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時代美術”這一命題能不能成為美術史的研究范疇,或僅僅作為一個批評的概念,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從普遍意義上說,藝術史的研究對象是藝術家、藝術作品、藝術現象,盡管現在歷史學與文化批評、視覺文化研究的關系越來越密切,但是歷史就是歷史,歷史研究應該有其內在的規定性,藝術史也不例外。
“毛澤東時代”是一個特定的歷史概念,但對于這個概念的歷史分期,它起始年代是不是在1942年,可以商榷。毛澤東是一位歷史人物,是一位政治人物,以一位歷史人物的名字來定義一個時代,在歷史學上不是沒有先例,例如18世紀末到19世紀初的法國,有拿破侖時代,它是以一位歷史人物對歷史產生影響的政治活動的起止年代來定義一個時代的。還有英國的維多利亞時代等等。
但是“毛澤東時代美術”是指什么?是指這一個歷史時期的所有美術活動、藝術家和藝術作品,還是特指某種類型的藝術家、藝術作品,例如革命美術?如果是前者的話,我認為這一概念是沒有意義的,因為按照編年史的順序就可以包括這些研究對象,如果是后者的話,那么它作為美術史的研究對象就似乎有些不妥。
我們可以舉一些藝術史上的例子來說明,大衛、格羅都是拿破侖的御用畫家,但是在藝術史研究中沒有人把他們視為拿破侖時代的畫家,也沒有人把他們的創作稱為“拿破侖時代的美術”,他們仍然按照歷史學的分期被劃入18世紀末19世紀初的法國新古典主義。原先認為17世紀是巴洛克時代,因為巴洛克藝術作為一種藝術風格,對于17世紀歐洲美術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但藝術史界很快就否定了這一說法,認為17世紀還有其他的藝術現象如學院主義、現實主義等等。因此,把一個政治人物的行為或思想所影響的時期、或者某一種類型和風格作為美術史分期依據的時候,是應該慎重的。
藝術史研究是以個案為基礎的歷史研究。了解每一個案的特征,進而論證他們共同的特性,才能得出結論,才能夠確定一個藝術史研究對象的時代特征。無論是風格學、圖像學還是應用社會學的研究方法,都離不開個案。如果事先給出一個既定的框架,然后在研究每一個個案的時候套用這個框架,就難免會陷入一種既定的模式,陷入教條主義,而不能完全還原歷史的真實。藝術史不能等同于歷史研究、社會學研究或者視覺文化研究,或者其他任何研究,它更多地依賴于具體的圖像,依賴于從具體的藝術家和作品出發。
“毛澤東時代美術”這一概念的提出,我認為其批評的意義重于藝術史的意義。作為批評概念,它可以成為研究某一個特定歷史時期的特定美術現象,或者特定風格的工具或者方法。作為一種工具和方法,它能夠為我們研究這一特定時期的美術現象提供社會學的、意識形態的幫助。但它能否等同于革命美術,我覺得仍然可以討論。如果用這一工具簡單地套用這一時期的所有藝術現象,我認為是不符合歷史事實的,它只能是一種“想象”。從藝術史方法來講,任何一種工具都有局限,都不是絕對的。例如潘諾夫斯基的圖像學研究主要解決古代美術,特別是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史問題,但面對西方現代主義運動,這種方法往往束手無策。
在談到油畫的中國風、表現民族氣派時,我們不能不談到董希文,他認為的中國風不是傳統的舊東西,而是新創造出來的風格。按照那個時代的慣常說法,中國氣派是群眾喜聞樂見的,是大眾化的,在董希文的開國大典中體現為“紅光亮”。吳作人評價說:“這幅畫只畫陰影,不畫投影,筆法基本上采取平敷(不是平涂),畫面不施光油,盡量使它產生茸厚的感覺,這一切都是為了服從藝術完整的需要?!薄凹t光亮”就是所謂喜聞樂見,而平面化壓縮空間,就是民族特色。這一點在“文革”時期美術中被發展到了極端。但這一時期很多人在進行油畫民族化的探索,如果都簡單的套用,有些說法就顯得牽強附會,有些現象就會無法解釋。50年代時,林風眠畫了一批風景畫,這里面就帶有民族風格的探索,這一類民族風格的探索實際上就跟當時主流的意識形態關系不大。
因此,在我看來,“毛澤東時代美術”作為一個批評概念,比作為一個美術史研究范疇似乎更為妥當。我們應該以一種客觀的態度看待藝術史,而不是把毛澤東時代的所有美術現象意識形態化,我覺得那不是對藝術史負責的態度。
舉辦“毛澤東時代美術文獻展”是非常好的。出生于毛澤東時代的人,有親身的體驗,把這一段的歷史研究深入下去,充分還原歷史,這一點很重要。但這里我們還應該注意到的一點是,美術館在通過辦展覽做研究,而大學藝術史教授們也在做研究,他們是利用文獻和實物來進行。在西方美術史研究中,歷來存在著兩大陣營,一是大學教授,一是藝術博物館。去年美國出版了兩本書,Art History In Art Museum和Art History In University,談兩種美術史研究的特點和不同。這兩種藝術史的研究群體往往是各自有各自的圈子,有時候還水火不容。作為美術館,舉辦藝術史展覽,其研究成果往往體現在對歷史下定義上,我們從展覽的名稱和小標題上看到藝術博物館在藝術史研究上的努力。但這些展覽名稱能否成為藝術史的命題,是需要經過考察的,因為藝術博物館肩負著教育的功能和作用,它不僅是給專業人員看的,它還給一般的觀眾看。名稱和標題要以最明確和簡潔的語言讓觀眾了解展覽是什么內容,同時給專業研究者提供研究資料。藝術博物館的展覽往往會成為大學藝術史研究的參照,大學藝術史的研究往往也會給美術館的展覽和研究提供幫助,但從根本上說,他們兩者的職能是不同的。從這個展覽我們已經看到了大學教授與藝術博物館的共謀,這種共謀在20世紀80年代就已經存在,這也是美術史研究的一種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