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味如煙

每次看到電視上黑芝麻糊鍋里飄散出裊裊上升的白汽時，便會想起老家那蒸汽彌漫的鍋臺，小時候的美味便如這淡淡青煙一樣縷縷絲絲地向我飄來……

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大多數人的生活還是以粗糧為主。在我們那個地方，最常吃的主食是白面和玉米面蒸的“磚包城”、青稞面做的“油花”、“鍋塌”等。晚飯一般做好一點，也就是在白面里頭摻一點雜面搟成面條，再依據菜的情況做成“破布衫”、“丁丁兒”或“旋面葉兒”什么的。

畢竟是粗糧，自然沒有白面好吃，尤其是青稞面，吃多了胃里就泛酸、脹氣。所以，那時候，盼著吃一頓凈白面的飯食，大概是許多孩子最大的心愿。但僅有的一點白面是留著逢年過節或來了親戚時才吃的，平時就別想。為了把青稞面做得好吃一點，就只有在烹調技藝和方法上下功夫。于是，每當我們吃厭了“油花”，開始把油花皮到處亂扔的時候，母親就會做一頓“高山頂雪”來給我們換換口味。具體做法是：先把一部分青稞面炒熟，糝成拌湯后再放進去搟好的青稞面片，撒上姜粉，再熗點蔥花，就可以出鍋了。吃時先在碗里舀上面片，再在上面澆上白色的面糊糊，故取名叫“高山頂雪”。同樣是青稞面，吃到嘴里的感覺卻大不一樣，我至今還記得喝到嘴里那股黏黏的辣辣的味道，由于湯里放了姜，喝下去之后胃也特別舒服。如果母親有閑工夫，她還會給我們做一頓“搓魚兒”，這是一道比“高山頂雪”還要好吃的飯食，當然做的工藝也更復雜一些，先把青稞面調得硬硬的，再用力揉，揉到青稞面看上去像玉一樣光滑時，再搓成小長條，把小長條拿在手里，就可以搓成“面魚兒”了，面魚兒的搓法有兩種，從小長條上揪下來一塊面，用大拇指用力一捻，變成了貓耳朵形狀，叫“筒筒麻食”。再一種做法，就是把揪下來的那一塊面在案板上用手掌搓，搓成一頭粗一頭細的形狀，像小魚兒一樣。記得我第一次搓面魚兒時，還一本正經地用笤帚苗給小魚兒刻上了眼睛、鼻子、嘴巴……把“小魚兒”煮熟后用笊籬撈出來，拌上辣子、醋和搗得細細的蒜茸，有條件的人家拌點菜，沒有菜時熗點青油也可以。面魚兒特別光滑，特別精道，吃到嘴里很有嚼頭。雖是青稞面做的，但一點也吃不出來青稞面那股又酸又澀的味道。記憶中還有一道青稞面或豌豆面做成的美味，那就是攪團和糝飯，把青稞面粉均勻地撒到開水鍋里用力地攪，攪到沒有一點面疙瘩時，盛到淺淺的碟子里，晾涼，吃的時候還是調上油潑辣子、醋、蒜茸，還有涼菜。那時候也沒有啥好菜，不外乎小菠菜、青麻葉和甜菜葉子，用開水一焯，撒點咸鹽，熗點青油就是涼菜了。可能是沒受過污染的緣故，我至今還記得那些菜的味兒特別足，再配上又酸又辣的攪團，我們常常吃得鼻扭嘴歪。如果攪團有剩下的，切成小塊后下到湯鍋里，同時放上切碎的酸菜，再熗點蔥花，這就是糝飯了。剛出鍋的糝飯特別燙，母親一邊叮囑我們“慢點吃”，一邊念叨：“世上最淡后娘心哪，豆面飯塊燙爛心哪。”可是，我們怎么能抵擋得住美味的誘惑呢？要的就是那滾燙的香辣的感覺，吞下去一塊滑若凝脂的豆面飯塊，再撈起一片又辣又脆的酸菜葉子……記得每次吃糝飯時，我們都要吃出一頭一臉的汗水。現在，不少飯館里也有賣豆面飯塊的，每次去吃飯時我也愛點一盤，只是怎么也吃不出當年的那個味兒。

