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記（短篇小說）

謝勝瑜，男，1968年生于江西永新。江西省作協會員。發表小說、散文、隨筆百余萬字。曾任期刊主編，現供職廣東省作協某媒體。

吳三錢接到市教委電話到那兒取回來一個職稱改革文件回到學校辦公室的時候，大伙兒正在談論某局二把手雇人殺害一把手的事兒。吳三錢不看時鐘都知道，現在是下午四點多五點未到。在辦公桌前枯坐了一天，這個時候大家都在無聊而聊，只等著打卡之后準時逃。

二把手殺害一把手的事吳三錢前幾天就在報紙上看到過，當時他也沒有什么感覺。一個人殺一個人，這個世界應該是每秒鐘都在發生吧？這算什么呢？在我們平平常常地活著的時候，總會有一些事情驚天動地發生著。

可吳三錢的同事好像不像他那么見怪不怪，他們在他身后大聲地討伐那個二把手，罵他權欲熏心太卑劣太猖狂太沒有人性。平時大家國際國內古今中外地討論的時候，總是有正方反方的，那情形有些像電視上直播的辯論賽，煞是熱鬧。但今天大家的觀點卻是前所未有地眾口一詞，每一個人的唾沫都吐向了那個雇人殺害一把手的二把手。

吳三錢不知道這是因為校長正好在場，還是這些人都沒有做過二把手。他不理解他們怎么會這般同仇敵愾。于是，他從座位上站起來說：“這有什么奇怪的，哪個單位的一把手和二把手不是面和心不善的？誰見過哪個單位的一把手和二把手親如一家嗎？”平時不愛參加討論的吳三錢今天說話卻有點激動，仿若平地起驚雷，一下子就把大家的目光引了過去。

“就是不和，也不能動殺機啊！”一時好像沒有人能舉出有二把手和一把手情同手足的，就本能地反駁道。

“誰愿意去殺人啊，那還不是一把手太獨裁太霸道？”

“一把手獨裁怎么了？難道還要一把手倒過來聽二把手的不成？”大伙兒訝然地轉過身來看他。

“可你們想想，人家一個單位的二把手，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說話卻不頂屁用，能不憋屈嗎？”

“可哪個單位的二把手不都是這樣做孫子過來的？”

“你們是沒做過二把手不知道二把手的苦。你要是做了二把手，遇上一個老是升不了又還年輕的擋道一把手，看你不急紅了眼干傻事才怪！”

聽吳三錢那語氣，就像是他做過二把手似的，竟說得在場的人啞了場。最后還是一直沒吭聲的年輕的校長雙手舉過頭頂往下按：“大家別激動，別當真，只當剛才進行了一場大學生辯論賽，吳三錢同志力挫群雄，非常精彩，非常精彩。”

吳三錢這才想起來學校“一把手”的存在。他馬上意識到自己信口開河沖了和尚廟，就有點尷尬地附和：“大學生辯論賽的正方反方都不過是強詞奪理，并不代表個人觀點。”

后來的事實證明，辦公室里所有的爭論都是有害無益的。那一次爭論后不久，校長把學校的“書法家”充實到了后勤組做食堂采購，還有就是大家見了他不叫小吳或老吳，都叫“二把手”，或者“大學生”。

別看吳三錢現在是校長經常在會上說的“除教師以外的其他工作人員”，客觀說，當年吳三錢從工廠調進這個市重點中學，也是很了不得的。那時候他寫得一手好字，顏體柳帖魏碑的，寫什么像什么，還在市里得過書法一等獎。老校長慧眼識才，要把他調進校長辦公室，專門負責抄抄寫寫的活。當時吳三錢是很牛的，問：“你可以把我的工人編制改為干部編制嗎？如果可以，我就同意調到你們學校。”老校長說：“特殊人才特殊處理吧，我想想辦法。”學校畢竟是重點中學，關系到大頭小目千家萬戶，找找關系，老校長也就把這事辦成了。

