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的幾年里,夏天,凌晨四點左右,父親就會從炕上一骨碌翻起來,匆匆忙忙洗把臉,喝點開水就點饃饃,然后拉著架子車出門。后來,我問阿媽阿大干啥去,阿媽說拉渣發。我就想,興許拉渣發是件美差,挺有意思的。那時我正讀小學,按我的理解,隊里一幫老少爺兒們拉著車走到公路上,然后幾十輛架子車套在一起(后車一根轅條壓在前車車廂板中間稍靠前點的地方,轅條上坐個人,依次類推),大家就可玩既驚又險的套車把戲了,耳邊風聲嗚咽,大家既擔驚又興奮,最前面架套車的人則一臉正經,目不斜視,因為他稍有疏忽,則會造成人仰車翻的事。車損壞了還好說,人命可玩不起。長大了才知我有多憨,套車要在下坡路上玩,上坡路人不拉不推,車子便死狗一般一步路也不走。渣發要到老石山根里去挖,一路是慢上坡,要走七八十里路,別看架子車較輕,拉著空車走這么長路還真吃不消。到了目的地,大家顧不得腰酸腿痛,馬馬虎虎吃點干糧,便開始挖渣發。渣發其實就是草灘上的草皮,是植被。那時不大講環境保護,挖掉一方草皮下面的沙土石子會露出來,大風一起,飛沙滿天,黑煞烏罩。
挖好渣發,然后就往架子車上碼,車廂里碼得有半人多高,然后用繩子稍加捆綁,就上路。渣發多為草根,少為腐植土,較輕。盡管如此,從渣發灘拉到公路上,要走近一公里路。大伙兒一人一輛車,過水灘沼澤,走泥濘窄徑,上坡過坎,腰弓成蝦米,脖子上青筋暴起,身后屁聲不斷,大家也司空見慣不聞不怪,其實那時大伙吃的是土豆雜糧,肚里無油水,屁也就無精度濃度,更無熏染力滲透力。一上公路,大家的本事全了,重車加上下坡路,年輕人你趕我超,步子如飛。
爺爺的一條腿就是在更早的年份里,去拉渣發的路上砸折的。那次爺爺和我大嬸子去山里拉渣發,嬸子拉車,爺爺坐在架子車里陰陽怪氣地哼著地方小曲,大嬸子人矮力小,沒擰牢轅條,車就翻了,車幫砸在爺爺腿上,從此爺爺成了瘸子。瘸腿的爺爺此后多不出門,老院里北房臺地上擺了一張大床,他手提一只兩股橡皮扎成的大彈弓,斜躺在床上,脧著東墻墻頭,看那里是否有大人小孩趴上來摘杏子。那時爺爺家有五六棵直徑四五十公分的杏樹。那些杏樹結的果,顏色、形狀、味道各不一樣,大接杏有雞蛋那么大,紅樸樸的像娃娃的臉蛋,肉厚核大,吃起來滿口清香;小蜜桃比麻雀蛋稍大點,吃完一嘴蜜糖味,甜透心肺……爺爺五十八歲那年因胃癌離開人世。
渣發拉到飼養院,車把式們橫七豎八地癱倒在地,盼的是明天老天爺最好下一天雨,給放個假!
渣發曬干后可以燒灰造肥料,也可以煨炕,渣發煨的炕能燒著氈毯被褥。
時過境遷,近二十年來再沒聽見過什么人去山里拉渣發,一方面當地政府保護環境,保護植被不準開挖,一方面滿山滿野都是燒柴,人們懶得去拾去掃,現在倒找他二百塊錢也不去山里受這黑苦了。
俗話說一斤糧食一斤草,餓肚子的年代莊稼人連燒煨也沒有。死記得我小時上山搞來一背斗燒柴,一頓洋芋就煮完了,還差點不夠,弄不熟洋芋。
那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冬天,周六日學校放假,父母親就叫上一兒一女去山上掃灘渣。拉著架子車,車里放著一個大卷絡。卷絡是青海人運草(主要是運麥衣、豆衣、油菜籽殼之類細碎柴草)的工具。
灘渣其實就是秋后枯干的草尖及其莖稈。
父母親掄起掃把使勁地掃,一刻也不停歇。而我和妹妹用小背斗一次又一次地背,把許多個小草堆攢成一個大草堆,以便于裝卷絡。哨子風不停地刮著,臉蛋都凍青了,手指尖上的小裂口里還滲出血來。
掃灘渣往往要揀較溫和的晴天,陽坡上雪已消盡,露出草皮。掃灘渣須用老掃帚——那種快掃禿了的用粗硬的芨芨草稈扎成的掃帚,新掃帚掃不起草渣來。
到了晌午,大家坐在草灘上啃點凍干糧,吃幾個冷洋芋。有次歇晌午時我問阿媽:“媽,啥時候我們才能過上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這苦日子啥時才有個頭?”阿媽使勁咽下一嘴冷洋芋,說:“等你倆長大當干部當工人,吃上國家糧的時候,家里就會好轉的。其實你們跟你阿大那時候比,好到不知哪兒去了。雖說穿著補丁摞補丁的衣裳,可還有學上。你們阿大十二三歲時,一冬天給富人家擋牛,沒鞋穿,腳后跟凍出娃娃嘴一樣的裂口。看見牛屙了一泡冒著熱氣的糞,就跑過去把雙腳踩進糞里焐。”聽到這類話,我就認為是天方夜譚,是母親故意夸大事實勸導我們的。問父親,父親則一臉難堪,不置可否,不過父親的手腳既粗又黑,皸烈處多,血水常常滲出,每晚睡覺前他便搞點豬油,在燈盞上烤化,然后用它糊住裂口。
平常一家人掃大半天能掃一點灘渣。那時撂荒坡地多,不像如今的人們,眼睛沒有虱子屁眼大,連巴掌大一平常一家人掃大半天能掃一點灘渣。那時撂荒坡地多,不像如今的人們,眼睛沒有虱子屁眼大,連巴掌大一塊地方都放不過,都要開了種莊稼。人說荒地開過嶺,年景不太平,可如今是太平盛世啊,干嘛這么糟踐自然植被?原來荒地不是承包地,人們可以不上糧納稅,白種白收獲。比方說,我們村里一位老漢開的荒地比其承包地還要多。
一車灘渣拉回家來,連燒帶煨炕也能湊合十天半月,完了又去掃,不厭其煩。
如今滿山遍野長的是蒿草、馬板腸、牛荊條、黃刺、黑刺,只要人勤快,楊樹、柳樹、黑刺的干柴多的是,可有誰去掃去拾掇?但事有例外,莊里有位七十多歲的蔡老漢,七八個兒女在外工作,有的當大官,小車來小車去;有的當大學教師,每月拿一二千塊錢;有的當工人。他家里有錢,兩間房里塞滿了大塊煤炭??伤袀€習慣,一冬天每天早晨四五點背著大背斗,胳肢窩夾著大掃帚上山,家家吃早飯前,他就身背高高一背斗樹葉回家,一臉一身的土,怎么看也不像個坐享清福的老漢,倒像個陰曹地府的無常。不知情的人嘲笑他、辱罵他,熟悉的人知道他這一則是鍛煉鍛煉身體,呼吸呼吸清晨的新鮮空氣,活動活動腰腿和手腳,二則是難忘舊本,人可不能好了傷疤忘了痛,得時刻給自己敲敲警鐘。
這誰又能說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