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譯文出版社不久前出版了兩部同名小說,一部是袁謹洋先生翻譯的日本當代著名作家 仁成的小說《冷靜與熱情之間的Blu》,另一部是李萍先生翻譯的日本著名女作家江國香織的小說《冷靜與熱情之間的Rosso》。這兩部同題作品,男性作家從男主角的角度來描寫,女性作家則從女主角的視野入手,使形式不同的兩部作品,既風格迥異又相得益彰;既相互獨立又彼此相融,形成了渾然天成的一體。《冷靜與熱情之間的Blu》與《冷靜與熱情之間的Rosso》從內容上看是關于愛情的小說,但是這個發生在國際大背景下的愛情故事中,卻蘊涵著深厚的文化內涵。
主題意蘊———對母體文化的追認
在當代世界經濟全球化的大趨勢下,各民族文化間的交流和競爭日漸頻繁。母體文化與異質文化之間既相互影響又相互制約,已是一個客觀存在的事實。我是誰?我從哪來?我的根在哪里?諸如此類的問題引起人們的深刻地反省和思索,這實際上是人們對母體文化的追認的一種表現。
《冷靜與熱情之間的Blu》(以下簡稱“藍篇”)描寫的主人公順正,是一位油畫修復師,他在意大利求學多年,陪伴他身邊的芽實嬌艷美麗、活潑可愛,但怎樣也無法填補他心中的空洞,他心里一直懷戀著年少時深愛過的阿藍,只有阿藍才能治愈他心中長久的傷痛。《冷靜與熱情之間的Rosso》(以下簡稱“紅篇”)描寫的是阿藍離開順正后,和熱烈執著、細膩體貼的美國青年馬文生活在米蘭,但當好友崇帶來順正的消息后,阿藍的感情決堤了,她毅然決然地離開了馬文。最后順正和阿藍都為了十年前一個模糊的約定,來到了佛羅倫薩大教堂的頂巔,確定了兩人的感情歸屬。但相聚匆匆,阿藍最終選擇了離開,順正在猶豫后,決定不再重復過去的苦澀與思念,追隨阿藍而去。新的百年正迎接他們。
順正和阿藍都是日本人,可是順正十八歲前一直生活在紐約,阿藍是在米蘭長大的,順正與阿藍曾同在日本讀大學,又彼此深深地相愛,后因誤會而分手。以后,順正與意大利血統的芽實在一起,而阿藍與美國青年馬文在一起。但在順正與阿藍心中永遠不能忘懷彼此,這難道僅僅因為他們彼此和諧默契、刻骨銘心的愛戀嗎?決不僅僅如此。
順正一直緬懷往日與阿藍的纏綿情感,在與芽實戀愛中,一直都交織濃濃的哀愁和懷念,實際上他是在追認心中的幻想,追認母體文化的血脈。在順正心里,芽實與阿藍是正好相反的兩種人,芽實熱烈得讓人透不過氣,而阿藍則沉靜溫柔,她們性格的差異是源于她們血統的差異。所以在順正心靈深處阿藍是自己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阿藍也是一樣,她的心一直都游離于馬文深摯細膩的愛戀之外,仿佛魂靈被一根無形的絲線所牽引,這絲線實際上就是母體文化。
對于在紐約長大的順正來說,日本對他來說應該是陌生的,但由于他爺爺的關系,使得順正與日本一直保持著血脈聯系,“爺爺經常從東京來信,每封信里都反復叮嚀,千萬千萬不要忘了日語。我始終認為自己早已被周圍的人所拋棄,所以爺爺的叮嚀很讓我高興。我在大學里學的是日本文學專業,這跟爺爺的叮嚀有關。”(“藍篇”18頁)在紐約順正是被拋棄的異鄉人,他找不到歸宿感,只有日本才是他的根。而阿藍也是一樣,“我在米蘭,順正在紐約,我們都有相似的體驗。我們的家在另外的地方,我們不屬于這里。和菲德莉卡還有丹妮拉她們,不管關系多么親密,那都不是自己的歸宿。”(“紅篇”115頁)阿藍與順正的愛不是一般意義的愛,用阿藍自己的話說“我們就像雙胞胎兄妹,不能分離。”(“紅篇”65頁)“我們一定是以同樣的速度和同樣的節奏在呼吸,就像一個細胞在未知的祖國日本遇到了同類細胞。”(“紅篇”178頁)而阿藍與馬文“大概我們倆之間從最初開始就有某種無法溝通的地方。”(“紅篇”128頁)由此可見順正與阿藍的愛情是深深植根于母體文化的土壤里的。
作品中對母親的懷念也體現出順正內心對母體文化的執著追求。順正對母親沒有印象,母親在他很小時就死了,但是順正在孤獨寂寞時,就會到皮蒂宮來看《大公的圣子圣母》,以此來想像自己的母親。這里的“母親”存有十分鮮明的象征意味,她象征著神圣的祖國、親愛的故鄉。
文化碰撞———在懷舊中自我否定
從主人公形象的塑造上,我們可以發現新舊兩種文化的碰撞。順正和阿藍都生活在對過去生活的回憶中,仿佛與現實生活相疏離了,使整部作品都籠罩在濃郁的懷舊的情緒之中。用懷舊來進行自我否定,是主人公形象的典型意義所在。
