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賓牛牛燈

20世紀(jì)50年代初，在川南宜賓地區(qū)的農(nóng)村，廣大農(nóng)民歡慶翻身得解放，春節(jié)期間盛行耍牛牛燈。筆者那時年少好奇，喜歡熱鬧，有燈必看，常常跟著耍燈的從這家攆到那家，有時甚至通宵達(dá)旦，還意猶未盡。

牛牛燈的制作很簡單。用竹篾編一個牛頭（一般是水牛），糊上白紙，畫上牛眼、牛鼻、牛嘴巴，用一張床單連接在牛頭上，做成牛身牛皮（也有的用兩三件蓑衣連綴而成），再栽上一個牛尾巴。

牛牛燈由兩個人耍弄。耍牛的要熟悉牛的動作、行為、脾氣、習(xí)性，而且要會模仿、表演。還要物色一個人裝扮成放牛的，俗稱“看牛匠”或“放牛娃兒”。觀看、欣賞牛牛燈，主要就是看這三個人的表演，其中，看牛匠是主角。

此外，耍牛牛燈還要敲鑼打鼓，烘托熱鬧氣氛，為牛牛燈“舞蹈”伴奏。還要有人在鑼鼓間隙唱曲子。唱曲子的人稱為“燈手”。燈手一般人數(shù)較多，無論男女老少，凡是會唱的人都可以參與，但是其中最能唱的才被稱為燈手。我那時也是唱燈的愛好者，常夾雜在燈手中間幫腔，而且因為識字，能照本唱，頗受燈手們賞識和歡迎。耍牛的、放牛的、打鑼的和唱曲子的，統(tǒng)被稱為“耍燈的”。

耕牛是農(nóng)家一寶。過去，農(nóng)民由愛惜耕牛，盼望自己有頭耕牛，到崇拜耕牛，直到視牛為神的地步，在我家鄉(xiāng)一帶農(nóng)村，一些廟里就供有牛王菩薩，有些地方還專修了牛王廟。民間稱農(nóng)歷十月初一為牛王菩薩的生日。這一天，要用新米舂糍粑，把糍粑掛在牛角上；還要做牛王會，祈求牛王菩薩保佑風(fēng)調(diào)雨順，六畜興旺。過年耍牛牛燈，不僅是一種群眾性的民間文化娛樂活動，同時還是一種借敬奉神靈，討個吉祥，以圖來年平安、豐收的傳統(tǒng)習(xí)俗。

基本準(zhǔn)備就緒之后，就由牛牛燈籌辦人挨家挨戶送帖子，通知對方，某天晚上要去拜年、耍燈，好讓對方有個準(zhǔn)備。按傳統(tǒng)習(xí)慣，耍燈拜年不能嫌貧愛富，原則是“漏村不漏戶”。但是，如果其中有的人家因為家境貧寒，或是住處環(huán)境條件太差，接到帖子后婉言謝絕，牛牛燈也就不去耍了。接受耍燈的人家，要準(zhǔn)備“接燈”。

接燈人家先將院子的大門緊閉，站在門內(nèi)等候。

耍燈的到了主人家門口，一陣熱烈的鑼鼓聲之后，就要和主人家對話。一般由看牛匠高聲念幾句順口溜，稱為“四言八句”。這四言八句長短不論，但是說得好與不好，主家滿不滿意，就要看說話人的水平高低了。所以，扮演看牛匠的，都是頭腦聰明、見多識廣、口齒伶俐的人，能見啥說啥，出口成章，而且風(fēng)趣、幽默，善于調(diào)侃。