雖然校長辦公室干的都是雜活，只是出個通知上傳下達跑個腿啊什么的，但因為有一頭粘著領導，老師們不敢得罪，親戚朋友插個班啊少交點贊助費啊什么的也就有尋得著方便的時候。“宰相門前七品官”，這些年來，吳三錢除了有時埋怨工資不高，比一般老師都差一截以外，人前還算神氣。現在被年輕校長一腳踢出辦公室，他當天就氣沖沖地找到校長說：“我是學校作為特殊人才引進來的，你不能讓一個寫字的去買菜。”校長聽完，沒有生氣，倒露出一臉的笑：“那時候你是人才，可現在不一樣了。不是辦公自動化了嗎？你的字是寫得漂亮工整，可你說我這一年讓你寫了幾回字？還有，照你的說法，寫字的就不能買菜，那我每天回家都要買菜做飯，你還叫不叫我校長呢？”

校長的話像霜打茄子，進來時還覺得理直氣壯的吳三錢一下子就蔫蔫地沒了話。

從此吳三錢每天要早起和食堂的劉姨一塊兒去買菜。在菜市場走完一遭后，吳三錢感覺自己這些年來跟菜市場的黃葉菜沒什么兩樣，擱的時日越久就越掉價，心想著換個單位不再受那狗屁校長的氣，可現在全世界都地球村互聯網了，哪個單位還稀罕一個寫字工整的呀！他這么越想越憋氣，就把自己遭校長陷害才下食堂的事兒跟劉姨憤憤地說了。劉姨聽完后接腔道：“校長的作派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說話這么不分場合不看主子，怎么像那些個剛出道的大學生呢。”這話從一個小學沒畢業的娘們嘴里出來，著實讓吳三錢慚愧不已，趕緊把就要溜出口的臟話吞了回來，說：“你可別告訴我老婆我被下到食堂的事兒，我還沒來得及和她說起這事兒呢。”劉姨聽了就咯咯地笑，說：“原來你在家里是專受老婆氣的呀！我說沒見你升副校長呀，怎么大伙兒突然叫你二把手了呢。”

劉姨哪壺不開提哪壺，又讓吳三錢多了一重心病。想想以后，吳三錢的心情比手里沉沉的菜簍子還沉：這將是什么樣的日子啊，夜晚在家里會被老婆煩死，白天逃到單位，也還是要被劉姨這群沒文化的娘們氣死！

與吳三錢的每況愈下不同，他老婆易一菡卻是陳年的老酒，年月越久越香甜。她本來就比吳三錢高出一截，結婚后，胖乎乎的身子竟像泄了氣的皮球似的瘦削起來，原先有些干澀的膚色也變得桃紅潤澤了，人們都笑說吳三錢是她的滋潤露養顏液。可那又怎么樣呢，吳三錢這個美容師把眼前的女人點化得美麗了青春了，可他除了為她賠進去更多的美容護膚品，就是賺來了她越來越多的規矩和不滿。

就說兩口子那點事兒吧。戀愛那會兒，他和她隨便在哪個角落都能銜住對方的嘴唇咂半天；結婚以后就不一樣了，要是他一天不刷三次牙，一米以內她都嫌他口臭。吳三錢到死都記得，他和她的第一次就在離廠里不遠的一塊坡地的樹陰下，那時候天還沒全黑，她就敢在他身子底下高興得大喊大叫。而吳三錢現在想做那事兒，可就由不著他的性情了。特別是吳三錢下食堂后（他下食堂的事后來還是被老婆知道了），他要一星期不洗澡，易一菡同志就一星期不會讓他沾她的腥，說她聞到他從菜市場帶回來的那股臭咸魚味和酸腐味就反胃。最煩人的是，易一菡每一次都要吳三錢戴上那塑膠套。你說好好的一個事兒，偏要隔山斷水的，哪有什么興致？有幾次吳三錢曾經想要蠻干硬來，但任他怎么猴急，易一菡同志就是堅決不讓，說：“你要再胡來，我就告你婚內強奸。”一下子就把他嚇萎縮了。漸漸地，刷牙、洗臉、洗澡、戴套就成了吳三錢夫妻生活的一套必經程序。吳三錢當然煩，但這就像單位最初實行打卡制度一樣，一天打四次卡，員工覺得煩不勝煩，領導卻認為應當如此。爭執之后，決定權在領導手里，員工反對無效，只能遵照執行。易一菡如此專權，吳三錢的心里就特別不爽，在吳三錢的感覺中，好像自從和易一菡結婚以后，自己就從來沒有干過那事兒。而他們惟一的女兒，則要完全歸功于他們婚前有過的幾個毫無阻隔的激情澎湃的夜晚！

