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玉樹,我因高山而壯美,我因江河而大氣,我因草原而胸懷寬廣,我因云雨之氣而精神充沛。這里雪蓮純潔,山水神奇迷幻。
天廓微茫,“三江源”高聳的大碑與我擦肩而過,然而,我看到它是在靜默地沸騰著,碑文是我源源而來的血脈。通天河咆哮著注入炎黃的命脈,生生不息,它上吞五水而下納百川,大氣磅礴而波動日月。這里是水的故鄉,這里是民族的魂魄。
——題記
行走在草原
眼下,通往草原深處的便道,看上去修通不久,是逢大雨毀壞了。這就不得不使我們好幾次下車在越野車的車輪下拋土墊石,祈禱不出麻煩。越野車在高聳的大山上往復盤旋了近一個小時,才下到谷地。而此時,大團的云朵由白變黑,籠罩在頭頂,疾風掠過的一瞬,大雪橫飛。這是高原八月的飛雪,壯觀卻也逼人。好在不長的時間,云開霧散,天光重開,一番碧天云影的景象。這好似蒼天神秘之手擺弄的一個神奇的布景,演繹著高原人生的遼闊與蒼莽。我這是有生以來在八月的朗空之下感受著飛雪營造的意境,就在這一時刻我感到了高原無所不包的博大和真誠。在玉樹草原有一句話:在廣袤的草原,牦牛群噴口氣,都能改變天氣。這話,我信!
在谷底,我們跟隨著一條河流蜿蜒而行,溪流嘩嘩,回聲嘹亮。茂密的雪松和不知名的灌木盤根錯節突兀在山巖崖壁,那種頑強執著的勁頭,令人感嘆。看狀貌,若干年前的這里,該是濤聲震天、浪濤洶涌的大河古道。可不是,那被河水的雕刀留下的刻痕,雖然年復一年,歷經風吹日蝕,卻依然歷歷在目。
我穿行在現實和夢幻之間。高海拔地帶神奇瑰麗的自然景觀令我無語。在現實中,在熙攘紛爭的世界里,我們內心在不斷追尋著沉穩與流暢,而在跋涉過許多山山水水之后,在這里我終于心領神會,山的沉穩,成就了水的流暢自如,水的澄明大度,哺育了山野人家,草原牛羊;風的爆裂推動了四季輪回的大手,它輕輕一拂,新的季節便嶄露頭角,登臺亮相。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面對先人描述的曠古之境,我找到了有力的闡釋。人類種植草皮、美化生活的時代,這般景致讓人感動。在這里,我不曾看到一座孤獨的山,山的族群合力鎮住了大地;也不曾看到過一條孤獨的河流,水的千手千足皆合力同心。
置身草原,我甚至以為,我既是一塊山石,也是一塊云朵;是行走的一棵草,也是噬草的一只羊。物是我,我是物,二者息息相通。
這里是真正意義上的高原,陽光深情地注視大地,草原漫無邊際,呈現著清涼、通透、遙遠,永遠拒絕著喧嘩與虛偽、物欲和霸道。短暫的對視也能讓人為之一振:牧草、牛羊、山川、河流、雪峰,落滿亙古的寧靜,這寧靜潛滋暗長著,釀造著這一方高遠的凈土和神秘。
無論走著或是停下,我隨時感受到的是天地的遼闊與博大,感受到的是人的淺顯和渺小。
經幡·佛寺
我不是信徒,但我有信徒一樣的虔誠之心,對生活,對人生。在草原廣闊的天地,經幡和寺院是無處不在的醒目風景。行走在草原,宗教的氛圍如影隨行,博大精深。不用說草原有美麗溫情的一面,也有于人費神的一面。經幡與寺院是縱橫經緯上的要塞,載世救人,指點迷津。
高高飄揚的經幡,常常在耳朵聽不見的地方讓眼睛看見,眼睛看見了,心沒有看不見的。經幡是聲音,只是這聲音從生命的心底發出,流瀉成彩虹,放牧草原。金碧輝煌的寺院,是人們朝拜和寄宿心愿的地方。人們走進寺院,在那里畢恭畢敬地想象下世的模樣。在高海拔地帶,人們相信生命的完成不是一生一世的事情。五體投地的跪拜,有著怎樣執著深遠的含義呵。高原上,廣闊的時間無限,生命因此而漫長久遠。
我走近4500米高海拔的貢薩寺時,大地流光溢彩,風輕云淡,佛塔高聳入云,牛羊祥和安靜。大地上矗立的是牧人應對自然的精神信念。我從他們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種勇氣,一種執著的信念。
在這里,信念是虔誠的。這是生活對人的給予,不是人對生活的所求。多少次,我在城市的廟堂里,看到善男信女們在木魚聲中,草草了卻塵俗的煩惱,就心生一種何必如此虛偽和做作的感想。他們是帶著一顆很狹隘的心思來的,匆忙間,只是將靈魂暫且藏在某個蓮花瓣伸及的角落。
我也曾想過做個淡遠超脫的隱者,幻化一身的仙風道骨,歸隱深山古剎栽種菩提。但我斷不了紅塵中的寂寥與俗憂,無法抹去過往,也無法不去懷想將來。我相信因緣宿命,只是今生的那扇門扉,又將是誰來輕叩!
