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研究語境中文學經典的建構與重構

文章編號：0257-5876（2005）09-0155-03

由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文藝學學科、北京師范大學文藝學研究中心和《文藝研究》編輯部聯合主辦的“文化研究語境中文學經典的建構與重構國際學術會議”（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Canon (Re-)Formation in the Context of Cultural Studies），于2005年5月27-30日在首都師范大學培訓中心召開，來自中國、美國、德國、新西蘭、澳大利亞、英國、新加坡、中國臺灣、荷蘭等國家和地區的專家學者70多人，就共同關注的“文學經典”問題展開了熱烈而富有建設性的討論。

首先，與會專家從各個側面對“經典”這一概念進行了梳理和闡釋，但同時也在這個問題上呈現出巨大的分歧。有人從普遍主義的立場出發認為“經典”是承載人類普遍的審美價值和道德價值的典籍，因而具有“超時空性”和“永恒性\"（樊星，王化學等），經典作品 “要有長久甚至永恒的生命力，要經得起一代又一代讀者的閱讀和闡釋”（藍棣之）。童慶炳認為經典的普遍性在于“寫出了人類共通的‘人性心理結構’和‘共同美’的問題。就是說，某些作品被建構為文學經典，主要在于作品本身以真切的體驗寫出了屬人的情感，這些情感是人區別于動物之所在，容易引起人的共鳴”。

但另外也有相當部分與會專家傾向于特殊主義的視角，強調了經典的時代性、民族性、階級性以及性別取向等等，認為經典是特定社會文化語境中的人或機構出于自身的特殊利益而建構的，文化權力和政治權力在對經典的界定過程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每一個經典都有自己地理的、社會的和文化的緯度，因此，我們不能隨便說一個大寫的“經典”，而應該說小寫的“經典”，是“誰的經典”的問題，而不是抽象普遍意義上的“經典”。他們對社會文化語境在經典建構過程中起的作用更感興趣。比如美國學者保羅·勞特（Paul Lauter）通過西格尼詩歌由興盛到衰落再到復興的變化過程，分析了經典的變化不居的特征以及它背后所體現的文化權力和政治權力的變化，特別是種族的緯度。英美主流批評界對于印地安人的偏見，曾經導致西格尼的詩歌不能成為經典，而“重新發掘土著人生活、歷史和文化的價值和意義”的運動使得西格尼的詩歌擁有了不同以往的分量，一種在過去一個半世紀里從未有過的歷史感。歷史和語境，昨天和今天都不能被排除于經典形成的考慮之外。詩歌和聲譽，并不是孤立存在的，不能被當作光榮的“圣象”和“永不衰老的智慧豐碑”來進行思考。相反，它們總是被鑲嵌在具體的歷史語境之中。荷蘭學者佛克馬指出：在經典問題的研究上有兩種不同的途徑：一方面，從歷史的和社會學的角度對以前的經典的形成進行研究，另一方面從批評的角度出發研究新的經典如何形成或現存的經典如何被修訂，以便為我們當代的狀況提供一個更為合理的答案。他認為：從歷史和社會的角度來說，所有文學經典的結構和作用都是平等的。所有的經典都由一系列眾所周知的文本構成。這些文本的選擇是建立在由特定的世界觀，哲學觀和社會政治實踐而產生的未必公開的評價標準的基礎上的。每一個經典都有自己地理的、社會的和文化的范圍，有它自己的市場，那些固定程度或高或低的規則只能在那個范圍內調整文學權威（教育者，批評家或其他專家）和一般讀者之間的關系。

經典與民族文化認同的雙向建構關系也是本次會議關注的一個主題。美國學者里奇（Vencent B.Leitch）分析了導致英美國家民族文學概念從20世紀60年代起發生戲劇性轉變的一些關鍵因素。首先，少數族群扮演了關鍵的角色，女性、有色人種、土著族群以及外來移民創作的文學都開始被納入公認的文本經典。其次，以前被忽略的文類，比如傳奇文學、哥特式恐怖小說、偵探小說、科幻小說、日記、奴隸敘事、游記和原始神話等，已經作為重要的文學形式被重新尊重和接受，從前未獲得承認的地域構成（譬如黑色大西洋）已經產生了許多跨國文學。最后，當代的全球化已經開始注意到了這種后民族主義現象，比如以英語、法語和西班牙為母語的族裔的文學。后現代全球化時代的英美文學已經進入了空前膨脹與崩潰的狀態。美籍華裔學者王順珠（Shunzhu Wang）探討了文學經典的文化“肯定性”特點。他通過檢視不同的經典化典型，探討經典作為一種權力斗爭的場所如何促成“一致性的體驗”，如何通過灌輸民族價值觀或者雖不一定在文化上占統治地位但卻是編者所選擇的價值觀而參與民族/文化特性的生產。將探討經典的肯定性特點如何像一柄雙刃劍：它既常常起著（重新）確定社會權力集團的價值觀的作用，又規定著文化特性并為弱勢與受壓迫群體授權。因此，文化批評家們，尤其是女權主義和后殖民主義批評家們才會熱切地致力于解構與重構傳統文學經典；也因此才會出現經典的“合法性危機”。在資本主義全球滲透的時代，中國文學經典周期性的“重構”不僅是必須的，而且是迫切需要的。