那事不爽就不爽吧，偏還有讓吳三錢難受的。婚前吐氣如蘭的易一菡婚后居然打起了呼嚕。那聲音氣貫長虹，總是能讓吳三錢想起很多很日常的東西，比如風箱、火車、豬哼和牛吼什么的。特別是做過那種事兒的夜晚，她的呼嚕打得尤其歡快酣暢。睜開眼睛的時候易一菡從來都是羞于表達自己的滿意和快感的，可一旦閉上眼睛，她的呼嚕就吞吐自如地表達著她的愜意。害得吳三錢坐起來看一會兒書又躺下，躺一會兒又翻身起來盯住她紅樸樸的臉看一陣，就這么一直輾轉到天亮。實在忍受不了的吳三錢曾經在某一天揭竿而起，抱了枕頭要到隔壁去睡，可易一菡卻不樂意，說：“你想鬧分居啊，那也行，要分就分遠一點，你明天就搬出這屋子。”房子是從易一菡單位買下的福利房，吳三錢享受了福利還想要權利，這在他妻子易一菡的眼里顯然有點過分。

天亮之后的吳三錢幾乎每天都是雙眼通紅，無精打采。弄得幾個好心的廚師都以為他遇著可心老婆不要命，輪流勸他別對老婆太賣力，說“運動”過度會縮短壽命的。劉姨更是直話直說：“年輕時不省著點，到時她還在如狼似虎的年齡你那玩意兒卻不行了，她不給你帶綠帽才怪！”

面對善意的同事，吳三錢臉色桃紅，曖昧地笑笑，一副夜里做了錯事白天羞于和人說起的模樣。

夫妻間晚上的事不便說可以不說，啞巴吞黃連苦也只苦在自己心里。但通常是晚上的事情搞不好，白天也不會好到哪兒去。

一早起來，憋了一夜的吳三錢總是一站到坐式馬桶前就開閘放水，哪還記得掀起馬桶坐墊這回事？等易一菡內急坐上去的時候難免就會沾到一星半點的濕，尤其是冬天，一點點的濕都會冰得她一激靈地彈起。這樣的事，是易一菡最難以容忍的。臟不臟是其次，更重要的是，從一泡尿里可以照見一個男人的靈魂。“一個男同志怎么可以這么自私，怎么可以為了自己方便，就完全不顧女同志的權益呢。更何況，為妻子掀起馬桶坐墊，完全是舉手之勞。舉手之勞都不勞，還說什么愛，還怎么做夫妻？”易一菡這樣數落的時候自然不會是一個人躲在廁所里自言自語，她已經把吳三錢從被暖暖的被窩里拖了出來。她氣得發抖的時候，是決不會去管寒冷天只穿著內衣褲的老公哆嗦不哆嗦的。一滴尿那么大的事，老婆就如此興師問罪，這在吳三錢看來，簡直就是神經病發作。于是，他對面前氣得嘴唇直哆嗦的女人聲音平靜地說：“你自己擦一擦，或者你昨天用完后把坐墊掀起來不就沒事兒了嗎？”吳三錢把事情說得這么簡單，他老婆易一菡竟然一時找不到話來反駁，只氣得用手指著他的鼻子說：“你簡直就是一民工！”

