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編14師師長房文達緊皺著眉頭、反剪著雙手在司令部里踱來踱去,腮幫的牙肌肉被銼動的牙床頂得一鼓一凸,兩邊太陽穴的血管蚯蚓般趴著,雙目中迸射出的怒火恨不得一把將蜷縮在金雞山那叢林深處的土匪營寨點燃。
一個小時前,從金雞山返回的少校副官帶回了土匪頭子曾仲豪的回話:“同意貴師從金雞山借道。但有一個前提條件,房師長必須同時把其表弟的尸首一同送上山來。我弟弟仲秋的血不能白流。一命抵一命吧!否則,就別怪我曾某人不講民族大義。”
對曾仲豪提出的這個要求,房文達心中不是沒有一點思想準備。他只不過是抱著一種僥幸的心理,看曾仲豪能不能以民族大義為重,把私家的仇怨先挪開一邊。畢竟日本鬼子是全體中國人的共同敵人。況且曾仲豪的妹妹曾仲花也慘死在鬼子的獸行之下。曾仲豪與鬼子也有著不共戴天之仇。不想曾仲豪不買他的賬,并反過來將了自己一軍。他曾仲豪也不想落一個被人們唾罵為民族敗類的臭名。
房文達氣得臉色鐵青,渾身發抖。想到曾仲豪提出的這一惡毒的借道交換條件,他的心里就像被誰捅了一刀似的灼灼生痛。
“師座,打吧,我就不相信他曾仲豪的腦袋是鐵打鋼鑄的。”
“師座,你下命令吧,金雞山上那二百來個草寇豈能抵擋住我正規軍的炮火?”
“簡直是欺人太甚。叫我們怎么能咽得下這口氣!”
“……”
幾個團長義憤填膺地吼叫起來,摩拳擦掌地要殺上金雞山。
房文達停下了踱步,望著眼前這些與他出生入死的部下,他的鼻子一陣發酸。他穩定了一下情緒,用低緩的語調說:“弟兄們,你們的心情我能理解。金雞山并非我們拿不下來。關鍵是我們耗不起,一個是時間耗不起,另一個是人員耗不起。通往金雞山只有一條道,而曾仲豪據險把守,既有滾木擂石,又設置了多重火力,沒有充裕的時間,一時半刻誰也奈何他不得。強攻金雞山還會造成人員的重大傷亡。”
師參謀長宋應標補充說:“按軍部電令我們必須在明天拂曉之前到達斗云嶺,進入伏擊陣地。如不借道金雞山,從筆架山繞道,全師人馬最快也得明天黃昏抵達。而我師的騎兵只能裝備兩個營,達不到殲滅敵酋川崎聯隊的目的。軍令如山倒,我們豈能……”大家沉默下來,一雙雙眼睛無奈地盯著師長房文達。
“嗵”的一聲,一團團長古武虎終于打破了沉默,跪在地上:“師座,曾仲秋是我打死的,就讓我去償命吧,不能為了我貽誤了戰機啊!”
古武虎就是房文達的嫡親表弟。古武虎的這一跪,房文達頓時又淚眼模糊起來。
古武虎是房文達的大母舅古紹清的大兒子。古武虎比房文達小四歲。房文達從小天資聰穎,卻命運蹇澀。房文達六歲喪父,隨娘下堂改嫁。繼父是個酒鬼,一發酒瘋,就拿房文達出氣,蒲扇大的巴掌煽得房文達常常鼻青臉腫,眼冒金星。大母舅看不下去了,把房文達接了過去,視同己生,關愛倍至,暗中發誓要把房文達培養出個人樣來。房文達不負大母舅的厚望,發奮讀書,中學畢業后,以優異成績考入黃埔軍校。畢業后,房文達從排長干起,一步一步提升到師長。房文達熟讀兵書,用兵布局,奇異巧妙,出敵不意,顯示出他過人的軍事才干,深得30集團軍司令王陵基的喜愛。房文達與表弟古武虎小時一起長大,如同親兄弟一般。房文達當營長后,古武虎投軍征召至其名下當士兵,古武虎作戰勇猛,屢立戰功,從排長、連長、營長一路擢升上來。房文達當師長后,古武虎也晉升為一團團長,成了房文達的得力干將。