也不是頓頓都吃青稞面，也有碰運氣吃肉的時候。那會兒牛羊肉便宜，最肥的一級羊肉六角伍一斤，最便宜的二毛錢一斤，但必須得憑票購買。在我七八歲時，字沒識幾個，但副食票認得門兒精。我常常拿著各種各樣的副食票去古城臺商場排隊，往往是排了半天隊，要買的東西卻賣完了，人們只好罵罵咧咧地走散。賣牛羊肉的店門前也排隊，但每次保證能買到手。牛羊肉一般都剁成細細的臊子，炒熟后密封起來，每次做飯時用勺往湯鍋里舀一點，這頓飯和清湯寡面就有本質的區別，飯里有肉啊！退下來的骨頭熬成湯，配點籮卜、洋芋，如果有條件的話再放點粉條做成熬飯。我記得小時候吃熬飯時最重要的一項活動就是砸骨頭，把骨頭砸斷后，吮吸里面骨髓。如果運氣好的話，我還可以收集到一兩枚羊拐，它是我小時候最重要的玩具，可惜全被老師沒收了。

童年時代還有一樣又便又好吃的東西，那就是青海湖的湟魚，八分錢一斤，我家一買就是一二十斤，回來后，蒸著吃，炸著吃，或者干脆在白開水里加點咸鹽煮著吃。那時候，湟魚是窮人唯一能享受得起的美味，許多同學的中午飯就是一塊干糧外加一條湟魚。我們咀嚼著細嫩肥美的魚肉，吮吸著鮮美多汁的魚腦，它給我們那粗茶淡飯的童年帶來了多么難忘的美味和營養啊！長大后，我才知道，青海湖的湟魚有多珍貴，它的肉，十二年才能長出來一斤。八十年代青海湖封湖育魚后，我就再也沒有吃過一次湟魚。

小時候，最盼望的就是過年和家里來客人。因為過年和來客人都意味著要改善生活打牙祭了。過年固然能吃到許多好吃的，但一年只能吃一次，而客人隨時有可能走訪。在我們家鄉，招待客人最好的飯食是烙油餅，寬水油餅、雞毛油餅、狗澆尿油餅。母親招待客人最愛烙狗燒尿油餅，烙上一大盤子松軟香甜的狗澆尿油餅，再燉上一鍋潔白濃香的奶茶。母親燉的奶茶也很有特點，先把茯茶熬開，放上花椒、青鹽，燉出味后再把牛奶兌進去，在牛奶將開未開時，母親拿幾枝荊芥在火上烤一烤，燎去絨毛后，再“噗”地一口吹滅火星，趁熱把荊芥塞進奶茶鍋里，只聽“嗤”的一聲，奶茶的香味頓時四下飄散開來。

吃油餅喝奶茶，那香甜濃厚的滋味自不必說，就是這種生活境界，是當時許多窮人的最高想想，所以，只有家里來了尊貴的客人時，比如我的外婆，我們才可以跟著沾沾光哩。

平時，母親就烙餡餅招待客人，記得那會兒經常吃的是菜瓜餡餅和韭菜盒子。把老菜瓜擦成細絲，拌上青油做成餡，烙的餡餅有一種別樣的清香。韭菜盒子比較講究時令，韭菜要用剛上市的新韭芽，再配上新鮮的羊肉，就叫“羊肉韭盒。”剛出鍋的羊肉韭盒嗤嗤冒油，咬一口鮮味四溢，齒頰留香。我至今還記得小時候站在鍋前一邊拉風箱一邊望著鍋里咽口水的情景。后來，跟外地人學會了烙雞蛋韭盒，韭菜餡里放點雞蛋，嚇皮、粉條，也非常好吃。

除了來客，如果逢上陰歷的節日，母親也會給我們做一頓好吃的。比如，二月二吃大豆，端午節吃棗糕，七月二十二吃羊肉糊茄，冬至吃“炒酒”，臘八吃“麥仁”等。而每年的開學這一天，母親照例要給我們做一頓“筒筒兒面”，好讓我們吃了以后“開通心竅”。一人一大碗白面的筒筒兒麻食，再澆上羊肉的臊子，心竅開通不開通那是以后的事，先讓我們的胃口開通好幾天。所以，小時候盼開學在很大程度上是盼望開學那一頓飯。

那時候，除了過年時能分到幾塊糖和幾枚紅棗外，平常孩子們是沒有零食的（誰家有錢買零食啊？）。沒有零食并不等于我們的嘴就閑著，我們的零食在田野里，在小河邊，在樹林里。一到夏天，我們幾乎天天漫山遍野地亂跑，挖甘草，挖辣辣根，挖蕨麻，挖野地螺，挖出來后，揪片葉子隨便擦擦泥巴就往嘴里送。什么滋味早已忘記，只記得為找一棵甘草我們可以從這個山頭竄到那個山頭。小時候經常吃的野草我記得還有什么蒲公英、野蔥花、山丹、鎖陽、紅丟丟、酸瓶瓶……秋季來臨時，我們還有一項重要的活動，那就是燒窯。我常常跟在一群大孩子的屁股后面，揀木棍，揀土坷垃，然后，把小土塊認真地一點一點壘上去，接著拿火燒，待土坷垃連火了，把食物放進“窯”里，再把“窯”一腳踏平，之后，就是焦急的等待。等待的過程真漫長啊，沒法，我們只好趴在馬路邊數汽車，等數夠二十輛就開窯，可那時候哪有車啊，數不上十輛就迫不及待地開窯，結果，里頭的東西也十有八九是生的。就這，也常常有為一顆大豆、半塊洋芋而打起來的。