一天晚上，牛牛燈到了互助組組長的院子跟前，見大門緊閉，看牛匠就說開了四言八句：

耍起牛燈到處走，來到主家大門口。

無事不登三寶殿，要給主家拜新年。

鑼一聲來鼓一聲，請你開門接牛燈。

你把牛燈來接了，兒子兒孫享太平。

這時，一般的主人家就會打開大門，讓牛燈進(jìn)去。而互助組組長卻將大門只打開一扇，還閉一扇，主人堵在門口，顯然是不讓進(jìn)去。看牛匠趕快又說道：

風(fēng)吹燈籠團團轉(zhuǎn)，

主家大門開一扇來留一扇。

若是你把兩扇都打開了，

牛燈保你金子一串銀一串。

主人家聽完，才把大門全打開，笑嘻嘻地讓牛燈進(jìn)去。原來，主人家有心再設(shè)門檻，還要考考看牛匠的見識和口才。

有一家的主人在大門里面喊話，要和耍燈的對“對子”，即主人問，耍燈的答。對答得上，方可放行。對答不上，只要認(rèn)輸，也可放行。主人問：

請問燈手先生，天上好多星星？

牛毛有多細(xì)？魚大有幾斤？

看牛匠跟幾位燈手商量一陣后，推舉一燈手回答：

地上有幾多人，天上就有幾多星。

牛毛細(xì)如雨，魚大無秤稱。

沒有估計到主人家還有一問，并且點名要看牛匠回答：

誰人十二拜丞相？誰人八十二歲遇文王？

文官武官隨你點，點個清官美名揚。

大家聽了都為看牛匠捏一把汗，看牛匠說聲“不難，川劇和評書上都有”，便從容答道：

甘羅十二拜丞相，姜太公八十二歲遇文王。

文官我點包文正，武官我點楊六郎。

主人家嘩啦一聲拉開門閂，開門迎接牛燈，笑瞇瞇地向看牛匠點頭稱道：“對得好!對得好！”

另有一家的主人要和耍燈的猜謎語，主人出謎，耍燈的猜。

主人家：一個疙兜兩頭翹，屙屎不屙尿。

耍燈的：是公雞。

主人家：一根藤藤兒，吊滿猴猴兒；

藤藤兒一斷，嚇得猴猴兒驚叫喚。

耍燈的：放鞭炮。

主人家：一根樹兒矮趴趴，上頭結(jié)些粽子粑。

過路大哥摘來吃，大叫三聲“媽呀媽”。

耍燈的：海椒（辣椒）

進(jìn)得大門后，看牛匠牽著牛一邊往前走，一邊高聲喊道：

鑼沉沉來鼓沉沉，耍起牛燈進(jìn)華門。

主人家在堂屋門口放一條板凳，點燃香燭，擺出供品，迎接牛燈，叫“接燈”?？磁＝嘲雅窟^去，讓牛面朝堂屋四蹄跪地，領(lǐng)受香火，并向主人家頻頻點頭施禮，表示拜年，恭賀新年。主人家則向牛燈化紙、作揖，表示虔誠，祈求福祉。

接燈完畢，耍燈開始。看牛匠束衣扎褲，披一件小蓑衣，背一個小背篼，一身上山放牛的打扮。為了增強喜劇效果，有時還要畫上幾撇胡子，或者畫成川劇舞臺上的小花臉，服裝穿得不倫不類。鑼鼓一響，牛燈就舞起來?？磁＝撑c耍牛的配合默契，在與牛共舞過程中，表演一些滑稽動作，做一些怪相，引人發(fā)笑。

鑼鼓一停，那牛也停止了狂奔亂跳，耍牛的得以暫時休息。這時，看牛匠繼續(xù)說些四言八句，內(nèi)容豐富，葷的素的都有，但都是些喜慶話、吉利話，忌說不吉利的話和傷害別人的話。

有一農(nóng)戶，家里勞動力多，且耕牛、農(nóng)具、肥料、種子等生產(chǎn)資料一應(yīng)俱全，做莊稼可說是萬事不求人。因此，遲遲不愿加入農(nóng)業(yè)合作社。在他家耍燈時，看牛匠就說了一段言詞婉轉(zhuǎn)的四言八句：

耍起牛燈唱山歌，互助合作好處多。

張家寡婦缺勞力，李家犁頭無牛拖。

單家獨戶力量小，眾人車得水爬坡。

我?guī)湍銇砟銕臀?，幸福日子大家過。

過了沒幾天，這家人就找到社長要求入社了。

另有一家人，父母均屬不善言詞的老實人，便由兒子出來燒香化紙。那少年不過十五六歲，長得白白凈凈，在人多眼雜的場合顯得有些緊張，正一張一張地撕著紙錢化給牛王菩薩?？磁＝晨丛谘劾?，計上心頭，想以長輩的身份逗逗這個小輩子，便高聲喊道：

鼓冬冬來鑼當(dāng)當(dāng)，主人家燒紙一回?zé)粡垼?/p>

你把紙錢全燒了，保你今年娶個大姑娘。

那少年離婚配年齡還早著哩，夸張的幽默惹得眾人大笑。少年的臉紅得十分好看。

我們村里有個性格樂觀豁達(dá)的跛子，小有文墨，當(dāng)農(nóng)業(yè)社的會計。他本人操家有道，夫唱妻和，是當(dāng)?shù)匦∮忻麣獾膽{勞動發(fā)家致富的人，平時講笑話、開玩笑也是一把好手。在他家耍牛燈，看牛匠少不了與他玩笑取樂：

