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緬公路,東起云南昆明,西出滇緬邊境重鎮畹町,與去仰光的公路相接,在中國境內長963公里。公路沿途皆高山深壑,地形險峻。抗日戰爭時期,日軍占領華北、華中和華南沿海之后,滇緬公路已經成為我國南方唯一一條與國際社會相連接的陸路大通道,西方國家援助的所有戰略物資都必須依賴這條公路輾轉運進我國大后方。1941年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占領了東南亞的越南、馬來西亞、新加坡和泰國,緊接著進攻緬甸,企圖一舉切斷我國最后一條國際交通大動脈。在此危急關頭,中國政府立即組建10萬中國遠征軍,計有第五、第六、第六十六共3個軍,大規模挺進緬甸,保衛滇緬公路。
當時緬甸是英國的殖民地,由于英國人的阻撓和自私自利,中國遠征軍入緬未能搶占先機,以至于第二○○師在緬甸同古首戰失利。更可恨的是,英國人只顧自己逃跑,拿中國軍隊當掩護部隊,把中國軍隊側翼完全暴露給日本人,導致日軍快速部隊迂回至中國軍隊后方,以坦克開路攻陷畹町和密支那,完全切斷了中國大軍的回撤道路。
在此嚴重形勢下,1942年5月14日,我所在的第五軍新二十二師被迫翻越橫亙在中、印、緬交界處,面積達數萬平方公里的野人山,開始了向印度境內轉進的死亡之旅。
野人山其實就是喜馬拉雅山東南麓余脈,這里幾乎都是無人地帶,原始森林密布,叢草藤蔓滿山遍野,偶爾能見到的人類就是當地的原始土著部落。大部隊在翻越野人山之前,曾派出先頭部隊劈藤開路,硬是從原始叢林中搗出一條路來。等到我們部隊翻山時,基本上斷了補給,頭幾日尚可,半個多月后隊伍完全成了散兵游勇。這期間,我同老鄉成鍵、張尋(四川眉山人)同一批入伍又在同一個班,交情匪淺。一路上,我們三人一直同行。
毒蛇作干糧
第五軍在翻越野人山前從未實施過山地與叢林戰以及野外求生訓練。斷糧不久就時有官兵誤食有毒的野菜而喪身的事發生。一天傍晚,我們疲憊交加,再也走不動了,一屁股倒在一棵大樹下。坐了一會兒,我覺得越坐頭越暈,便靠著樹干試圖站起來走動走動。這才發現,樹背后躺著一個死人,全身浮腫,皮膚發紫發青。成鍵剛要上前,張尋一把拉住了他,喊了一聲:“小心!”話音剛落,從尸體下溜出一條紅蛇,吐著信子。“毒蛇!”我嚇得往后一跳。張尋立即抽出匕首(重武器、裝備等早在進山之時奉命毀掉,步槍也因沒有子彈而遺棄)迎上去:“奶奶的,我們正愁沒吃的,龜兒子送上門來了!”一刀下去,砍在七寸。他踢開蛇頭,抓起蛇身往樹干上狠狠摔了幾下。那蛇頭仍在張口,我避開不敢看。找了一個干一點兒的地方生起了一堆火,心里仍想著那蛇頭,亦不敢抬頭看張尋剝蛇皮。“放心,蛇只是牙有毒,蛇身是無毒的!我爺爺還常拿來入藥呢!”(他爺爺曾在大巴山一帶行醫)蛇肉還未烤熟就香氣四溢,惹得胃一陣陣痙攣。也不去管那蛇頭如何,分到一份不顧燙嘴,迫不及待就咬了一口!那個香啊——真是救命的神仙!我們舍不得全吃光,留了一半分成三份,藏在身上。
那天晚間,在一條小溪邊,我們發現了一個前邊過去的人搭的芭蕉棚。大家早已筋疲力盡,一走進去就倒在地上,呼呼地睡著了。時值雨季,雨水特別多,一夜到亮下個不停。半夜里,又進來兩位戰友,全身濕淋淋的,借著夜色可以看清他們卡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他們向我們打聽一個小老鄉的消息。成鍵記起早上倒在路旁的那個全身浮腫的人似乎很像。他倆聽后不住地嘆氣,年長的那個說:“叫他忍一忍,他偏不聽!野芋和野芭蕉根是吃不得的呀!”另一個則帶著哭腔說:“大哥,我們都5天沒吃東西了!光喝水能活下來么?”張尋、成鍵和我商量了一下,拿出了一份蛇肉送給他們。他們抖著手接過去,也沒有一下吃光,而是一點點一點點地撕下來慢慢嚼著?!斑@可是肉啊!”年長的那個吃著吃著又抹起了眼淚,說:“兄弟啊,你要能忍一忍,也就過來了嘛!”
