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全國人大代表洪可柱
教育公平與社會和諧有什么關系?能否從廢除“名校省際配額”著手,打造一個新高考秩序?能否讓更多的社會力量參與中國的教育改革事業?
日前,記者在北京,采訪了全國人大代表、武漢大學教授、博導洪可柱先生,傾聽他在教育事業方面的見解。
沒有公平何來和諧
《南風窗》(以下簡稱《南》):日前您應本刊之邀,在北京師范大學英東學術會堂做了一場名為“教育公平與和諧社會”的演講,現場反響很熱烈。請問,您是怎樣理解“公平”與“和諧”這兩個字眼?今年以來,它們的提及率是越來越高了。
洪可柱(以下簡稱洪):“公平”與“和諧”可以說是人類社會自遠古以來,最根本的人文理想。從古至今,無數思想家、藝術家、政治家,關注的、思考的、奮斗的,可以說都不脫離這兩個范疇。中國古代典籍《禮記》里寫到:“大同之世,天下為公。”孫中山先生在世時,多次手書“天下為公”這四個字,他去世后,南京中山紀念堂,廣州中山紀念堂,中間懸掛的,都是這四個字。我們可以說,這四個字寫的,是一條千古“國訓”。我想,所謂公平,就是不偏袒。春秋時的管仲說:“天公平而無私,故美惡莫不覆;地公平而無私,故小大莫不載。”所以公平的境界,說起來很普通,很簡單,但它其實就是效仿“天地境界”,求公平之理,行公平之道,這是人生最崇高的境界,是值得寶貴的。“公”,在個人道德上,是很高的境界,我們應當提倡,但不必苛求;而在國家政策方面,“公正”、“公平”則是起碼的底線。今天,我們所要保障的公平,我想最重要的方面,就在于人民接受教育的公平,以及接受醫療衛生服務的公平。
再談和諧。《禮記》里面《中庸》一篇,對“和”的解釋非常好,說是“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又說:“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大道也。”我們可以說,“和諧社會”從來就是中國最核心的社會理想。今天黨中央提倡“構建和諧社會”,這是要回到民族文化傳統的特質上來。“和諧社會”的提出是非常偉大,非常及時的。以前,我們一度認為“階級斗爭推動社會進步”,現在不這樣看了,人與人,人與自然,還是要強調和諧,讓社會在穩定與和諧之中,慢慢地調整與進步。這是一條康莊大道。
《南》:那么您認為,教育公平與和諧社會是什么關系呢?
洪:我認為,這是非此無彼、由此及彼的關系。簡而言之,就是一方面,教育若不公平,則社會無法和諧;另一方面,公正、普及、完善的國民教育,是中國通往和諧社會最重要的一座橋梁。
重審科舉制的公平、人道成分
《南》:2005年,對于中國師生來說,是個特殊的年頭——就是在100年前,“八股取士”的科舉制度被徹底廢除了。但在你的演講中,多次指出科舉制度有其進步性,對今天的高考也有不少借鑒作用,請您具體談談。
洪:我認為,古代科舉制度最大的長處就在于它大致實現了中國古圣先賢關于“有教無類”的理想。
在古代中國,每個姓氏,都出過幾個狀元;每個地區,幾乎都出過幾個狀元。所謂“十年寒窗無人曉,一朝題名天下知。”這不但是戲文里的話,更是中國社會上千年的事實。因此,中國社會在許多次大分裂、大動蕩之后,仍能回到統一,仍能回到和平,我想,這和中國古代教育的內容,考試的方式確實是分不開的。另外,我們知道,西方啟蒙時期的思想家,都非常欣賞中國的文官制度,都設法把制度精髓搬到西方去。而中國古代文官制度,正是建立在科舉考試的基礎上的。所以,對于科舉,我們不必妄自菲薄。
大家從前都讀過《范進中舉》的課文,這篇文章是諷刺科舉的。但從中我們也可以讀到,原來一個又老、又丑、又沒有任何背景的書呆子,在清朝也可以中舉做官,所以,從這層意義上看,科舉制度還是有其公正和人道的一方面。科舉考試迂腐的內容,那些八股文的東西,當然要揚棄;然而其面向大眾、一視同仁的公正性,我們還是要繼承的。
《南》:您對新中國建國之后的教育政策是怎樣看的?據您的研究,近來中國教育的不公正嚴重到何種情況?