“民工怎么啦？你瞧不起民工，民工還瞧不起你呢。”易一菡這般沒修養，吳三錢連和她理論的興致都沒了，狠狠地丟下一句話，轉身就回到了床上。

說起民工，吳三錢回到床上還氣喘如牛。那年工廠的一幫哥兒們知道昔日的工友、現在已是市重點中學工作的吳三錢搬了新房，都說要過來參觀參觀。這是給自己長臉的事兒，吳三錢就自作主張，滿口應承。進得屋來，工友們身上還穿著上班時的臟衣服，顯然是下班后就直接過來了。吳三錢感動地招呼大家快快落坐，這時候，一直在廚房的易一菡突然躥了出來，搶在工友落座前把靠背的紗巾收走了。招呼大家落座后，吳三錢給工友們泡了上好的信陽毛尖，準備用老婆新買的象牙瓷茶杯端給大伙，想讓他們知道原先廠里的書法家過的是多么高品位的生活。可易一菡瞅見了卻不讓，說：“這可是我們老板從國外帶回來的高級茶杯，你怎么可以給這些人用呢？”最煩人的是，易一菡是個大嗓門，她再壓低聲音，客廳里的工友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吳三錢這時候當然不能和她爭執，馬上換了幾個紙杯端到大伙面前。工友們對用紙杯還是象牙杯喝水倒不怎么計較。插曲出在吃飯的時候，易一菡除了給每人一雙筷子外，又在盤子里擺放了一雙筷子。最先動筷的李師傅沒去想那雙筷子的用途，直接就用自己的筷子插向菜盤，卻半空中被易一菡擋了回來，說：“夾菜麻煩你用公筷。”李師傅當時的臉色就成了豬肝色，說：“我可使不慣這個。”隨著筷子“啪”地就回到桌子上，李師傅提高聲音問：”吳三錢，我是有肝炎呢還是艾滋病？你告訴我，我是該用盤子里的筷子呢還是我手里的筷子？”吳三錢盯一眼老婆又掃一遍工友，有些氣短地說：“隨便吧，隨便用哪一雙。”倒是其他幾個工友講道理，勸李師傅說：“說不定是吳三錢得了肝炎，小易怕傳染給我們呢。用公筷講究衛生，對大家都好。”這一餐飯，大家都用了公筷，不要說工友難受，吳三錢一家這么講究也是頭一遭，夾一次菜要記著換一次筷子，心里頭說不出有多別扭！就是因為這一頓飯，工友們從此不再和吳三錢聯系。這還不算，他們還把這事兒當稀奇四處說給人聽。偏巧這時候幼兒園的女兒也來給他添熱鬧。那天女兒班里的幾個小朋友在一起比爸爸，一個說自己的爸爸是一把手，另一個說自己的爸爸在單位第三大，還有小朋友說自己的爸爸是經理廠長的。問到吳三錢女兒的時候，那丫頭隨口就說：“我爸爸是二把手。”住吳三錢同一棟樓的小男孩當場就反駁：“你騙人，你爸爸是食堂買菜的，根本就不是二把手。”小丫頭偏不服輸，說：“我不騙你們，我爸怕我媽。我爸是家里的二把手，我媽媽才是一把手。”

這些笑傳讓吳三錢一個大男人的顏面盡失。既然吳三錢老婆這么厲害，吳三錢這么軟蛋，不要說親戚朋友，就是吳三錢鄉下的父母也不敢隨便到城里兒子家做一次客。總之，吳三錢越來越覺得自己是一個晚上沒有樂趣，白天沒有臉面的人。而問題是會越想越嚴重的，想到嚴重時候，吳三錢就決心要改變這種生活！

還是直說了吧，吳三錢所謂的改變生活，其實就是覺得自己受老婆的氣受夠了，他想和自己的老婆離婚。

星期六，女兒吳丹在家里擺弄電腦，小家伙不知道碰到了哪兒，把易一菡帶到家里來加班的單位財務報表全弄丟了。易一菡氣得愣怔怔地好久說不出話來。等好不容易緩過神，她甩手就給了小丫頭一巴掌，小丫頭當即就捂著臉跑進自己的小臥室里哇哇大哭。

吳三錢知道，這是易一菡連續五天加班到凌晨一兩點鐘才弄好的。其實換句話還可以說，吳三錢有五天沒有碰易一菡了，所以，這幾天吳三錢見人就說易一菡是個不要老公不要孩子的工作狂。令人驚訝的是，他居然放言說，攤上這樣的老婆他遲早要把她給休了。一旁的人都當他是說大話或者說笑話，心想借你吳三錢十個膽諒你也不敢這么做。再說了，你食堂一買菜的，配談離婚么？

吳三錢決定今天就借著這事兒和易一菡談談離婚的事！

吳三錢說：“你還是孩子他媽嗎？干嘛這么狠心打孩子？”

易一菡說：“你沒見她把我的報表全毀了嗎？”

“報表毀了你重做一遍不就是了？小孩這么小，正是對什么事情都好奇的時候，你這么一打，不把小孩的好奇心和對未知世界的探索精神打沒了嗎？”