第二天一早,我們起身時才發現,他二人都已患病。年長的有些發燒;年輕一點的那個腳腫得像氣球一般,根本走不動。大家告別之后,我們先上路了。
夜宿死人堆
雨越下越大,溪邊、路邊、樹下,隨處都可見到死去的戰友,尸體因終日被雨水浸泡,脹得沒了人形。有的還生了蛆,讓人看了就反胃!我們餓了不敢吃野菜野果,怕誤食中毒;渴了只能用芭蕉葉接雨水喝,不敢飲溪水。溪水中有許多死人,好些已經腐爛,發出惡臭!有時溪水暴漲,會沖來很多尸體;也有在溪邊休息的同伴被卷進去的,又無力掙扎,岸上的人也無力救援,只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被卷走,被淹死!
蛇肉吃光后,我們又斷了糧!原始森林里到處是吱吱叫的猴子,我們三人搗了一個猴子窩,一股腦地拿走了它們的野果——這對我們來說簡直就是續命丹!
日復一日在森林里穿行,已經記不清楚入山幾日了。只覺得進山已久,身上的衣服已經臟得無法再洗,簡直成了虱子的大本營!身上的臭氣比躺在路邊死人的氣味好不了多少,有時甚至想,這樣痛苦地活著,還不如死了的好,總之,情緒絕望極了!
幸而我們三人年輕,身體也壯,沒有得病,一門心思想著盡快趕路,早一日逃離這地獄般的密林!一天,天已黑得快看不見東西了,我們還沒有找到宿營的地方。細雨蒙蒙中,成鍵發現了前面有一間芭蕉棚。趕到棚前,見里面已睡滿了人,卻沒有生火。我們渾身都濕透了,我想叫醒他們生起火(我們的火柴早已用光了),張尋不同意,說大伙兒都很累了,先睡一晚,明日再說。于是輕悄悄地進去,找了個空地兒倒下便睡。
第二天天剛亮,我惦記著火柴的事,就起來推旁邊的人。但怎么叫也不醒,正覺著奇怪,又發現那人身子冰涼!接著聞到一股臭味,才發現滿屋的人都早已氣絕!想到竟在死人堆里睡了一夜,頓感頭皮發麻,手腳冰涼,直想吐!我們三人立即翻身爬起來,逃出棚外,沖進雨中。
這下我們再也不敢住芭蕉棚了,每日都用帆布和雨衣自己搭棚子睡。過了幾天,看見一間茅草屋,趕緊跑了過去。進門就看見幾個人倒在里邊,死了多日,已經發臭了!正準備離開,成鍵忽然叫了一聲:“這不是李班長么!”仔細辨認,雖然尸體浮腫,但還認得出是他!李班長是安徽人,家里窮被抓了壯丁。平日對我們這些有點兒文化的學生兵非??蜌猓埠苷疹櫋G皫兹?,見我們仨兒餓得沒了力氣,他還把身上僅剩的幾塊餅干給了我們!
傷心之余,我們砍了幾片大芭蕉葉把其他人覆蓋起來,又專門把李班長抬出來準備挖坑埋葬。搬動尸體時才發現,他們屁股上的肉全被割了。當時十分不解,過后聽其他戰友說:有人開始吃人肉了!
死里逃生
過新平洋后,路邊有了一座補給站。天氣晴好時,常有飛機空投補給品。雖說空投欠準,好多食物都散落到別處,被當地土著拾了去,但總算有了食品!一天,我們經過一個土著人村落(他們見前邊隊伍很友好,便漸漸習慣了與外人接觸),有一群孩子抱著老母雞和熟雞蛋比劃著表示要與人換東西。正好我們在補給站分到一包香煙,便想去交換。但要兩包煙才能換一只雞!好容易與其他戰友湊了一包煙,才換了一只雞,燒熟后分了一半,這是我們入山以來吃到的最美的東西!
晚間的食物是軍部發的,每人一把稻谷和兩個包谷。我們三人的稻谷和在一起還不到半漱口缸!一開始,我們邊烤火邊用手剝谷殼,并回憶起從前喝米湯的滋味,哪知越講越餓,不由自主地將稻谷往嘴里送。連米帶殼一起嚼,越嚼越香!一口氣吃了十多粒。后來也懶得剝殼了,一起下到鍋里煮。水多,谷少,一漱口缸就那么幾粒谷,喝完之后還覺得不夠,又用手將殘留在缸底的一層米糊也刮出來吃得一干二凈。
終于到了軍部設在哈巴采的另一座補給站,我們每人領到兩套新軍服,還有鞋襪、毛巾、肥皂等日用品,又燒了熱水洗澡。我洗完澡,刮了胡子,剃了頭發,才重新恢復了人樣!經過三個多月的生死搏斗,我和張尋、成鍵的交情更深了!
不幸的是,不久后張尋與成鍵在一次與日本人的叢林遭遇戰中光榮犧牲,連尸骨也未留下!僅余我一人茍活人間,至今仍時時夢見他二人。戰爭的殘酷(特別是叢林戰)在我心中打下了深深的烙??!
如今我仍不能忘記,那一場大火,燒毀了一切,包括成、張二人的遺體……
(賈兵:四川眉山人,原名賈長樂,82歲,國民黨中央軍校第16期畢業,曾在國民黨新五軍二十二師服役,赴緬甸抗擊日寇。1949年去臺灣,現居臺南市)
(責編 鄭 紅)
(壓題圖選自《山水畫速寫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