梵音是如此流暢而空靈,只要是在這片廣袤的高地生存,它就會響徹溝溝壑壑,山山水水。我在寺院里走著,經幡喧響的聲音如天籟般悅耳。寺院是心靈的高地,在高海拔地帶,它的意義不是我凡俗之人說得清的。
我在草原深處行走,我在雪山腳下匍匐。我行走,我思想。在高原,在草原深處,只要有經幡飄蕩的地方,只要有寺院矗立的地方,一切蠻橫惡劣的物候都無法偃息生命的成長。
懸掛在天空的小鎮
以海平面垂直的距離衡量,曲麻萊算是懸掛在5000米高空的小鎮。我在駐足時,能聽到它沉悶艱澀的喘息聲。它的影子很單薄,讓我有點心酸。
早在八十年代初,曲麻萊這個名字便進入了我的心靈,成為了我少年時代記憶和牽掛的一部分。那時,父親要在每年冬天的某個時間出發,到曲麻萊給單位拉肉,一去一月有余。在這月余的時間里,母親的焦慮,便無時無刻不叩動我少年的心靈。父親來時,那蓬頭垢面,眼眶深陷,體力不支的模樣總使母親在一陣欣喜之后,又好一陣心酸。父親說,他去的地方遠在天邊,冰天雪地,爬冰臥雪,牛羊像云朵一樣多。那時我想,那是多好的地方啊!天天有肉吃,出門騎牛馬。于是,“曲麻萊”三個字便就這樣遂了一個少年成長的新奇。
二十多年后的八月的一天,我終于來到了久臥心底的高地。我走遍了小鎮的角角落落。現代文明的屐痕在這里無力張揚,路遇的牧人總是笑笑地向你招手,寬大的衣袖像幕布,劃過空中,記憶深刻。懸在半空的小鎮似乎無力再矗起挺拔的樓群,一座座一排排紅瓦白墻的房子,整齊地排成方陣,像在掌心,像夢里的幻境。
我看見一群牛羊從街的一頭走來,牧人的鞭梢凝滯在空中。只有身邊那條碩壯的藏狗靈性地跑前跑后。幾只草原雕飛來,投下的陰影,遮住小鎮的陽光。我看它們盤旋,翅翼卷起的風,輕搖著小鎮。
牧人跋涉的腳步停在這里,客棧的小屋便是另一處家。青草、牛糞和酥油的氣息是小鎮的味道,濃烈而芬芳。我走在街上,像是走進了懷舊的黑白膠片里,溫情和恬適長滿心頭,縈繞在四周,讓人踏實,讓人安靜,讓人真實。
小鎮以外是綠浪滾滾的大草原,小鎮是草原的客棧。我走在里頭,像是客人。我尋覓二十余年前父親千難萬險走過的腳印和車轍的痕跡,已是芳草滿徑,無一作答。
我跋涉到5000米的高度來到小鎮,小鎮頭頂著天,手握著云。隨手一挽,云雨在手。天上的星星是萬家燈火,永世不滅,熠熠生輝。我離開了小鎮,小鎮在我仰視不到的地方存在。它告訴我,經歷是一本書,人生只有短短的幾頁。
曲麻萊,什么時候只要想起來,讓人都會有一種抹不去、扯不開的眷顧。
野鴿棲落的地方
在囊謙海拔3700米的高地,善爬陡坡的“牛頭車”蜿蜒而行,困頓無力。這條被稱為路的便道,在草原深處九曲百折,險如天路。當站在扎曲河口高聳的山豁,娘拉的大地已撲面而來。崇山峻嶺間,娘拉靜臥,山巒疊翠,一派世外勝景。娘拉就像一把玉勺從天而降,優雅地劃了一個弧度,在高山大澤中靜穆成一種磅礴凝重的美。我們在十八盤似的險途上曲曲折折向下滑行,漫山的格桑花、蘭草花燦若星河地鋪向天邊。天與地和諧舒展觸手可及,人與自然相依為命不分你我。我滿懷虔誠敬畏之心赴約娘拉。