在經典的普遍性與特殊性、永恒性和歷史性之間，更多的學者似乎采取了一種折中的立場。童慶炳在指出經典的永恒性的同時也強調了經典的變動性、建構性。孟繁華認為：經典的確立與顛覆從來也沒有終止過，而文學史從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就是經典的確立與顛覆的歷史。經典的每次危機過程也就是經典的重新確立的過程。經典的確立與危機不僅涉及它與社會政治的關系，而且也與經典本身的歷史性相關。

具體考察經典建構的內在過程與機制，對我們理解經典具有重要意義，大約沒有人會否定存在經典化過程，但是制約與決定經典化過程的力量和因素到底是什么？金元浦認為：作為歷史流傳物的經典一般都有一個經典化、去經典化、再經典化的過程，經典在其最基本的涵義上代表了一種在一定時間和空間范圍內具有普適性和規范性的價值和意義，這種價值和意義正是依賴于解釋而得以形成，依賴于運用而得以實現的。吳思敬以中國新詩的經典化為例指出，經典并不是由某一種因素建構的，而是各種因素共同促成的，是一種“合力”的結果，這些合力至少包含了文本、讀者的接受、批評家的闡釋以及政治體制、新聞出版、學校教育等。童慶炳認為經典的形成涉及六個要素：文學作品的藝術價值；文學作品的可闡釋的空間；意識形態和文化權力的變動；文學理論和批評的價值取向；特定時期讀者的期待視野；發現人，并對其關系進行闡述。

在經典化的過程中，大學無疑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它通過有選擇地傳授某種知識或某些作品，從事著經典的生產和再生產。Ryan Bishop 和John Phillips等新加坡學者提出了“假想的大學”（Hypothetical University）的概念并與絕對的/無條件的大學（The Categorical University）概念進行了對比。他們指出：絕對的大學理念追求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遍真理與知識，賦予大學以自由意志和獨立品格，包含濃重的目的論觀念，即是一種as-if模式；而“假想的大學”的概念則肯定大學的假想性質，放棄理想大學的觀念。假想的大學是按照if-then的模式運作的，它暗示一種他律的而不是自治的決定性，牽涉的是行動和方式以及它們的目標結果，其言下之意是理性從來不能成為立法的依據。趙勇的發言對當代大學生不讀經典而熱中于大眾消費文化的現象進行了分析，并指出了文化研究在為經典祛魅的過程中扮演的推波助瀾的作用。他擔心這種現象會導致虛無主義，并呼吁在文學教育上重視利維斯的遺產，重新召喚文學的“偉大的傳統”。季廣茂的發言同樣從大眾文化對經典的沖擊談起，但是卻顯得更加樂觀。他認為經典化和去經典化都是非常正常的現象，去經典化不是打倒經典，而是揭示經典掩蓋的宰制關系，去掉經典頭上的神圣光環，還其本來面目。經典不是惟我獨尊的惟一，而是各行其是的多元。

應該說，不管經典的建構、解構和重構涉及的因素多么復雜，經典總是在對話過程中形成的，程正民的發言集中討論了這個問題。這種對話自然也包括不同文化之間的對話，尤其是在全球化的今天，經典的建構與重構已經超出民族國家的范圍而成為一個全球化運動的事件。里奇（Vincent B. Leitch）從少數族群、本土文化、大眾文化的日益壯大等方面闡述了英美民族文學概念的轉變。對中國的文學經典問題感興趣的學者也是從這個角度來審視中國現代文學經典化問題的。王寧指出，在全球化語境下，文化對話和文化交流使不同國家的文學在同一個層面上的競爭成為可能，它不僅影響了歐美文學經典的形成，同時也影響了中國現代文學經典的形成。