“重做？我今天晚上就是死都死不回來，我明天怎么向公司老板交差？”

“你就記得向老板交差！你怎么不想想，你這一巴掌要是把女兒的好奇心打沒了，影響她今后的發展，你怎么對得起你的女兒？你這么兇巴巴的樣子，要是把女兒嚇傻了，你又能對得起誰？”吳三錢的聲音越說越氣憤，隨著分貝的增加，有幾顆唾沫還飛到了她的臉上。

吳三錢像一頭睡醒的雄獅！這架勢是他老婆易一菡從未見過的。易一菡傻坐在電腦前，有些莫名又有些恐懼地問：“吳三錢，你今天到底想怎么樣？”

“你問我想怎么樣？今天我告訴你，我———想———離———婚！”吳三錢一字一頓地把“我想離婚”幾個字說了出來，然后就揚眉吐氣地把頭扭向一邊，不再看易一菡。“什么什么，你要和我離婚？”易一菡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我要和你離婚。”吳三錢轉過身來面朝自己的女人，一副很決絕的樣子。

“那是你提出要和我離婚，是嗎？”

“是的。”

“那我問你，你是不是和你們食堂的哪個娘們兒好上了？”

“那你管不著。你只說你同意不同意離婚吧？”

“你是說真的？”

“我不跟你鬧著玩兒。”

“那好，我同意。”易一菡咬著嘴唇想了好一會兒才說，聲音很平靜。

可吳三錢眼前卻像是突然有電光一閃，腦海里一片空白。

“你是真的同意？”現在是吳三錢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易一菡答。語氣和幾分鐘前的吳三錢一樣決絕。

易一菡這么快就答應了吳三錢的離婚要求，本來可以松一口氣的吳三錢卻高興不起來。這種情形，吳三錢在菜市場買菜時經常會發生。有時面對一堆不怎么想買的菜，吳三錢會故意向攤主還一個賤得不能再賤的價，原想著攤主不可能賣，卻沒想到對方連一剎那的遲疑都沒有，說就這個價你拿走吧。每一次不得不買下后，吳三錢心里不但沒有占了便宜的歡喜，反倒有一種強烈的吃虧上當的不安。

這種不安促使吳三錢本能地朝易一菡的面前逼近了一步：“那我問你，你是不是早和你們公司老板有一腿了？”

“你都要和我離婚了，還管我那么多事兒啊。”易一菡把門一摔，理也不理他。

有些事情，不去想就不會受傷害，不知道就不會更受傷害。

可有一件吳三錢不該想到更不應該知道的事情，卻被吳三錢想到了，并且在很短的時間內就知道了：易一菡的確和她公司老板有一腿！

這是吳三錢偶爾聽人說自己的老婆經常和她老板雙出雙進，費了一個星期才偵探到的答案。那一個星期，他一買完菜就躲在易一菡公司的一個拐角處，他想看看自己老婆和她老板是不是雙雙出現。果然，第四天他就看到她和她的老板一前一后地鉆進了一輛帕薩特。第一次離這么遠看自己的老婆，吳三錢發現易一菡的身段真的很勾男人的眼珠子。吳三錢像是在看一部漂亮女演員主演的電視劇，眼前，女主角正和男主角鉆進一輛車，顯然是要去偷情的。吳三錢甚至很容易就聯想到了男女主人公在一起廝混的畫面。想起女主角是自己的老婆之后，吳三錢感到無比恥辱，他恨自己一個大男人只知道買菜，卻不知道自己和別人在共享一個老婆！

天旋地轉。但吳三錢沒有莽撞行事，而是一再告誡自己要冷靜，要有證據在手再說。

第二天，吳三錢又來到易一菡公司的拐角處，這一次，他端起了一個照相機，焦距對準了那輛帕薩特。那一天，易一菡和她老板又雙雙鉆進了帕薩特，自然，也鉆進了吳三錢的照相機里。第三天，吳三錢在家里翻箱倒柜，居然又找到了一張自己老婆挽著那個討厭男人的胳膊走在一條紅地毯上的大照片。

證據在手，吳三錢很冷靜地把兩張照片丟到易一菡面前：“這都是你干的好事兒！”

易一菡拿起照片一看，嘴巴就歪到了一邊：“你無恥！”

