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侍候”過幾位要人

“扶持”王震將軍

我這一生，教書為業(yè)，畫地自牢，與要人大員應(yīng)該是素昧平生。但是因為玩玩筆頭，小有涂鴉，曾幸運到北京開會，受到中央領(lǐng)導(dǎo)接見并照相，雖然是集體照，在墨點一樣的人頭長卷里邊有我一個，也頗可引起家中親戚或小保姆之類的驚嘆。1993年秋天，我甚至“扶持”過王震將軍。

照相時恰好我正在王老將軍背后，老人家倚杖而坐，一身軍綠毛呢中山裝，風度慈穆，頭頂并未帽冠，頭發(fā)花白，中間謝頂。適有毛毛小雨，頗濕人衣，照相排列調(diào)鏡小有耽擱，我用手中講話稿（當然不是我的，是會上首長的）攤開為將軍頭顱蔽雨。“咔嚓”照畢，隊列解散，將軍欲起不能，我在正后，不由自主出手扶持將軍兩脅，旁邊代表也出手相助，將軍方得修然起立。這時保衛(wèi)人員從席外進入，攙接首長。王震將軍面容衣服已被密雨注濕，但他仍不忘回首向我們一行晚輩揮手示別，面帶著中國人民所熟悉和敬重的長者笑容。

會后同去的代表向我開玩笑，指我是“扶持”過王震將軍的人，大家撫掌欣樂。隔年聞將軍辭世，回想當日雨中合影，如在目前。平生得以樹立這位叱咤風云的大將軍身后，儼然片時警衛(wèi)，數(shù)百人行列中，多少人涌動，希望一近尊者，偏我不經(jīng)意正好被移置到正中，不亦巧乎？不亦榮幸乎？

為蘇新政委當報童

題說“侍候”，上則且不算。真的侍候要員是在1968年前后，我先后“侍候”過幾位重要人物。

第一位是阿壩州軍分區(qū)蘇新政委。很小的時候，我就看見過蘇政委的軍車，并在群眾集會邊緣向主席臺遠眺過政委身影，知道蘇政委是卓有戰(zhàn)功的著名老紅軍戰(zhàn)士，當過毛主席的警衛(wèi)員。不意命運多舛，政委也有落難時。“文革”鼎沸期，政委被押到我家所居住的單位師范學(xué)校（早已停課鬧革命，成為“革命”基地）斗爭禁錮。那天我親自目睹了政委被殘酷折磨的場景，他被一遍又一遍地罰向毛主席像下跪請罪。他的紅領(lǐng)章被粗暴撕擄，連領(lǐng)口也被拉破損，而且腰部被紅衛(wèi)兵踢傷。

我家所居宿舍在小南溪畔，政委適好被囚于宿舍二樓臨溪最邊上一間，也許是軍中人，政委個子雖不高大，斯斯文文，像個讀書人，但身上自有一股凜然正氣，不怒自威，紅衛(wèi)兵心有顧忌，他的囚居生活比另外的“黑幫”稍有寬松。例如答應(yīng)他的要求，每天可允許讀報。頗有幾日，這個送報的差事就落在我的肩上。本來我時年只十一，送報的紅衛(wèi)仁兄懶得上樓，每每就在我家門邊或樓梯處叫小鬼，然后將“人民”“光明”“解放”三種報刊扔給我，說給蘇新送去。我憑什么又馴服聽從紅衛(wèi)仁兄呢？沒經(jīng)過那時代的人不知道，那時的小孩子無玩具，子彈殼在當時是一種十分有趣的玩意兒與收藏品。那個姓余的紅衛(wèi)，常在他挎槍打靶醉醺以后，拋給我?guī)最w锃亮的空彈殼（他甚至給過我?guī)酌墩嬲淖訌棧阕憧勺屛业男∨笥褌儑@羨不已。