另一個復雜和微妙的問題是：在經典化過程中，人們是從哪個角度對特定文本或作家進行經典化的？旅美華裔學者徐賁通過詳細闡述后殖民文化研究表現出的不同的批判取向，闡明了對法農的各取所需的經典化現象及其中應該避免的理論陷阱。張紅軍則通過不同時代對金圣嘆的接受和經典化也指出了同樣的問題，即：無論什么人，持什么樣的觀點，似乎都可以在金圣嘆的著作中找到足夠的論據。

第三個話題涉及大眾消費文化的興起與經典的命運。美國學者杜林（Simon During）指出，隨著大眾文化的興起，高雅文化的經典作品失去了它的某些功能，人們不再要求它維持社會等級制度或者指導當今的文化生產。今天的文化生產是在挪用或改寫而不是遵從經典。

大眾消費文化對精英文學經典的戲擬、改寫乃至顛覆，即所謂“大話文藝”現象，是中國學者所感興趣的重要問題。陶東風從犬儒主義與后極權主義的視角把大話文藝當作一個廣泛流行的文化現象和生活態度來解讀，認為它既有玩世不恭、憤世嫉俗的一面，也有委曲求全、接受現實的一面。大話文化是思想解放的一枚畸形的果實，它一方面消解了人為樹立偶像、權威的可能性；另一方面，這種叛逆精神、懷疑精神由于沒有正面的價值與理想的支撐，很容易轉變為與現實的妥協，或出于實用主義的目的利用現存統治秩序。這是后極權社會的一個文化征兆。本次會議中，姚愛斌、吳澤全、張純、李志堅的論文也都涉及到了這個現象。

本次會議還有相當數量的對于中國文學的經典化機制的個案分析，并引申到中國文學史的重寫問題。有些學者著眼于一種文學類型的經典化問題。比如美國學者Timothy C. Wong結合文類概念的變化來論述中國舊小說的經典化問題。他指出：20世紀初外國文化與文學觀念大量涌入中國之前，要確定什么樣的虛構性敘事作品或者小說是經典的想法本身就是荒謬可笑的，西方現代小說文類觀念的傳入提高了以虛構為本質的舊小說的地位，因此在中國舊小說的經典化過程中起著重要的作用。王光明則分析了當代中國政治抒情詩的經典化問題。他把政治抒情詩看作是現代自由詩在當代意識形態場域中的變形。自由詩形式的出現本身就具有政治性，而政治抒情詩是無產階級意識形態對《女神》式融合抒情與批判的表現方式的改造。政治抒情詩與自由詩最大的區別在于“政治”這個定語從根本上規定了這種“抒情詩”的說話者必須拒斥自由詩在感受和趣味上的個人主義傾向，作為時代社會的代言人說話。

范靜嘩指出，中國現代漢語文學史的編寫一直囿于一種同質性的進化論式思考模式，以一種回顧式的進步敘事加以敘述并將一些作品經典化，他還力圖在這種反思的基礎上提出一種非線性的文學史的敘事模式。新加坡學者宋剛（Song Geng）從“愛情”經典化的這一獨特的視角，闡述了重寫文學史的問題；寧欣（Xin Ning）指出，“左”翼詩歌當初所承擔的具有特定意識形態色彩的“崇高”性，雖然走向了衰落，但崇高本身所具有的普遍性魅力依然超越了舊的政治話語而具有了新的力量。這個觀點在中國學者王志耕那里獲得了回應。他指出，俄蘇紅色經典雖然存在著粉飾現實、官方意識形態色彩過濃等缺陷，但藝術本身的價值在后來的歷史發展中超越了時代的局限，依然煥發出巨大的力量，激勵人們不斷地抗爭困難和命運，將人從物質操控的麻木中喚醒，而這正是紅色經典在當下語境中的意義所在，也是經典長久生命力的體現。張志忠考辨了“紅色經典”在影視改編和文學研究中存在的錯位和尷尬，指出對“紅色經典”的確切定位是其資源再開發和再解讀的必要前提。他以還原歷史的方式，闡釋了“紅色經典”創造新的文學范式的成就，揭示了它所具有的現代民族史詩的基本特征以及它所具有的寫實與傳奇、典范與通俗并存的特性，從現代性與現代民族國家的建立之關系的角度，對“紅色經典”所具有的現代性予以積極肯定。除了這些主題性的個案研究外，還有許多對作家作品經典化的個案研究。如新西蘭學者姜海欣（Jiang Haixin）對張抗抗的小說《赤彤丹朱》進行了解讀；徐艷蕊通過對《聊齋志異》的分析，質疑了將愛欲等同于啟蒙并由此來為某一文學經典的合法性進行解釋和維護的做法。

(作者單位：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100089)

責任編輯容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