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世界,一片靜謐。連鳥叫的聲音都沒有了,連流水的聲音都沒有了。只有心跳。
這是我自己的房子,我把心愛的人帶到這里,準備悄悄地相愛。我怕鄰居會不識趣地突然敲門,也怕有不速之客猛地降臨,更怕朋友會錯過昨天忘了明天單單選這天來看我……總之,我提心吊膽又憂心忡忡。
于是,我把門前飄落的榆錢、柳絮、鳥糞、蟲屎,全部從垃圾堆掃了回來,均勻地點綴在墻后門前,造出一種幾日未歸的情景。然后,我讓心愛的人進屋打開窗戶,把門鎖上,我再從窗戶翻進去,關緊它,拉上窗簾,甜蜜緊張而又慌亂地與我的愛人相愛。
人在屋里,心卻在院里四處張望,時不時還得麻煩耳朵幫忙,我因此錯過了心愛之人鑠金化鐵的聲音。
有腳步聲若隱若無地傳來,近了近了,要駐足的樣子,我的心就提起來,提起來,還要再提一下時,卻發現又遠去了。
一片樹葉被風吹落,不知是好事還是多情,將墜地時又反卷上來,砸在窗玻璃上往里張望,久久不愿離去。我們在屋里無處可逃,被透視無遺。
一群孩子跑過我的屋,發現沒人在家,就對我門前兩塊巴掌大的菜地進行侵略。屋里的我心中一步步地模擬顯示他們的進程:自己舍不得吃的那幾棵蘿卜被連根拔起,他們用衣袖或是前襟擦掉泥土,放在嘴里大嚼,爾后嫌辣又扔到地里,還把嘴里的碎末吐出來。他們手中一定還有饃,嘴里嫌淡,現在正在拔幾莖韭菜,臨走時順手牽羊地把那幾株香菜帶走。我小巧而精致的菜地,我花了大量時間精力來布置得如此美妙的菜地,眼睜睜地看你受辱,卻無法反擊。
不知什么時候,我的墻根被老鼠打了一個洞,我竟然一直都未發現。老鼠兩口子堂而皇之,大搖大擺地由此入室。看它們黑亮眼中的神情,除了驚奇,更多的竟是氣憤,讓我開始懷疑這到底是誰的家。男鼠和他身懷六甲的老婆,望著兩個糾纏在一起的不穿外套的家伙,除了為啥不怕冷不得其解之外,還有“不是已經過了季節了嗎”的疑惑。我呀,真后悔沒能生成一只老鼠,為相愛這樣的事偷偷摸摸真是不劃算。
魚缸里的那幾條魚,剛進屋時受到驚嚇,不停地游動,現在已適應,隔著玻璃缸壁也在看我們。玻璃缸壁顯然只能阻隔身體,卻無法遮擋眼光。要知道,魚眼是因為大,眼眶盛不下才突出來,比人看的范圍大不說,還有放大作用。別說是我們的身體,就是身上的每一滴汗、肌肉的每一下輕微的跳動,它們都看得一清二楚。我看它們時,它們都在看我;它們向我吹泡泡,我趕緊低下頭。
不知是誰放出風,說有兩個人在這里相愛。放出的風和天上的風是親戚,于是外面的風叫著喊著,推著擠著,趴在窗上往里瞧,還打起架來,嫌前面的風看得上癮了不愿離開,后面的風是毛頭小子,還沒看見過這相愛的場景,因此不高興了。風一定是得了道,于是無數小蟲子也升天般沾光,全都貼在窗上,用口徑不一的多種復眼看我們,樂得一個勁兒地拍打雙翅。天空雖然很忙,卻也不愿錯過,抽空下了一道令,讓雨代替前往。雨為了討好其主,拖家帶口,呼朋引伴,全都貼在窗口上。這么多的眼睛,這么多的眼光,據說眼光可以殺人,那么穿過窗,撕裂窗簾更是無足掛齒。
前面的老鼠兩口子竟然不跟我商量,就賣起了門票。我看見穿黑色外套的螞蟻,一只頂盔貫甲的蟲子,一只長了許多腳的陸地戰車,一只正上幼兒園的蛤蟆,一只舞單刀的螳螂,一只穿了七彩嫁衣的瓢蟲……一個個魚貫而入,站立于當地,定定地看著我們。墻角結網的蜘蛛,背負著一身子女,仍是向上織了一大截,以便看得更仔細,更清晰……
這許多的眼睛,上下左右地交錯,結成了嚴嚴實實的立體之網。我們的相愛,在這場景下,被傷害得遍體鱗傷,踐踏得百孔千瘡。
(耿育才摘自《天涯》200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