民國二十八年12月,30集團軍奉命駐防贛西北幕阜山區進行抗戰,新編14師師部駐扎在磨刀坪,古武虎一團的駐地在回坑,離師部約四華里。從磨刀坪高處眺望,筆架山的莽莽群峰一架疊著一架,綿延逶迤,溝壑縱橫。而金雞山卻像一只報曉的雄雞,豎在筆架山的骨脊上引頸長啼。金雞山山勢險峻,壁立千仞,鬼斧神工,郁郁蔥蔥的森林遮天蔽日,野獸出沒,毒蛇游躥,終年絲絲縷縷團團簇簇飄逸的霧嵐,透著一股大山的玄奧與神秘。曾仲豪的一干土匪就以此山為踞,安營扎寨,打家劫舍,侵號綁票,無惡不作。當地民眾無不痛恨得牙根癢癢,可縣保安團幾十條破槍又奈何他不得。許多受害民眾多次闖進新編14師師部告狀,請求房師長為他們保一方平安。
房文達決定滅一滅曾仲豪這伙土匪的囂張氣焰,為當地民眾伸張一次正義,出一口久抑的惡氣。
時不久,曾仲豪的弟弟曾仲秋帶著幾十號土匪下山去肖家村洗劫,一路逍遙作樂,奸淫了幾十名婦女。房文達接到古武虎的報告后,氣不打一處來,急令古武虎出擊。古武虎親率了一隊騎兵去土匪回山的路上設下埋伏,當曾仲秋耀武揚威地帶著匪隊回返時,被古武虎的人馬一下打了個措手不及,土匪死的死,傷的傷,曾仲秋揮舞著兩把駁殼槍張牙舞爪地帶著十幾個親信左沖右突,曾仲秋的槍法能百步穿楊,一連被他撂倒幾個士兵。古武虎見狀不由怒從心頭起,一梭子掃過去將曾仲秋撂下馬背。曾仲秋一死,土匪作鳥獸散,四下潰逃。曾仲豪從匪十幾年,從未吃過這么大的虧,不僅失去了弟弟,還丟了幾十號弟兄的性命,在悼唁弟弟亡靈的時候,曾仲豪睜著一對血紅的三角眼,指天發誓要為死去的弟弟報仇。從此,曾仲豪與古武虎結下了深仇大恨,多次派人刺殺古武虎,卻始終未成。曾仲豪尤如一只禿鷲,蜇伏在金雞山上,張著巨翅伺機飛撲下山。
眼下,新編14師提出要借道金雞山,去斗云嶺伏擊川崎聯隊,這不啻為曾仲豪為弟弟復仇帶來了天賜良機。曾仲豪雖然落草為寇,十幾年的舞刀弄槍,摸爬滾打,也琢磨出了一些兵家之道,加之他對方圓百里的山川地形了如指掌,戰機的孰輕孰重也能揣摩出個八九不離十。房文達風急火燎地派來副官要借道,并許諾贈槍一百支,子彈五千發,畢竟軍情緊急,部隊不從金雞山走,繞道筆架山,肯定就要貽誤戰機。貽誤了戰機他房文達的腦袋也就要搬家。曾仲豪看完房文達的來信,內心不禁一番獰笑。他暗笑房文達天真幼稚,以為饋贈了一些槍支彈藥就可充當買路錢。不錯,山上是需要充實槍彈,可區區一些槍彈就能消解殺弟之仇嗎?呸,見你媽的鬼吧!我曾仲豪不是一個三歲的小孩,見了一粒糖果就笑得滿臉燦爛,你房文達不答應把表弟古武虎的尸首交給我,祭我弟弟的在天之靈,雪我心頭魚鯁之恨,你房文達就別想借道,就讓你那幾千人馬飛過金雞山去吧!曾仲豪思慮良久后讓送信的副官帶回他的話去。并囑手下嚴加防范,密切注視山下的動靜。
房文達把古武虎扶了起來,一把緊緊地將他抱住,從不流淚的鐵血男兒,竟涌出一汪淚來:“武虎啊,我的好兄弟。”
“師座,讓我最后叫你一聲表哥吧。”古武虎整了整衣帽,向房文達敬了一個禮,叫了一聲:“表哥———”然后,迅疾拔出手槍,“砰”的一聲,飲彈自盡。
一番生離死別,在場的軍人目睹這一幕,個個感動得淚如泉涌。
房文達一抹眼淚,隨即下達了集結命令。十幾匹戰馬載著各團長官飛奔而去……
兩個小時后,新編14師幾千名官兵朝著金雞山急行而去。
古武虎的尸體被幾個衛兵抬著走在隊伍的最前面。緊跟其后的是神色冷峻騎著一匹周身火炭般棗紅馬的師長房文達。
灑潑了一天淫威的秋陽正緩緩地向著金雞山的峰頂墜落下去。那映照在古武虎國字臉上的一抹斜陽卻顯得格外明朗亮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