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雞雙蛋”人生

20世紀50年代末，我是新華社駐四川記者站的一名攝影記者。

有一次，我從《四川日報》上看到一條新聞，說四川某鄉有一只母雞，一次就下了兩個蛋。我覺得這事新鮮，而且符合當時“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總路線的要求，便根據川報提供的線索，去那個鄉采訪。

到了鄉上，干部們十分熱情。其實，在我下鄉之前，縣里的宣傳部門早已把電話打到該鄉，要求他們好好接待中央來的記者。鄉上哪敢怠慢，自然是擺好酒宴迎接。我怕誤事，說飯緩吃，別誤了趕上母雞下蛋的時間。鄉干部說，別慌，別慌，我們已經派人去看著，一有動靜，立即來通知。

我在鄉干部陪同下吃了早午飯，背上照相器材，向那戶農家出發。農戶離鄉政府機關不遠，十來分鐘路程就到了。

雞窩是一個大籮篼，里面塞滿干稻草，一只麻黃色的大雞婆正蹲在籮篼里。看見有人來，它警惕地伸長脖子，左看右瞧，十分緊張。 我擔心它會飛跑，鄉干部說，不會的，母雞下蛋見了生人，都是這種表情。果然，那母雞見我們除了看稀奇，并無惡意，于是便安心地蹲下來完成任務。

我小心地選好角度，支起三角架，裝上照相機，連上快門線，專等著那母雞創造奇跡后，從窩里飛出來的那一刻。

為了不驚擾母雞，干部們早已撤退到很遠的地方蹲著。在焦急地等了十多分鐘后，那母雞“撲哧”一聲，從窩里飛出來，站在籮篼邊沿上。這雞出奇地配合，甚至可以用“表演”來形容。它一邊高聲地叫著，一邊還沿著籮篼邊沿溜達，不時用兩只飽含深情的小眼盯著我看。我興奮得又蹲又趴，不斷變換角度和姿勢，頻頻摁動手中的快門線，“咔察”“咔察”的聲音，預示著一條日后將引起世界轟動的新聞即將誕生！

拍完照，我趕緊奔過去先睹為快。雞窩里果然有兩個蛋，顏色、大小基本一致。我嘖嘖稱奇。我見識過一蛋雙黃的蛋，卻從未見過一只母雞一次同時下出兩個蛋的新鮮事。鄉干部們自豪地說，這母雞一次生雙蛋，并不是偶爾為之，而是天天如此。我當時想，這條新聞，一定能引起編輯重視，一定能夠給我的攝影事業添上一筆光彩。

果然，我將照片寄給《人民畫報》社不到一周，便在封三登了出來。畫報上的照片比實際的效果更好。鏡頭是從側上往下拍的。那只健壯的母雞站在籮篼邊沿上一邊高歌，一邊還多情地側望著身下自己的成績。

照片出來以后，的確讓很多人感到好奇，但并沒有引起特別大的反響。母豬一窩能生十多個崽，女人也有一胎生兩個甚至三個的。母雞嘛，一次下兩個蛋，可能就是吃得好而已。人吃得好，力氣就大，就會多干活；母雞吃得好，也完全應該多下蛋。社會主義的分配原則是多勞多得，反過來，你多得也應該多勞。反正當時的中國人就是這么想的。所以，新鮮一陣之后，我并沒有因為這張新聞照片而收獲到什么。

然而，一年以后，也就是1959年，外交部突然收到一封國際來函。函是從菲律賓發來的。發函人是一名世界上很有影響的生物科學家。他說他一個月前偶從《人民畫報·海外版》上，看見一幅一只母雞一次生雙蛋的新聞照片，極感興趣。這種現象，在世界上是首次發現。從遺傳和胚胎發育理論上講，這絕對不可能。所以，他希望中國政府提供條件，他要來中國實地調查。

據說，當時的國家領導人很高興，這可是一件為國爭面子的事情，便當即指示有關部門做好接待準備。不過，我國有位動物科學家對此提出異議，說這件事在理論上是不存在的，一定要核實清楚，否則會在國際上鬧出笑話。