何會計是個勤快人，雞豬鵝鴨一大群。

莫看跛子行路難，常言獨足跳龍門。

又是戲謔，又是恭維。有人歡呼，說何會計輸了，主人卻笑而不語。

解放初期，宣傳貫徹《婚姻法》。隨著婦女地位的提高，婦女參與各種社會活動的機會越來越多。在喜慶、歡樂的場所，女人便成為被男人討好、逗樂、開玩笑的對象。

有一位剛過門不久的新媳婦，人才出眾，身段姣好，以當(dāng)家人的身份大大方方地出來接燈、應(yīng)酬，而她的男人卻抄著手在一旁觀看。恰好看牛匠的扮演者和那男人是表兄弟，看牛匠趁機開了個玩笑：

鑼沉沉來鼓沉沉，表嫂接燈搞不贏。

就圖半夜好玩耍，留著表哥養(yǎng)精神。

說得新媳婦滿臉緋紅，但并不生氣，反唇相譏：“油嘴兒！你說人家的一只腳！你在這里牙尖舌快逞能，叫你待會兒回去沒有人給你開門！”人們轟然大笑。鑼鼓起勁敲打起來，大家的目光又轉(zhuǎn)向歡蹦亂跳的牛牛燈了。

看牛匠嘴巴再油，也有詞窮的時候，有一回就輸給了幾個看燈的婦女。那晚，看牛匠的一個本家嫂子也來看燈，身著過年新衣，提個舊式馬燈。叔嫂之間平日就愛開玩笑，鑼鼓一停，看牛匠就提高嗓門念道：

今夜看見嫂穿藍(lán)，手頭提個猴子盤。

問你猴子賣不賣，你只賣猴子不賣盤。

眾人一聽，都曉得說的是誰，目光一齊集中在那女人身上，看她如何對付。那女人是個聰明過人的角色，哪里難得住她？她嗔怪地說，你當(dāng)你的放牛娃兒嘛！哪個叫你逗貓兒惹禍？你聽倒：

看牛娃兒蔫當(dāng)當(dāng)，割把草兒倒起裝。

爹娘不準(zhǔn)你吃飯，端起盆子喝米湯。

看牛匠的扮演者本來是個身強力壯的健康男人，但他今晚卻化裝成一個頭癩、嘴歪、背駝、腳跛的丑八怪。他還道：

看牛匠我生得矮，牽起牛兒到處跩。

我背又駝來頭又癩，問你大嫂愛不愛？

有幾個婦女已經(jīng)擠到那女人身邊，幫著出主意。那女人接著說：

看牛娃兒你莫歪，抓你過來喂牛奶。

三個牛奶喂大你，你好到處去賣乖。

看牛匠一時無詞。幾個婦女交頭接耳一陣，那女人又說：

看牛娃兒你莫狡，抓你過來喂紅苕。

三條紅苕脹死你，問你還要狡不狡？

看牛匠還是對答不上，眾人開始起哄。打鑼鼓的怕看牛匠下不了臺，趕快解圍，一陣冬冬鏘鏘的鑼鼓響起，看牛匠牽起牛燈又跳開了。

唱燈和耍燈是同時交替著進(jìn)行的。

鑼鼓一停，燈手就唱起曲子來。這時，看牛匠把牛牽到堂屋前，繼續(xù)接受主人的敬奉。

耍牛牛燈唱的曲子與車車燈相同。曲調(diào)主要有兩種：一種是車燈調(diào)，每首八句唱詞，每句長短不一；另一種是晨歌調(diào)，也叫“柳蔭記”調(diào)，是整齊的七字句。那時流行的傳統(tǒng)唱本較多，如《梁山伯與祝英臺》《水打蘭橋》《孟姜女》《荷花配》等；流行的現(xiàn)代唱本有《五更勸郎去參軍》《三女夸夫》等。此外，還有民間口頭創(chuàng)作的零散曲子。我那時收集了十幾種唱本，有雕版印刷的，有石印的，有我自己抄寫的，一直保存在鄉(xiāng)下老家。不料在1988年的一場火災(zāi)中化為烏有，至今深感惋惜！

一本唱詞就是一個優(yōu)美動人的故事，篇幅都比較長，一般不會整本地唱完，只選取其中一些膾炙人口的段子來唱。比如《梁山伯與祝英臺》中的“十里相送”，就是流行很廣的曲子，不僅男人會唱，有些婦女也會唱。這邊燈手唱起（祝英臺）：