在家里，也有我們的零食。我和弟弟妹妹們最愛做的一項游戲就是一人拿一根蘿卜，把蘿卜皮剝成一條一條的耷拉下來，像個燈籠。然后，捻著蘿卜一邊高聲唱“辣的辣的樹上去，甜的甜的嘴里來”，一邊揪下來一條羅卜皮放進嘴里，以為這樣一唱羅卜皮就不辣了。我們還愛把洋芋塞到灶火里烤得焦焦的，專門吃外面那一層又黃又硬的皮兒。如果兜里有一分兩分錢，還可以在校門口買一小茶盅爆米花、炒豌豆什么的，如果有四分錢，就可以買一支冰棍兒，那時候的冰棍真好吃，咬一口含到嘴里，就有一股直透鹵門的冰涼和甘甜，這種甘甜再由鹵門傳送到每一個汗毛孔，讓你的全身都能感受到那種又涼又甜的美妙滋味。那時候的汽水也非常好喝，記得我第一次喝汽水是父親領我們上公園，在公園門口，他給我們一人買了一瓶汽水一塊面包，打開汽水瓶蓋，我驚奇地發現它在滋滋冒氣，有無數個小氣泡打著旋兒往上翻騰，像是活的。喝了一口，嗆得我眼淚鼻涕一起流了下來。啊，天底下居然有這么神奇的飲料，我做夢都沒有想到。幾年前，我給一個農村的孩子送了兩罐健力寶，那孩子喝了一口后直叫喚：“哎喲麻著，太麻了。”我一下子想起小時候第一次喝汽水的情景，眼淚“唰”地就流了下來。

童年的美味是那么甘甜，又是那么苦澀，雖然粗茶淡飯能填飽肚子，可總是饞哪。那時候，我們家門背后安了個有線的小喇叭廣播，小廣播里經常放一些宣傳計劃生育的小演唱，我最愛聽一首叫《法土瑪回娘家》的賢孝，唱的什么內容，早已記不清了。有幾句歌詞牢牢地記下了：“案板上調下的拉條兒，尕鍋里炒下的粉條兒，還燉下了兩罐罐熱溫溫的茶呀，沙鍋兒還煮下了羊肋巴。”因為每次唱到這里，我就覺得那歌聲變得格外地悅耳動聽，就會不由自主地陷入美妙的遐想之中。記得還有一次，我照例拿著副食票到古城臺市場去排隊，路過一家食品店時，我看見有一位婦女用一方潔白的紙托了一塊奶油蛋糕走了出來，我一下子釘在那里，我從來沒見過這么高級的蛋糕，蛋糕是金黃色的，散發出一種油亮的光澤，把托住它的那塊白紙已經洇透了一大片。更為奇特的，它的上面還抹了一層厚厚的奶油，那奶油真白啊，像雪一樣白，奶油上面還點綴了幾枝鮮艷欲滴的花朵。竟然有這么精致的蛋糕，這怎么叫人舍得去吃它？我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塊蛋糕，盯了很長時間，驚奇得連哈喇子流出來都忘了。心想，我啥時候也能吃上一口這樣的東西，那就美死了！可上哪兒去買呢？我旋即又發愁了，那時候，即便有錢有糧票，也買不到這么高級的食品啊。

后來，我才知道，那叫生日蛋糕。再后來，我就吃過無數次生日蛋糕，過生日吃，不過生日也吃，再后來，想吃就買。再后來，一般的生日蛋糕我就看不上眼了，專門買品牌，像Ａ里，雖然價錢貴，但質量好，口味純正。直到了今天，許多人（尤其是女人）說它是垃圾食品，吃了只會長肉，我認同這種說法，于是連品牌蛋糕都很少買了。

現在，社會上有太多腦滿腸肥的人，許多人的苦惱不是品嘗不到美味，而是考慮怎樣管住自己的嘴，節制著去品嘗美味。我也常常為減肥而拒絕進食。可是，每次的減肥計劃剛剛實施，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塊油汪汪的蛋糕，想起我死盯著蛋糕看的情景。我的減肥計劃就會在瞬間付之東流，吃吧吃吧，能吃是福啊，想想小時候吧。

兒時的美味，像輕煙一樣常常縈繞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