政委那時每天都在寫檢討，地上紙屑紙卷頗多，紙煙頭也特別多，看得出來他內(nèi)心焦慮乃至郁憤。三頓飯由紅衛(wèi)兵押送去食堂就餐，其他時間幾乎都在小房間中。后期對他的斗爭漸少。每次看見我與我的小伙伴，他蒼白憔悴的臉上都露出會心的親切笑容。他接過報紙時總不忘說聲謝謝。因為紅衛(wèi)兵對我們約法三章，不準入室與他說話，也不準逗留，所以我們之間的交流非常少。但我們畢竟是孩子，有一天與我同去的小伙伴紅娃離屋時突然忍不住調(diào)皮地叫了一聲“蘇政委”，旋藏于我身后，政委聽見開心地笑了，他轉(zhuǎn)過身來，用鋼筆尖指點著我們說，我蘇新不是政委了，我是牛鬼蛇神。你們才是政委，你們是毛主席的紅小兵、紅政委。

我赧然不知所對。

還有一次簡略對話。蘇政委問我，小鬼，你長大想干什么？我脫口道出想?yún)④姡ūM管蘇政委其時受迫害，但仍不改解放軍在我等心目中的光榮偉大）。蘇政委聽了微笑著上下打量我說，當兵要強壯的身體，你這身體可還要鍛煉喲。說罷他拉起我的袖口底瞧瞧說，你這件衣服應(yīng)該清洗清洗了。你看，快成油衲片兒了。小朋友從小要愛清潔、講衛(wèi)生喲。

上次被斗爭后，政委的領(lǐng)口被拉壞，是紅娃的母親主動提出為他縫好，也是由我與紅娃悄悄送上樓去的。有一天，蘇政委突然低聲對我說，小鬼，你能不能為我搞點樟腦酒，我腰部很疼。我一愣之下，不知所措，唔唔之間，并沒有馬上作答。我回家告訴家長，家長說茲事體大，恐怕要報告給造反派領(lǐng)導(dǎo)才好。實話說，那時已發(fā)生過“牛鬼”自殺的事例，大家警惕性都很高，怕蘇政委要服毒。我的家長雖是平民，但在政治運動中，人人自危，本身也是風雨飄搖，因此不敢擔責任。我遂將此事向余姓紅衛(wèi)說了，在他打過籃球比較開心的時候（那時我與伙伴常為他們球賽翻牌記分），他漫不經(jīng)心地說，不用去管他。我鍥而不舍，追著他說，你可以叫彭師去為他推按一下嘛，別個都站不起來了。他這才“唔”了一聲，思考片刻說：好嘛。

當日我與被押送去食堂的蘇政委在樓道相逢，即向他報告了這一消息，我說彭師要給你醫(yī)腰。蘇政委聽了微微一笑，沒有說話。他伸手似乎想摸摸我的頭，但半途又縮了回去。也許他是因有紅衛(wèi)在場，不愿連累我或我家長吧。

彭師是我單位的一位老炊事員，擅長民間推拿按摩技術(shù)，差不多是本單位半個外科醫(yī)生，老少咸宜受治。余姓紅衛(wèi)本身打球受挫也經(jīng)他治好過腰腿。不知道余姓紅衛(wèi)是否叫彭師去過蘇政委房間。次日下午，蘇政委被轉(zhuǎn)移到別處了，那會兒剛好我外出不在家。聽紅娃說，當時是一輛軍用吉普來到樓下將蘇政委徑直接走的，開車與坐車的都是解放軍，態(tài)度嚴肅。蘇政委臨行將一枚毛主席像章從胸前取下，鄭重地送給了在場的紅娃。據(jù)紅娃說，蘇政委已經(jīng)坐入車內(nèi)又探出頭來，大聲說了一聲，謝謝你們，小鬼。還揮了揮手。

蘇政委從此再沒有出現(xiàn)在我居住的單位與視野里。以后我再見到他的名字，已是改革開放后，在《四川日報》等黨報媒體上，我已成人。那時他已居處成都，是中央候補委員，德高望重，當然非常受尊敬。我長大并未有機會參軍。倒是小我?guī)讱q的紅娃，真的在蘇政委工作過的軍分區(qū)當了兵，現(xiàn)在他也是部隊中一名政委了。