哥哥送我二里埡，望見滿山都是花。

花對哥哥在言語，望兄伸手去采它。

哥哥若是膽兒大，采朵牡丹帶回家。

哥哥若是不貪耍，你是你來花是花。

那邊就有男男女女的觀眾接唱（祝英臺）：

哥哥送我六里塘，望見河邊一磨房。

上扇麻繩吊穩(wěn)當(dāng)，下扇不離一根樁。

弟兄好比磨兒樣，上扇不忙下扇忙。

哥哥要是多會想，學(xué)個磨兒又何妨？

燈手中，有的人在舊社會讀過私塾，略知文史典故；有的人當(dāng)過泥、木、石匠，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你別看這些人沒有多少文化，他們跟看牛匠一樣，腦筋特別靈活，有即興創(chuàng)作歌曲的本事，可見啥唱啥，出口成歌，或幽默諷刺，或夸獎奉承，既生動貼切，又妙趣橫生。

一次，牛牛燈耍進(jìn)了一座三合頭房子，中間的壩子很寬敞，耍燈的似乎覺得英雄有了用武之地，那牛一進(jìn)一退，一蹦一跳，撒歡打滾，煞是歡快。鑼鼓剛停，一個燈手亮開嗓門，自編自唱起來：

這個敞壩寬又寬，牛燈耍起轉(zhuǎn)彎彎。

彎彎兒轉(zhuǎn)轉(zhuǎn)彎彎，抬頭望見晾衣竿。

晾的綾羅與綢緞，還有錦袍虎皮衫。

想說借來穿下子，又怕主人不喜歡。

在另一家，主人夫婦雙雙出來接燈，一兒一女也穿梭在人群中，忙著散煙倒茶，一家人都非常熱情好客，給大家的印象特好。那主婦面容俊秀，身材苗條，舉止得體，是那種農(nóng)村少見的標(biāo)致女子。一雙兒女正值青春年少，受父母遺傳，眉清目秀，斯文靦腆，人見人愛。有燈手優(yōu)優(yōu)雅雅地即興唱了一首晨歌：

山對山來巖對巖，大紅蠟燭對燈臺。

某某夫妻有福氣，一雙兒女好人才。

哥哥敬煙微微笑，妹妹雙手端茶來。

唯愿牛燈保佑你，兒女雙雙坐高臺。

村中有個長舌婦，她本是個生產(chǎn)勞動、操持家務(wù)的能人，可惜生就一副怪脾氣，自恃能干，有點盛氣凌人，與人相處，往往三言兩語不合意，就跟別人打燃火，罵人、挖苦人不打草稿。據(jù)說，她在家中還虐待丈夫。有一次，這個女人也擠在人群中看燈，有個燈手就隨口唱了一首曲子：

有個婦人不簡單，一張清水臉，

眼睛滴溜圓，搽脂抹粉愛打扮。

惹倒不松便，一叨大半天。

她自己把兩床棉被重起蓋，

把個丈夫兒晾在一邊。

這些自編自唱的曲子和那些順手拈來的四言八句，聽來令人耳目一新，意味深長。無論是夸張的褒獎和恭維，還是善意的諷刺和規(guī)勸，都在娛樂中起到了一定的教化作用，深為農(nóng)民群眾所喜聞樂見。因為它們好聽好記，容易流傳，有些段子在民間流傳數(shù)年、數(shù)十年不衰。

牛燈耍了一陣（大約一個小時左右），主人家就擺好桌子，請耍燈的和看燈的鄉(xiāng)親們宵夜。先吃茶，下茶的糖食果品都是自家做的或產(chǎn)的，如炒米糖、粑果子、黃粑、核桃、花生之類。吃過茶還要吃酒，下酒菜是過年招待客人才用的“干盤子”。

宵夜之后，主人家開始“送燈”了?？磁＝常ㄓ袝r是燈手）代表大家，向主人抱拳告辭，高聲喊道：

說走說走就要走，多謝主家茶和酒。

自從牛燈恭賀你，銀子滿倉金滿斗。

鑼鼓響起，牛燈啟程。主人家將牛燈及全體客人一直送到大門外。

宜賓牛牛燈在1957年以后，就少有人耍了。1963年、1964年的春節(jié)，有些鄉(xiāng)村又辦過牛牛燈。自1966年至今，再也沒有看見過耍牛牛燈了。現(xiàn)在回憶起來，那些充滿熱鬧祥和、生動歡樂的場面，仍令人十分向往和懷念。

（責(zé)編 劉洪仁）

（壓題圖選自《美術(shù)設(shè)計圖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