“誰無恥？”吳三錢嘲諷地問。

“你！你跟蹤我，我要告你！”易一菡顯然無法平靜自己。

“你告我？那我告誰？你們兩個偷情，你倒要告我？真是笑話！”

“誰偷情了？你見誰偷情了？”

“你和你老板。”吳三錢的一個中指指著茶幾上的照片。

“我們這是一起去銀行辦事兒，我是在工作！”

“那你手挽著那臭男人的胳膊走在紅地毯上也是工作嗎？”

“我和老板一起出席同行的慶祝活動，那不是工作是什么？”

“你們只是工作嗎？只是工作怎么會有同事說你們成雙成對？”

“誰的背后沒人說啊？我還聽人說你和劉姨亂搞呢。”

如果這只是一次普通的夫妻吵架也就算了，事情壞就壞在，這段對話后來成了吳三錢和易一菡在法庭上的對質。在法庭上，吳三錢說自己戴了綠帽子，一定要和易一菡離婚，不再受這份窩囊氣。易一菡卻不同意，說本來可以好分好散的，但吳三錢為了達到離婚的目的毫無根據地惡意誹謗，她一定要吳三錢還她的清白后才會考慮他離婚的要求。易一菡還說，要離婚可以，吳三錢得先賠她二十萬元的青春損失費。

吳三錢聽到二十萬的數字時眼睛睜得特別大，當庭就大叫起來：“二十萬？我三十年都掙不來二十萬，豈不是三十年后才能和你離婚？再說了，你耽誤了青春要我賠，那我的青春損失要誰賠啊？”

易一菡在一邊冷笑道：“有誰聽說過哪個爺們提什么青春不青春的嗎？就你這樣的窩囊廢才說得出口！”

易一菡有婚外情的離婚訴求沒有充分的舉證，法院沒有判離。而私下協商，吳三錢又拿不出二十萬塊錢，離婚的事就只能拖著。

離婚不成，而吳三錢和易一菡的婚姻卻已名存實亡。自從吳三錢把“離婚”兩個字說出口后，他們就再也睡不到一個窩。而最讓吳三錢沒臉面的是，經過這么一鬧騰，吳三錢拿不準易一菡是不是真有那事兒，倒是認識吳三錢的人都知道，吳三錢因為自己戴了綠帽子正在和妻子鬧離婚。

吳三錢一下子成了人們眼里的可憐蟲，易一菡卻是一副行得正站得直的樣子，該笑的時候還笑，該發小孩脾氣時依舊發小孩的脾氣。這更讓吳三錢覺出自己在易一菡眼中的可有可無。所以每次回家見到自己老婆，吳三錢很容易就能從易一菡的一舉一動中讀出某種興災樂禍的意味，好像她每一天都在坐等自己交給她二十萬。易一菡這副德性，吳三錢怎么在家里呆得住？于是，除了吃晚飯，吳三錢每天一吃過飯就溜到大街上晃蕩，漫無目標地東看看西瞧瞧，有時候是從東街到西街，有時候是從南街到北街，他一路走過去，又一路走回來，也不嫌腳底板累。

他一個人在路上走的時候，經常會有路人用異樣的眼光看他，顯然，他們把他當成了瘋子。吳三錢竟不覺得冤屈，心想我要是瘋子就好了，瘋子才沒有那么多煩惱！

其實，吳三錢穿戴還算整齊，明白人是不會把他當瘋子的。那天走到街口的拐角處，吳三錢就聽到有人叫他老板。那是一種很好聽的裹著香水味的女人的聲音。那聲音等在面前說：“老板，擦鞋么？”“多少錢擦一次？”“兩塊。”吳三錢心想，擦一雙鞋只費一點點鞋油就要兩塊錢，利潤百分之好幾百，完全是暴利呢。但轉念一想，腳上的皮鞋已大半年沒擦了，花上一兩塊錢擦得光溜滑亮的也值得，再說，自己轉了這么一大圈雙腿正發酸，坐下來歇會兒也好。到有燈光的地方，再細瞧眼前這女人白白凈凈又低眉順眼的，看著還挺潤眼，吳三錢的雙腳就更邁不開步了。