洪:可以肯定地說,建國后的教育政策較好地保障了人民受教育的權利,提高了教育的普及性和公正性。如我本人,就是一個受益者。我是1963年,從福建省閩候縣的偏僻鄉村,考到清華大學的。當年,我家里很貧窮,是國家的助學金政策,贊助我完成了從初中到大學的學業。對此,我是心存感恩的。這也是我為什么要呼吁教育公平的原因。
但客觀地看,90年代以來,中國“教育公平”受威脅的問題是較突出和嚴重的。據研究報告指出,一些名校在20世紀90年代以來招收的新生中,農村學生比例呈下滑趨勢。我想,教育的基本功能之一,就是縮小貧富差距,促進社會平等。如果我們的教育不能實現社會公平,反而擴大社會差距,豈不是背離了教育的初衷?有調查還顯示,中國在1978年之前,教育機會的分配,是向著平等方向發展的,教育有效地縮小了階層差異。但1978年之后,教育機會的分配則更有利于家庭背景好的人,教育成為促進社會分化的工具。
我們知道,中國經過十多年改革,戶籍制度、社保制度、就業制度、人事制度等都在逐步走向公平,但教育的公平性卻在惡化,這太不應該了。前些時候,聽說教育部副部長張保慶先生對高校的教育收費問題也發表了沉重的感嘆。
近年,我每次回鄉,總是有種很感傷的感覺。我看到很多少年人,青年人,在游手好閑,甚至惹是生非。我痛感,他們失去教育事業的護持了!今天失學的他們,很有可能成為明天社會不安定的因素!
拿掉大城市考生的高考特權
《南》:今年“兩會”上,您會同30位全國人大代表,建議在全國實行春秋兩次高考制度,秋季為30所名校聯考,試卷全國統一、最低錄取分數線全國統一;春季招生考試原則上則維持現有模式(詳細內容參見后文),我們理解,這一建議的主要用意是拿掉京、滬一些大城市的考生更方便進名校的特權,是這樣嗎?
洪:可以這么說。目前全國重點大學招生指標的分配是不公平的——特別對中西部考生是極不公平的。
這里要講個小故事:湖北有個青年學生,當年高考時由于指標制度這種不公平,沒有考上重點學校,一氣之下出國了。他在美國學有所成,也生育后代了,但還是想回來報效祖國。回來后,一個非常痛苦的選擇是在何處落戶,是落戶北京還是落戶到湖北,考慮再三,還是落戶北京。他說這是為了兒子著想,讓他今后不必走他當年的路,能夠在北京享受更好的教育,更容易上重點大學。做這一選擇,他是非常痛苦的,因為他在湖北有年邁的雙親,高堂俱在,不能孝敬。我認為,由于教育資源、指標分配的不公平,導致這種不人道的狀況,是很殘忍的。
近年來,所謂“教育移民”是愈演愈烈了,治本之策就是要取消重點名校省際配額制度。當然,適度地向一些貧窮、邊遠省份傾斜,我們是沒有意見的。
《南》:您的這個議案,關注的是名校招生指標對廣大“外省考生”的不公。您認為,當前教育公平還存在哪些問題?
洪:首先是現在城鄉受教育機會太不均衡了,我希望有關方面對這個問題予以更多關注。
還有一個問題是教育腐敗問題,不少腐敗是依附著不合理的招生辦法而生的。聽說目前某些高校招生,有幾類可以降分錄取:一是“定向生”;二是“二級學院”,三是“專升本”,這些錄取資格,不少是和收費掛鉤的。這不就是“賣考分”嗎?
所以我說:地區的門檻要拆掉,城鄉的門檻要拆掉,文憑絕不能用金錢收買。這是我個人對“教育公平”的三大建言。
全社會都行動起來
《南》:我們注意到,您的建議案中,高考這件事,不光是教育部門要管,中紀委、監察部乃至科研單位、新聞媒體也要參與,這是出于一種怎樣的考慮?
洪:我認為,教育、高考不僅是教育部的事,也是全社會的事,一定要有更多方面力量參與,才能完善。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咱們中小學生的教材最近取消了“岳飛是民族英雄”這種闡述;近年還把“狼牙山五壯士”的故事從小學課本取消了。教材改革委員會的同志們出于什么考慮、動機來作修改,姑且不去評價。問題很大程度上出于:改革是在小圈子里、一部分人中間完成的,既沒有體現歷史的傳承,也沒有考慮國家、民族感情要求,就很容易激起不滿。
所以,我覺得如果把關系到整個國家長遠利益,影響重大的教育改革,局限在一部分人中間完成,這個改革作用必然不會很大。教育改革不僅是行政官員的責任,更關系到民族、國家的深遠利益。我們有理由發動廣泛的社會力量來參與教育改革,吸收最大多數人的道德熱情、聰明才智,共同鑄造透明、法治的教育制度。
我聽說過這樣一句話:建立一個民主共和制國家的基礎,是人民有必要的自我管理能力,而具備這種能力的先決條件是大多數民眾的覺悟,這種覺悟又以全民教育為前提。所以,我們只有倡導一種公正的全民教育,才能完全實現和諧社會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