當矗立云頭的山巒甩在身后,娘拉親切地擁抱了我們。倘若拋卻四千五百米的海拔高度,倘若不是在江源腹地,這里的美早被人們肢解成了賺錢的什么,這里的美早被媒介喧吵得人人皆知,這里的美也就早早地被現代化的利器啃咬得支離破碎。眼前鋪展開來的是一幅寧靜、壯美、和諧的畫卷,恍若隔世。扎曲河寧靜舒緩,在娘拉的懷抱里撒嬌打歡,三四戶人家組成的村落遠連緊挨地鑲嵌在碧樹掩映中。微風過處,松濤陣陣,馨香撲鼻。
穿過“勺柄”似的平緩地帶,聳立在云霧繚繞間的兩座大山,把天空切割成一線天,扎曲河好像被扼住了咽喉,在這里突然憤怒地咆哮起來,浪頭一個勁地打在鋼藍色的巖體上,前赴后繼,聲音響徹山谷。一座廢棄的簡易吊橋孤零零地站在河岸上,日月的碎片在橋身上涂滿斑駁的印痕。
穿峽而過,天地頓開。一座高山盆地流光溢彩,八月的朗空下,季風吹過,青稞頭顱低沉,麥浪翻涌。瓦藍的天空之上,鴿群翱翔,蒼鷹高旋。茂密的雪松、白樺、山楊以及無名的灌木長滿四周的山巒,空氣清冽,一派與生命的粲然融為一體的風物掛滿眼簾。
與鄉黨委書記楊群熱情質樸的大手相握,藏民族的酣暢堅韌便流入體內。長夜漫談,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如此貼近地體味了一個基層領導者憂民的苦心和富民的藍圖。三十三個自然村,留下了他無數次跋涉的足跡,每一個牧民都熟悉他們的楊書記。娘拉的瑪尼石雕刻工藝精美,州縣聞名,楊群書記為了推介它,幾上西寧,終于在青洽會上使其受到了外商的青睞。話題漸稠,聽著,希望燃燒成娘拉的明天。
子時,銀河萬里,燈火漸稀,好夜如夢。
翌日,早早起床,漫步鄉間,見一大群鴿子覓食,遠處鴿群翻飛。問及,曰野鴿。歸來月余,娘拉的野鴿常常入夢。深秋來臨,初冬在后。一日,從繁瑣中抽身,翻看青海地圖,驀地娘拉跳入眼簾,為我所想。
夜中央
娘拉遠到了天邊,在這里擱置心情,就像回到故鄉山村的土屋,適宜而溫馨。但又有別。
高原深處的牧場至今古風依舊,一家的客人就是整個牧村的客人,落腳就會受到隆重的邀請。書記楊群次日一大早就張羅開了。他說,小牛犢亂拱的時候是草原收獲最旺的時候,你們來的正是好季節。今年草場豐收,你看,牧草掩過了膝蓋,青稞的籽實沉甸甸抬不起頭,多美。說著黝黑的面龐綻開了花朵。他的幸福陶醉了我。
夜晚,我和村落的人們向篝火聚攏,篝火點燃的地方,是夜的中央。
天上月輝透朗,每一顆星星都嫵媚嬌嬈,像盛開的鮮花,漫無際涯。方圓幾十個牧村的人們都匯攏到這里,康巴勁舞迷離了月色,陶醉了眼睛,青草的碎屑濺滿了臉頰。民歌嘹亮,含在舌尖跳出來就是一串隨風、隨畜群飄去的歌謠。多少年來,這樣的景致已在我的生活中不復存在。即便在城市的某個角落點一把篝火,篝火已失去了本質的野性和通透耀眼。
在高原的遼闊地帶,篝火為萬物點燃,夜的中央在火焰上舞蹈,牛羊咀嚼的聲音穿透時空。馬奶酒一碗接一碗,縱情地泡透了人們的心。連不會喝酒的小久美,臉蛋也像熟透了的蘋果,美到極致。夜在舞蹈,人在舞蹈,火焰在舞蹈,大地在舞蹈,幸福的已不只是人。