女人擦鞋挺專業，她用一塊軟布塞進他的鞋幫遮蓋住襪子的動作，讓鞋的主人覺得自己很尊貴。打上鞋油抹開后，女人才用一根布條拉鋸樣地兩邊扯，不一會兒，原先灰不溜秋的破鞋就烏黑锃亮起來。鞋一光亮，吳三錢這人也就顯精神了許多。他很滿意地起身，很大方地從錢夾子里取出一張一百元遞給眼前那位涂了淡淡脂粉的擦鞋女工。吳三錢前兩天剛發過工資，這些天又跟易一菡鬧不好，正好沒來得及上交。

可眼前的女人卻沒有馬上找錢給他。她拿著錢問：“老板還要別的服務嗎？”

“別的服務？你還有什么服務？”顯然，吳三錢沒聽懂女人在說什么。

“你想舒服嗎？”女人湊近了問。

“怎么舒服啊？”

“你想怎么舒服都行。”

吳三錢這才緩過神來，明白眼前的女人是什么人了。要是平時，他一定會搶回女人手中的錢，轉身就逃的。但今天的吳三錢顯然不是往日的吳三錢，吳三錢已經很久沒碰女人了，他想碰女人。他甚至在心里得意地想，你易一菡在外面偷漢子，我也可以在外面玩女人，咱們誰也不虧欠誰！

“你怎么算鐘的？”吳三錢學著電視里的男人找小姐的腔調，裝出一副風月場老手樣。

“就收你一百吧。我不收你擦鞋的錢，算是優惠你了。而且我自己有地方，可以為你省去開房的錢。”

吳三錢朝眼前的女人努努嘴，示意她別羅嗦那么多只管在前面引路。吳三錢這么不耐煩，一是想這畢竟不是什么光彩的生意，二是怕女人說著說著又抬價。

七拐八拐后，女人終于把他帶進了一幢樓房里。居然是一套不錯的二居室。進了房，那女人并沒有像吳三錢擔心的那樣馬上寬衣解帶。她讓吳三錢坐到沙發上，自己進臥室換了睡衣才過來用身子偎著他，她為他削蘋果，一小塊一小塊地喂給他吃。風情萬種的她還放了好聽的音樂，牽著吳三錢在空蕩的客廳里跳起了舞。跳舞的時候，她的身體靠他很緊，慢慢地她就變得呼吸急促起來，他也開始按捺不住自己……

吳三錢一直到凌晨一點多才回家。或許為了拉住“回頭客”，女人沒有把他當客人打發，而是給了他情人般的優待。吳三錢做夢都想不到，他會在那樣一個夜晚，在那樣一個女人身上，享受到他這輩子最像男人的生活。

那夜快活完之后，白凈細嫩的女人給吳三錢留了手機號碼，告訴他想她的時候，隨時可以給她打電話。可能是在易一菡那兒得不到溫暖，也可能是那個夜晚讓吳三錢太享受，反正他回想那個女人的時間特別多。他經常忍不住給她打電話，對他說他好想她。女人總是在那邊嘻嘻地答：“我也想你啊，你過來啊。”他卻又不過去，說他不想和她這樣子了。她說：“你想怎樣子啊？”沒想到他頭腦發昏，竟說：“我要娶你。”對方就笑，你還想娶小啊，你老婆孩子怎么辦？他就堅決地說，我要和她離婚！對方笑得更歡了，那好吧，你離婚吧，你離了我就嫁你！

第二次他跟那女人打電話，女人讓他過去，他還是不過去，還說他不想和她那樣子。女人說你不過來我把電話掛了啊。然后，電話就嘟嘟嘟地一直忙音。第三次他再打，手機響了，卻一直沒人接聽。接著打，手機卻關了。

對自己那么好的女人為什么不接電話呢？吳三錢想來想去，終于想明白了：在自己沒有離婚之前，人家是不好答應自己的。

于是，吳三錢開始像求一把手給自己一把房鑰匙樣地求自己的老婆，你就饒了我，我們離了吧？可易一菡每次都不屈不饒地伸出一雙手，說：“你在外面有了相好等不及了是吧？離婚可以啊，你給我二十萬，你愛跟誰跟誰去。”