時光一晃過去三十多年，好像現(xiàn)在蘇政委已經(jīng)過世了。

為郜志遠書記做前哨

蘇政委離開不久，一位更加有名的大人物被押送到那間臨溪斗室居住，之所以稱“更加有名”，是因為這人在我們當?shù)貗D孺皆知，他就是當時的州委書記郜志遠同志。郜書記因是地方“走資派”，所受到的待遇當然比蘇新政委相差不可道里計。我于今已不忍具述他所受到來自紅衛(wèi)兵造反派的非人折磨。這里僅就題目有關(guān)略述一二。

郜書記是外省人，興許籍貫是山西或山東吧，總之身材高大，方面重耳，腳蹬特大號膠鞋，鄉(xiāng)音頗重。他當時處境特慘，任何人都可來拉他去斗爭，甚至任何人都可隨時隨地上前來打他、唾罵他。郜書記則仿佛一尊金剛，少言寡語，百折不撓，沒有見他被打倒過——也許是強撐著吧。不被斗爭時，他總是沉默地周而復(fù)始地被罰干體力活（勞改）。

我和幾個相好的孩子天性善良，雖然受當時環(huán)境左右，也認為書記是壞人，但憑良心說，從來沒有出手打過他或出口罵過他。有別處的孩子向郜書記扔小石頭，我們還出面予以制止，不許他們再來我們的園子玩。

郜書記的勞動每天有一項是清掃我們居住地的公共廁所，包括女廁所。那對每一位男士都是一種羞辱，但邵書記忍辱負重，工作一絲不茍。他進入女廁所前，一定是佇立門前三問，有人么？他的外省腔，是有人兒（有音發(fā)又）么？確認無人之后，他才挑水帶帚，緩步進入。

有一回，興許是書記的方言隔膜，或是滋事者故意遷怒，書記遭到一名悍婦的羞辱和攻擊。當時該婦正在廁所內(nèi)出恭，并未應(yīng)答書記三次重復(fù)的問訊，待得書記執(zhí)帚入內(nèi)，她突然由角落現(xiàn)身，暴跳如雷，書記緊急退出，該婦仍窮追辱罵，將書記藍布中山裝衣袋拉破，臉上挖出一爪血痕，并咻咻揚言要將此“耍流氓”的事向造反派告狀。我們聞聲而至，已有女大人婉勸潑婦息怒，但該婦仗著“家庭出身好”，老公是造反派小頭目，借題發(fā)揮以顯示她的階級立場，非要郜書記當面賠罪不可。郜書記隱忍不語，也不解釋，對類似淫威似已麻木。婦掩面號嘯而去。結(jié)果可想而知，一次斗爭會下來，郜書記的腿瘸了好一段時間。當時斗爭殘酷，我們家長已不許我們小孩到現(xiàn)場觀看。

以后我上廁所或到廁所附近坡地玩，碰見邵書記正倚門三問，我必以清亮童音從旁幫他大喝三聲有人不。有一次下霧，視線不清，書記吃不準里邊虛實，猶猶豫豫不敢貿(mào)入，以目投我，若有所求，我一介十齡童少不更事，遂沖入女廁，巡視一過，出來告他沒人，他才放心進入。由于身材高大，他不得不勾著腰背入內(nèi)，照例將一桶一扁擔放在門外，以作為警示性標志。多少年后我憶及此情景，仍恍然如昨，讀史書每有英雄或貴人落難，此情此景即跳入腦海，揮之不去。

邵書記什么時候離開我們那兒的，我已記不清楚，他比蘇新政委待的時間長得多，受的屈難也多得多。但他從沒有表現(xiàn)出悲觀妥協(xié)或試圖自盡，他似乎始終都有堅定信念。他雪中鏟雪、園中澆灌、入廁清潔的畫面在我記憶中仍清晰可辨。如現(xiàn)在尚在世，老人應(yīng)該有八九十歲了吧。

我們所在宿舍二樓那間密室，“文革”中還曾短暫關(guān)過另一些高干要員，如天寶司令、仲杰局長……都是功勞卓著的老革命或政協(xié)人士，我一生中接觸要人最多的時候，恰在彼時。說不上“侍候”，閑嬉間幫幫小忙，舉手之勞原不足掛齒，兒童時代一派天真可鑒。童年雖令人追念，但愿那樣給人記憶深刻的時代悲劇，卻永不要再重演。

（責編 澤 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