我醉了,在夜的中央。我像是永遠在行走,在跋涉,向另一種高度,夜是棲身的家,即便是在荒野,它令我安靜。篝火是牧人的天燈,放飛著希望,在曠遠的高海拔地帶,在亙古的靜寂里,一團篝火的閃爍,意味深長,非同尋常。城市上空爆裂的煙花屬于某個特殊的節日,炫耀過后,成為灰燼。它的絢爛,只是迎合人們的某種欲望,翹首過后,黯淡依舊。
今夜的篝火,為豐收點燃,為遠方的客人點燃,為整個娘拉的牧村點燃。我看到的已不是篝火本身,而是生生不息的民族精神、生活信念以及固守的堅韌、美麗。
夜已深沉,露水打濕了衣襟,高懸的圓月大睜著眼睛,沒有一絲困乏。
這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天母扶搖而下,落到娘拉的懷抱,祥瑞籠罩,六畜興旺。
引鶴而來
去曲麻萊的路上,又一次遭受了八月橫飛的大雪。雪夾雜著豆粒大的冰雹,打在車體上,濺起金屬質感的聲響。蒼茫大雪頃刻覆蓋了碧綠草原。極地的誘惑之處在于它的出其不意,飛來神手,和多極變化。從高原最燦爛的季節,一下跌進冬天意境,就像進入時光隧道,深刻無比。
半個時辰之后,我們走出了云雨之氣的包圍,雪在身后翻滾,籠罩著另一片天地。只見一條巨大的彩虹橫跨天空,五彩斑斕,讓人驚奇。當地牧人告訴我,如果看見一座雪山放出金光,你應該匍匐膜拜。因為那是神在暗示你,你在旅途上將遇見奇跡。有許多事情是無法讓人置信的。有許多謎永遠都是謎。正如你不是雪峰,無法理解遠踞在雪峰的冬天一樣。看見彩虹,干什么,牧人并沒有說,我想,這大概是上天五彩的流韻獻給單色大地的渲染吧。
地形以平坦空曠的氣勢向前推進著,空闊而透明,像在天邊。我們在隆寶濕地的邊緣行走。這里是丹頂鶴的棲息地。丹頂鶴,性靈的大鳥,高原的神物,我只在影像中見過,海拔五千米的地方竟是它的故鄉。云是鶴故鄉,我頓然醒悟。
我睜大眼睛走路,我豎起耳朵聆聽,我用心虔誠地感受。希望自然的精靈翩躚而來,吞納萬千。靜靜的、切切的,一切讓心去意會。盼望是一種心界。遠遠的在太陽的光暈里我看到了幾只弧影,在濕地深處翱翔。來了,來了。
長羽臨風,蹁躚而來;長啄含云,吟哦而來;長蹼踏歌,高蹈而來。陽光溫柔而輕盈,滿天是驚心動魄的歡歌。濕地遼闊而透明,遍地是如夢如幻的狂歌。因為珍貴,它矜持而孤寂;因為敏感,它警覺而遠離。它精靈般的倩影,在遙遠的濕地水澤里閃爍。它的飄動讓人心醉,它的誘惑讓人迷戀,它的時隱時現讓人難以捉摸。
難怪鶴會成為華夏民族精神文化的載體,難怪善良的人們愛鶴、伺鶴、詠鶴、寫鶴如敬神物。難怪有風雅之士冠以鶴人的最高品質:鶴舞鶴鳴,是太平安寧的祥瑞;鶴壽千歲,是生命健旺的象征;鶴立雞群,是精神品格的高揚;延頸鶴望,是有信有義的典范;鶴有盛德,使知恩圖報的君子呵!
這里是丹頂鶴的家園。在高原極地,它將成為一道絢麗的景觀,讓人類找到靈魂的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