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哪里痛哭一場
甘甜
大半年前,我們家斜對過有個新生兒,特別愛哭。不知什么緣故,總是夜以繼日、日以繼夜哭叫。我那時和現在一樣,上夜班,白天睡覺。常常八九點鐘就被那個孩子哭醒了,恨得牙癢癢。
這孩子哭著哭著長大了,沒聲兒了,清靜了。現在有時走過院子里,看到那一大堆亂跑的孩子,偶爾會猜一猜哪個曾是那個煩人的夜哭郎。但他們都笑嘻嘻的,沒有一個留下痛哭過度的痕跡。有時候自省,覺得當初我對那小孩子的氣憤里頭,也有一種嫉妒:他,一個剛來到世上的小屁孩,什么苦頭都還沒嘗過,憑什么就這樣理直氣壯地鬼哭狼嚎;而我,一個累得牛死的大人,被他毫無理由地吵得覺都睡不成,甚至都不能抗議一聲。
我很少見到成年人毫不設防地對著別人淚流滿面。就像有的女人要定期洗腸排毒一樣,我經常有大哭一場的沖動。但家里到處都是人,丈夫、父母、姐妹,躲衛生間里都哭得心驚肉跳、忍氣吞聲,出來之前還得小心打點浮腫的眼泡;外面也到處都是人,也許你開始哭的時候沒有人,哭著哭著人就出現了,并且問來問去,問得你不想哭,只想罵;小說里的主人公常常是驅車到荒野去哭,照我的經驗,從廣州驅車到無人的荒野,車程通常在一小時以上,如果有那份精神開車,就不必痛哭了。
有一個場合成人們天經地義可以痛哭失聲,那就是葬禮。在農村,婦女是葬禮上嚎哭的主力軍。她們先是哭死者,沒多久就會借題發揮,哭起自己的事和自己的人,哭得肝腸寸斷,要去撞棺材板。農村婦女沒有全部自殺,葬禮有不可磨滅的貢獻。但城市的葬禮是克制的、有禮貌的,只有少數至情至性、哀至深痛至切者才會不顧形象、捶胸頓足。
我只在一個地方見到過集體痛哭。有一年陪一個女友去做人流,完了她慢慢地挪出來,上床休息。這時,墻角一個獨自臥著的女孩發出一聲嗚咽,然后是幾聲忍不住的抽泣。一個護士走過門口,說:哭什么,哭就不痛了?結果,就像接到命令一樣,所有女孩,有人陪沒人陪的,都相繼嗚咽起來,哭聲越來越大,最后發展成集體性痛哭。我也在其中。真的,這么多年,我只知道那個地方——某大醫院的人流診室,曾有一群成人肆無忌憚地大聲痛哭過。
24歲的恩格斯
劉天昭
因為貧民窟和礦工的話題,有人跟我提到了一本著名的書,《英國工人階級狀況》。剛好辦公室里有個實習生,我就請他幫我從大學的圖書館里借了出來。小同學從書包里拿出這書的時候,手的動作相當輕,他說,總覺得一碰就要碎了,太舊了。這本書已經40年沒人借過了。我把書翻到最后一頁,在那個小牛皮紙袋子里插著一張借書卡。卡上只有一行,上面分欄寫著,“尹朝,65.4.3借,4.13還”。
40年前,廣州,一個叫尹朝的大學生。
雖然被譏諷為搞行為藝術,我卻一字一句地把這本書看完了。它比我本來想象的要流暢好讀,而且確實有特別多東西看著似曾相識,心驚肉跳。恩格斯像寫紀實文學一樣,很有耐心、很清楚、很有條理地,描述了那些街道、工廠、機器、房屋,還有那些食物、衣服、職業病、死亡。那些凄慘的命運。
160年前,英國,24歲的恩格斯。
我自己24歲的時候,剛好也在英國。有一天一個從臺灣來的同學,興沖沖地跟我說,你知道嗎,在大英博物館,專門保留了馬克思當年坐過的座位呢!他就是在那里寫下了《資本論》。我說我知道啊,據說他在那里不停移動雙腳,還磨出了“馬克思的腳印”呢。
我們接著就談起了馬克思主義。這個臺灣女同學和很多資本主義世界的知識青年一樣,有一點左派,非常喜歡本雅明。我們對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和認知,有很大的差別。爭論之間我突然就非常沮喪。還有一點悲憤。我跟她說可能矯枉過正是我的命運,我跟她說我確實有一些情緒上的障礙難以克服。
女同學很敏感,她說天黑了,我們出去吃點東西吧。那是冬天的傍晚時分,街上人很少,路燈底下我們倆的影子非常黑。中餐館的電視里正在播放華語新聞,里面講到中日貿易摩擦,日本拒絕中國山東生產的大蔥。畫面上一個中國蔥農用山東方言講,損失很大,白白辛苦一年,欠了很多債。
我轉頭看我的臺灣同學,她也正看著電視里那中國農民辛苦的臉。我的悲憤一下子就都化了:我們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解不一樣,但是我們的馬克思主義良心,卻是一模一樣的。我的臺灣同學和我一樣大,那時候她也剛好24歲。