順正執著于修復畫師的職業,實際上是要在心理修復自己的情感,修復失落的母體文化。他在修復繪畫中構筑起自己精神的烏托邦。他這樣沉浸在濃濃的懷舊之思當中,實際上是對多元文化相互碰撞的國際語境中,對現實社會的不認同,進而對自身現實的不認同。按照心理學的說法,“認同”就是解決“我是誰”,“從哪兒來”,“到哪兒去”的問題,是對自我“生存的方向性的連續性”的清晰的主觀意識,是必需的自我和社會心理統一的能力。不認同就是不能將自我心理與社會心理相統一。順正與阿藍正是這樣。
作品告訴我們順正執著于自己的油畫修復工作,因為“修復古畫的工作讓我看到了生活的意義,我發現,美術品修復是世界上惟一能夠追回流逝的時間的一種職業。一項能讓失去的生命復蘇的工作。”(“藍篇”11頁)“如果在約定的那天,我的期待破滅,那么從那一天起,阿藍就會變得跟美術館倉庫的角落里那些不可修復的雕刻一樣。也許只是為了盼望這一天的到來,我才這樣每天仰望大教堂來打發日子。”(“藍篇”5頁)順正的執著實際上是對現實的不認同,是自己內心的一種需要。
阿藍也是同樣,盡管馬文對她傾盡了無限溫柔與愛戀,但是她卻把自己關在記憶的大門里,不讓自己溶入現實,不向馬文敞開心扉,就像得了自閉癥一樣。在她與馬文耳鬢廝磨的生活中常常出現順正的身影和氣息……阿藍也對現實不認同,所以也和順正一樣沉浸在對過去的回憶當中。
在當今多元文化相交融的社會,人們往往遭遇的是沖擊與尷尬,這是他們產生認同危機并轉向懷舊的根本原因。阿藍總被歸感所困惑:“歸宿人們究竟在什么時候,怎樣才能找到它呢?”(“紅篇”144頁)順正也同樣處在尷尬之中,他在美國被視為異邦人,在日本又是歸國子女。所以,他們是要把過去沉寂的愛情記憶植入到現在喧囂的心靈之中。他們都是面向過去的。他們用“喧囂的心靈”去再現“沉寂的記憶”。“喧囂”是此在的生存狀態,體現一種心靈的失衡,解決的辦法只有一個,就是依靠回憶的植入。所以小說提供的“沉寂的回憶”除了愛情之外,顯然還有別的。雄偉莊嚴的大教堂、迷朦潮濕的浴室、霜雪覆蓋的羽根木公園、寧靜溫和的梅之丘……種種意象,實際是在無意識中“重復過去生活中的各種經驗”。懷舊,顯然是這篇小說的最大主題,當今的多元文化交融的時代,人們心里的空虛,在尋找自我的過程中自然表現出對現實環境的叛逆和對理想與夢想的不懈追求。
情感象征———文化探索與人生醒悟
這兩部同名小說,合成一本書出版,藍篇與紅篇一正一反,形式很新穎。而作品中主人公的愛情結局,也是有它的象征意義的。阿藍告別順正,從“這個晴朗的白晝中的佛羅倫薩”(“紅篇”182頁)離開了。佛羅倫薩這個歷史文化名城凝結著過去的輝煌,與現代社會仿佛相隔離。阿藍的離開象征著她已走出過去的陰影,而將自己融入到現實當中。
順正則在心中祈愿:“在這列火車即將帶我前去的遠方,新的百年,一定會靜靜地等待著我。啊,新的百年!(“藍篇”201頁)這新的百年正象征著新的希望。
順正和阿藍都期望從過去那不真實的情感之中去尋找新的認同感的情感傾向,這是與現實的嚴重疏離,是不理智的懷舊。如果懷舊成為了每個人逃避不認同的途徑,那么懷舊只能是對當下時代的病態疏離,和對過去歲月的過分粉飾。順正和阿藍在懷舊中都將青春流逝了。
不過最終順正和阿藍都明白了現實人生的意義———
當順正與阿藍八年后終于在佛羅倫薩大教堂之巔相見之后,阿藍明白自己什么也不能為順正做,順正在自己遙不可及的地方構筑著他的人生。順正也明白“我們不可能像肥皂劇那樣修復這八年。兩個人只不過是看著同一幅畫說著各自不同的感受罷了,誰都已經沒有修復這幅畫的熱情。”(“藍篇”192頁)所以阿藍告別順正,“明天我會從頭開始我的生活,去工作,告別自始至終都善待我的馬文,從頭開始。一個人不存在回到他人生所依托的地方的問題,因為他的人生就在他的身邊。”(“紅篇”177頁)順正最后悟出一個道理:“不要太拘泥于過去,也不要過分幻想未來,現在不是一個點,而是一條永遠的連線。我要做的,不是復活過去,也不是期待未來,而是必須讓現在轟鳴。”(“藍篇”199頁)
在當今多元文化交流空前頻密的時代,舊的文化身份的邏輯被消解或被終結,任何固執于不變的靜止的文化身份的認同是不可想像的,如果不能以新的現實的參照系來反觀自己,而是執著于懷舊的情思當中,那必然與現實世界相疏離,最終將被現實世界所拋棄。《冷靜與熱情之間Blu》和《冷靜與熱情之間Rosso》中順正與阿藍的最后選擇為當下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有效的范式。
(作者單位:江西教育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