女人的直覺怎么就這么準呢？她怎么這么快就知道自己有了相好的女人呢？吳三錢眨巴著眼睛，一時竟有一種計謀被揭穿的窘迫。

看來，沒有那二十萬，吳三錢想離婚是不可能的，不能離婚，他就不可能和讓自己銷魂的女人結婚。可是，他到哪兒去弄那二十萬啊？二十萬是打死也弄不到的，現在吳三錢整天琢磨的是：怎樣才能不出那二十萬，又能和擋道的女人離婚跟心想的女人結婚？

決心已定的吳三錢不相信自己想不出一個兩全的辦法。

殺人的事吳三錢是干不出來的，俗話說好死不如歹活，為一個人賠上自己的命怎么說都是不值。但是，如果為了一個宏大的目標，像和自己一輩子都忘不了一輩子都想得到的女人結婚這樣的人生大事，去坐坐牢還是可以的。

說到坐牢，吳三錢突然像作家經過一陣苦思冥想后找到了靈感般興奮異常：自己要是去坐個一兩年牢，易一菡這狐貍精要是能守得住，要是不答應和我離婚才怪！腦海里冒出這個絕妙主意時，吳三錢正坐在下班回家的公交車上，此時的他正處于一種晃晃悠悠迷迷糊糊的混沌狀態。

快到站了，吳三錢提前從座位上起來，站在車門口準備下車。在他的前面，是一個著職業裝留著清爽短頭發的女孩。那女孩的面容那么姣好那么青春逼人，吳三錢故意往前擠了擠，原只是想看看她的前胸。他的目光一往下移，卻見到了女孩的腋下夾著一個好看的包。那女孩顯然注意到了身邊的男人在窺視她，就下意識地用右手從左腋下抽出包攥在手上，這顯然是女孩一個下意識的防范性動作。但正是這個動作讓吳三錢記起了剛才糊迷中的“靈感”，他突然意識到這是實施計劃的絕好時機。車門恰巧在這時候打開了，吳三錢似乎是很飛快地一伸，女孩的包就到了自已的手上。搶到包的吳三錢飛快地擠下車，像一個慣偷一樣在人群中飛跑起來———車上的女孩跟下車來，在他的身后大聲喊叫：“有人搶劫啦，攔住這個搶劫犯———”

吳三錢一念之間就成了一只過街老鼠，滿大街的人都在喊打。在穿越一條斑馬線的時候，吳三錢被一旁的治安警用電棍擊倒在地上。

也活該吳三錢倒霉，女孩的包里除了存折手機等物，竟然還有剛從銀行提出來準備去電腦城買手提的整整一萬元現金！吳三錢搶奪數額巨大，法院宣判，根據刑法第267條，考慮到犯罪嫌疑人是初犯及其認罪態度，從輕判處有期徒刑3年。

這是一宗再常見不過的刑事案件，當然不用公開審理。但令人奇怪的是，關于吳三錢“搶劫”入獄的提審筆錄，竟然一夜間傳遍了全市。好像是吳三錢判刑的第三天吧，有好事者把吳三錢的提審記錄用白粉筆工工整整地抄在鬧市區的人行道上，引來許多路人駐足觀望———

警察：你搶過多少次了？

吳三錢：第一次。

警察：鄰居同事都說你是一個本分的人，這次為什么要實施搶劫？

吳三錢：因為我想坐牢。

警察：你想坐牢？

吳三錢：是啊。

警察：為什么？

吳三錢：因為我想和我老婆離婚。

警察：你想離婚跟坐牢有什么關系？

吳三錢：當然有關系。

警察：有什么關系？

吳三錢：我要離婚，我老婆要我給他二十萬，我拿不出。我想我要是坐牢了，她就會答應和我離婚。

警察：你可真夠糊涂。那你為什么千方百計要和你老婆離婚？

吳三錢：因為不離婚我就不能和我相愛的人結婚啊。

警察：你相愛的女人是誰？

吳三強：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警察：你不知道你相愛的人的名字？

吳三錢：是的。

警察：你們交往多久了？

吳三錢：一個月。

警察：你們經常在一起嗎？

吳三錢：也不是。我們只有過一個晚上，后來又通過兩次電話。

警察：那她是干什么的，你知道嗎？

吳三錢：知道。

警察：她是干什么的？

吳三錢：妓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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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評譚》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