而隱藏自己的形象。高爾基說,由于人類征服了野馬,于是就產生了人頭馬身的神。
其次,摹仿圖騰形態、動作、聲音的歌舞是產生半人半獸的西王母的宗教根源。古代先民為了求得圖騰的保佑,得到它的神力,基于巫術觀念和獻媚心理,在祭祀時便貢獻摹仿圖騰的歌舞。黃南州同仁縣年都乎村的所謂“於菟”儀式就是虎崇拜圖騰的遺留。在儀式中,表演者如虎神降臨,表演出猛撲馬、牛、羊、豬的動作的呼嘯聲。在我省出土的新石器彩陶器上,明顯可以看到刻有類似山貓或虎豹之類的獸皮花紋。而宗日遺址和上孫家寨遺址出土的兩件舞蹈紋盆上的人物裝束就是當時“種人皆刻畫其身,象龍文,衣著尾”的真實反映。氏族成員或巫師摹仿圖騰表示對祖先的這種崇拜,自身也就增強了神圣感。如果說狩獵時摹仿動物形成半人半獸觀念,祭祀時摹仿圖騰便強化了這一觀念。
第三,人在實踐中提高了對自己能力的認識,把自身一部分升入神的領域,是產生半人半獸西王母的認識根源。古代先民長期服從動物,在動物之下。由狩獵發展到馴養動物,農耕出現又驅使動物。長矛、弓箭、飛石索(青海有些地方稱為拋嘎)的出現,使生產力大為提高,他們獲得的糧食、肉食、皮毛都增加了,由此推動了定居、制陶、新工具的制造、氏族的發展,集體觀念的強化,領導他們畜牧、制陶的女酋長,死后便成了神。這些物質成果和精神成果導致了人的觀念變化:人占有比動物高的地位。這時人雖不能完全擺脫動物,但已把自己擺在動物之上,“半人”可是占據主導地位。《山海經》中半人半獸八十六位,人面、人頭六十四個,占74%,鳥頭、龍頭、獸頭五個,只占7%。人頭、人面數量多說明人成為組合體的主腦、靈魂。西王母由表現動物、半人到表現全人是思維發展的過程,藝術創作進化的歷程。
第四,古代先民了解、組合、抽象概括能力的提高是創作半人半獸西王母的思維條件。在舊石器時代晚期人的思維特點:直觀性、幻想性、形象性、神秘性,以類化表象,集體表象表達對事物的幼稚認識,缺乏分解、組合、抽象、概括能力。但長期實踐活動使他們的思維能力由低到高地發展,他們處理動物、建筑房屋、氏族分化、部落組成及對偶、家庭的出現都是分解、組合的實踐,促使他們產生分解、組合、概括的思維能力。新石器時代的陶器圖案更直接表明了他們具有的這種能力。由實物到圖案,由具象到符號化都是分化、組合、抽象的過程。因此,才有了柳灣蛙紋演變成幾何紋、波浪形的曲線和垂障紋。古代先民認識到動物特性和人的能力就把他們的一部分分解出來,賦予它一定的意義,組成了新的西王母神。
“西海唱和”,趨于定型的
西王母神
在漢籍《穆天子傳》中,西王母儼然變成了一個年約三十有余,雍容華貴的,與人間帝王唱和的美婦人。
西王母從似妖似魔變成美婦人,從無性(曾有很多學者認為是男性)變成女性,(“母”與“女”互通)從動物變成人,是人類思維發展,藝術創作進化的結果。人類發展首先進入的是母系社會,在女神身上最能體現我們祖先的實踐活動和創造才能。
首先,從舊石器時代晚期到新石器時代初期,古代先民如醉如狂的熱情創造了具有各種職能的女神,反映了婦女在生產、生活各個方面的主導作用及人們的觀念和心理。土家族的獵神是女神,她是打死老虎的婦女變的。白族的獵神是女神,她是山神的妻子。蒙古族的火神是女神,被稱為火神圣母,每當年節遷入新居,在婚禮上都要祭祀她,向她敬獻酒和奶茶。
其次,眾多女神不是一個時期產生的,在甲骨文、金文當中,“帝”即“?犖”,又為“蒂”之初文。“?犖”與“帝”通。說明最早的帝王由女神演變而來。人形神和女酋長變的女神出現較晚,而多種職能的西王母則更晚。
西王母在傳說中是以多種職能出現:風神、雨神、雷神、雹神、水神、海神、喜神等。這是與女神的社會地位分不開的。在女神神話中,女神是開天辟地、創造人類與萬物的始祖母。歌頌女神的生殖功績是女神神話的主要內容。
《山海經·大荒西經》說:甘水之間,有女子羲和,方浴日于甘淵,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
《山海經·大荒西經)還說:有女方浴月,帝俊妻常羲生月十有二,此始浴之。
這些神話以極端夸張的手法,表現了西王母等女神的形象特征:無比巨大的身軀、乳房、臀部,借外在特征突出生育功能。如此崇拜女性生殖功能,將其神圣化、神秘化,便形成女性生殖崇拜,把女性生殖器奉為神靈。如柳灣發現的一個人形瓶上的女陰是完全被夸大了。由女神生殖崇拜演化出生殖神:土地神、豐收神、畜牧繁殖神、愛神和媒神。
產生這些女神的根源是婦女在物質生活、精神生活中的作用及由此決定的女性崇拜心理。婦女在采集、農業、飼養牲畜、制造陶器、紡織麻布方面都是主力,他們還保存烹飪食物、管理住宅、生育撫養子女,還有管理家庭、社會的才能和外交本領。不少女酋長,在祭祀中神附體,帶有神性,是圖騰歌舞的扮演者。總之,在經濟、社會、家庭、宗教等各方面,婦女占了統治地位。
可以說,西王母身上凝聚著人類的崇高美、壯麗美,曲折地反映了婦女的本質力量,在此后的不同時代、階段,人們仍然能強烈地感受到她征服改造大自然的偉大力量,引起情感上的共鳴。受此影響,在后世,特別是到了漢代,受儒家思想影響的學者那里,西王母從似妖似魔、似人非人、非男非女逐漸變成年約三十有余,雍容華貴的,與人間帝王唱和仙化的美婦人,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