于是電話一個一個地往下打，一直打到一雞生雙蛋的那個縣。縣里突然緊張起來。其實，這件事除了我被蒙在鼓里外，當地所有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原來公社領導人為了造政績，別出心裁地指示通訊員編造了這么一則假新聞。他們先在雞窩里放入一個蛋，然后，母雞再下一個，不就是雙蛋了么。

事情就這么簡單。只可惜我乃一介書生，老實巴交，信以為真。我如果當時伸手去摸摸那蛋，就會發現兩個蛋的溫度差異極大。剛下的蛋熱度高，而先放進去的蛋，除蛋殼有點微溫外，整個蛋其實是涼的。當然，我也還有別的方法可以發現疑點，比如隨便跟周圍的農民聊聊，他們不可能人人都把口封得嚴絲合縫吧。

問題暴露以后，中央感到面子丟大了。要求徹底查清這條假新聞是如何出籠的。首當其沖的自然是我。我說，我是根據《四川日報》的一條新聞去拍的。追到《四川日報》社，主編不認賬，說他們沒有發過。我拿出報紙，主編見賴不過，說他們是根據基層通訊員的來稿發的。川報說他們的失誤是沒有到現場核實，可你新華社的攝影記者去了現場啊。

我因此受到了處分。首先是收了我的記者證和攝影設備，然后就下放到伙食團勞動。因為一張照片，讓國家聲譽受損，我感到羞愧難當，從此，我討厭攝影，發誓永遠不摸照相機，永遠與攝影決裂。

因為一雞雙蛋的照片，我的人生由光明轉向黯淡。天天挑水，天天擇菜，我成了一個十足的粗人。此間，我找了個安岳女人結了婚。后來，我調到了安岳縣，被安排到妻子所在的學校教書。我想通過環境和生活的改變，徹底將“一雞雙蛋”的歷史埋葬。

然而，我永遠不再涉足攝影的誓言，又因一次意外而受到了考驗。

20世紀70年代初，四川省舉辦一個大型農業展覽會。各地區各縣市，都爭先恐后地想把自己的好東西拿出去。安岳縣當時選送展覽的東西很特別，就是蚌養珍珠。那個年代搞蚌養珍珠，的確是一件很新鮮的事情。但安岳送上去的照片過不了關，照片上的珍珠很小，沒有立體感和光澤感。眼看就要失去展示自己政績和形象的機會，領導們哪里甘心呢。于是，縣委宣傳部立即派人到川報求援。川報有兩個老攝影記者，與我是朋友。他們覺得幫我翻身的機會來了，就向安岳的領導們推薦說，你們那里就有高手啊，何必來請我們。他們一聽大喜，忙問那高手姓甚名誰，干什么的。川報記者說，叫張奇才啊，原來是新華社的攝影記者，還不是高手么。安岳的領導們一臉無奈地說，可惜不知道這張奇才的下落啊。一位記者說，聽說好像在你們縣一個什么村小教書，宣傳部的老職工應該有人知道。

宣傳部立即組織人馬，展開拉網式調查。最后終于將我從一所小學里撈了出來。我當然不會答應，但他們一再做工作。一位領導甚至用嚴厲的口氣說，你還是組織上管的人吧。我見形勢不妙，又以沒有相機為由推脫。誰知，縣委竟撥專款，派人到成都買了一臺新照相機。

照片出來后，贊譽不斷。我被貫以“高手”或“專家”的稱號。我拍攝的照片，主題突出，珍珠晶瑩剔透，得到大會組委會好評，并被放大后安排在顯要位置展出。安岳縣領導以及內江地區領導也因為這張以珍珠為主題的照片而大受關注。

自然，我又面臨著人生的一次選擇。不少人已經知道了我的“一雞雙蛋”的歷史，但他們大度地認為那已成為過去，他們覺得不能再埋沒我這樣的人才，希望我重新拿起相機，為安岳爭光。但他們沒有說也要為領導們爭光的話。

最后，我放棄了這次改變命運的機會。一來是年紀大了，二來，“一雞雙蛋”的陰影仍然沒有完全從我心中抹去。我習慣了鄉村生活，也喜歡與天真無邪的孩子們打交道。

（責編 劉洪仁）

（壓題圖選自崔兵著《黑白藝術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