多年前的學友
陳曉守
小蔣突然提起我的大學往事,提起被警察擊斃的那個學生,他還清楚地記得一些細節。
那個被警察擊斃的學生念圖書情報系,92級,專科。93級新生暑期軍訓時,他仍滯留校園,舉止神秘。
一天夜里,一個黑影潛入外語系女生寢室。白天軍訓疲憊不堪,晚上女生們早早睡了,窗戶開著。黑影掀開靠窗一張下鋪的蚊帳挨向女孩。被非禮的女生驚醒,拼命掙扎。黑影翻窗而逃。
沒人知道黑影是誰。人們想起不久前女生樓失盜內衣褲,便歸為一人所為。學校派出所立案偵查——學生們嘲笑:憑那幾個合同民警的三腳貓,永遠是一樁懸案。
但那個學生偏成全三腳貓們。一種說法是他害怕被查出,翻進學生處查找自己的檔案,然后就地焚毀。煙霧引來了老師,當即報案。當天校園上演亡命天涯。外號“小蜻蜓”的民警,趿著兩片拖鞋執槍追捕,說是來不及換。正常狀態下比試1500米,那學生落“小蜻蜓”一兩圈不會有問題,彼時亂了陣腳,竟甩不開。漸漸跑至田徑場墻根。一旦穿過那邊的側門,往密林里一鉆,再追捕就難了。跑動中“小蜻蜓”舉起了槍,朝著那學生喊:站倒起(站住),再跑開槍了!那學生沒停。啪,“小蜻蜓”朝天鳴了一槍,學生一個踉蹌,還是往側門撞去。第二槍“小蜻蜓”就對準了他。據說“小蜻蜓”槍法奇差,但那天,這顆子彈正中我這位校友的后心。小蜻蜓事后說,“那小子在地上抽了兩下,就死了。”
十多天后開學,省委機關報刊出長篇通訊《校園魔影覆滅記》。我是那天才知道我這位死去校友的更多經歷的。報上說,女生樓失竊的內衣褲在他宿舍里被發現。那個學生,此前曾就讀某地區師專,因在學校猥褻女生被開除,后又回家發憤,高考后成為我校友。報紙列舉他的種種惡行,這名不到20歲的學生被寫成了江湖淫賊。
后來,“小蜻蜓”轉正,提干,調資,晉升。
小蔣當年尚幼,住在我們校園。他的鄰居教師們提起這事時都說,作孽啊,一個學生能壞到哪里,至于打死嗎?小蔣當年判斷不出其中是非,十余年后再與我憶起,說警察開槍時怎么那么確定那人就是“校園魔影”?那人手無寸鐵,何至于當場擊斃?其后的司法程序,為何草草了結而不追究程序正義?
當時我們有過諸多疑問,但印象中無人站出質疑。12年后的現在,突然想起我那死去的學友,不知他的墳頭,可有花開。
圈地在大學
龍姑娘
如果要用幾個主題詞來概括我的大學生活,那么“占位”肯定會是其中一個。動物們留下自己的氣味來圈定地盤,清初旗人用小旗子在田地上圈地。霸占的方式任物種進化時代變遷都沒有實質性改變:在教室里,巡走一遍,看準桌子把書本一甩,占位也就成了。
用來占位的書通常都是用過的教材,或者入學時發的《大學生安全知識手冊》,反正是這輩子都不會再翻而且別人也不會有興趣看的書。心細者在封面大書“××占位”。這“××”幾字,除了各位看官想當然的“自習”之外,我使用得最多的倒是“電影”。大學校園到處是廉價的精神食糧,每逢周末夜晚,各種學生社團紛紛租借有電教設備的教室。海報一出,就該相約好友,準備書本,于夜幕降臨之前策馬前往,干凈利落圈下地來。然后就可以悠哉游哉打水、晚飯、沐浴更衣,抱上兩大袋爆米花,慢慢踱去自己那一畝三分。
占這種位子的訣竅在于,你要根據電影的熱門程度來估算去占位的時間,電影越熱門,占位越要早;放映教室的大小也是重要參數,嚴重影響著你能否霸占到能見度高的山頭。
在教室里占位不是為了自習,在飯堂里據席你也別當是為了吃飯。學校所在的城市素來享有“火爐”之美譽,夏末考試正趕上氣溫飆升。勤奮的不勤奮的學生都忙著自習沖刺,無奈教室里宿舍里風扇鼓吹的只是熱浪,除了圖書館,大家不約而同就瞄準了第二個有空調的地方。
那些一個學期吃不了一次早餐的人,也和其他人一樣起個大早,抱著書本筆記來“濟濟一堂”。偌大的飯堂還沒開始供應早餐,已經成了開放式大自習教室。然而在歷史記憶、現時環境的暗示之下,很多同志重新意識到這本是進食之地。他們開始捧起西瓜,拎起汽水,嗑起瓜子,呼朋喚友,大快朵頤,翻書聲湮沒在咀嚼聲中。一天自習下來,肚子里毫不含糊,腦子里決不清楚。
第二天,大家繼續來,早早來。
圈地運動激烈之時,在宿舍里也要占位,那當然是為看電視。2002年日韓世界杯就在我們宿舍live上演。我睡的上鋪成了看球絕好的 “樓上雅座”,女生們紛紛找我口頭占位,晚了的那幾個,我只好答復:“今日客滿,明日請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