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理者和股東的雙重身份,有利于地方政府參與到證券公司的微觀經濟活動中,使我國證券公司的治理機制具有濃厚的“中國特色”
在一間50多平方米的辦公室里,陳處長來回踱著步子。作為中國證監會派駐地方的一名實權人物,在這個有800多萬人口的省會城市里,他理應有一種游刃有余的感覺,然而談及轄區內的幾家證券公司,陳處長卻不住地長吁短嘆。
“我們的處境比較尷尬,一方面疏于對證券公司的監管會受到批評甚至處分,另一方面嚴厲監管又會引起省政府的不滿甚至抵抗。”陳處長說,他非常清楚這幾家證券公司存在的問題,但能否處理、怎樣處理,常常要先聽取省政府的意見,再向中國證監會匯報,否則“措辭再嚴厲的監管函也是一紙空文”。
陳處長所在的證監局成立于1999年,前身則是某省證券管理辦公室。早在上世紀90年代初,省政府發文成立了證券管理領導小組,并常設了一個辦公室。1996年,經省機構編制委員會批準,單獨設立了省證券管理辦公室,并成為中國證監會授權的地方證管辦之一。直到1998年11月,國務院發布通知,要求“建立全國集中統一的證券監管體制”,省證管辦才正式收歸中國證監會垂直領導。
“絕大多數證監會派駐機構都是這么走過來的。”陳處長對《經濟》雜志說,如今各證監局的領導當初大多是從當地政府的體改委或地區銀行部門抽調過來的,因此在對待當地券商違規等問題上,他們和政府態度往往大同小異。
幾年來,陳處長親見了股市的起起落落,對于轄區內幾家券商的悲喜命運也感觸頗深。“對于券商,地方政府都有一種原始的保護動機”,陳處長說,地方政府的主要目的在于控制當地的現金流量,以對國有企業進行補貼,并彌補政府的支出,“同征稅獲取現金流相比,這一渠道更加便捷,不受約束,不用還本”。
一個令陳處長頗為不解的現象就是,自2001年7月以來,市場持續低迷,證券公司幾乎全線虧損,按理說會有一部分退出市場,或轉讓股權,或收購兼并乃至關閉,但事實上,四年來全國的證券公司數量卻增加了30家,盡管有幾例以合并或撤銷等形式“被動”退市,但如今仍有130家證券公司。“地方政府所想的是如何把當地證券公司數量做多、規模做大,而不是關閉、退出。”
陳處長說,證券公司無異于地方政府的一家銀行,也是城市的一張招牌。
“亦官亦商”的格局
證券公司并非一開始就和地方政府建立了這么深的關系。
新中國的第一家證券公司誕生在“改革開放的窗口”深圳市,“深圳經濟特區證券公司”于1987年9月19日正式成立時,其發起人是中國銀行、中國工商銀行、中國人壽保險等10家中央金融單位在深圳的分支機構。
在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各級國有獨資商業銀行(包括改制前的人民銀行)、財政系統以及眾多信托投資公司先后出資,在10多個省市成立了一批證券營業部或證券公司。1992年下半年,中央政府又直接鼓勵成立了華夏證券、南方證券和國泰證券這三大全國性證券公司,主要出資人為四大專業銀行及一些國家級直屬機關部門。
其后幾年中,銀行、財政、信托等金融部門紛紛興辦證券經營機構,這一局面對1989年提出的銀行業、證券業、保險業“分業經營、分業管理”的原則提出巨大的挑戰,尤其在1995年2月,上海證券交易所爆發了驚天大案“327”國債期貨事件,僅萬國證券的一次性虧損就達20億元人民幣。為此,《商業銀行法》在1995年7月頒布實施,其中第四十三條規定,“商業銀行在境內不得從事信托投資和股票業務,不得向非銀行金融機構和企業投資”。
這是中國證券業發展過程中的一個分水嶺,此后,證券公司紛紛轉為地方管理,如南方證券,深圳市投資管理公司成為第一大股東,其人事任免、投資決策乃至危機處理,基本上由深圳市政府一手操持。
隨后幾年中,出于對融資的迫切需要,加之可以便捷地申領到金融牌照,一批大型國有企業紛紛聯合出資,在許多省市又成立了數十家證券公司,如上海寶鋼、中國廣東核電集團、中國國際航空等38家大型國有企業共同出資10億元,在收購原哈爾濱證券的基礎上,在深圳成立了聯合證券,上海申能集團、上海外灘房屋置換公司、上海煙草、上海電氣等14家國有企業共同出資21億人民幣,在上海組建了東方證券。
據統計,到2000年,從國內95家證券公司的主發起人來看,為國有獨資商業銀行的(主要為地方分支機構)有38家,為中央和地方財政部門的有36家,其余21家為股份制商業銀行、保險公司、國資信托公司及國有大型企業,所有證券公司基本上為百分之百的國有成分。
2001年,中國為加入WTO而歡欣鼓舞,國內金融行業的管制逐步放松,民營和外資開始參股證券公司,但據2004年底的統計數據顯示,盡管擁有民營成分的證券公司在80家左右,但因種種限制,參股證券公司的民營資本不到70億元人民幣,與證券公司注冊資本總額1050億元相比,不足7%,所獲得的話語權非常有限。
相比而言,外資的影響力更弱,在“設立合資證券公司,外資比例不超過三分之一”的規定下,目前的合資證券公司只有5家,還有13家合資基金管理公司。
據業內人士分析,目前國內證券公司的國有成分仍然保持在90%左右。燕京華僑大學校長華生認為,與一家企業上市相比,設立一家證券公司需要更為特別的審批程序,通常具有政府背景的主體才能申請到,“成立一家證券公司往往被認為是一種特權,地方政府爭相開辦的目的,主要是以此作為在全國金融市場中爭取資源的一種工具”。
有學者甚至認為,這一現象與上世紀80年代興起的“官倒經濟”有異曲同工之處,即當時由國家管制的一些重要物資,如鋼材、石油、汽車等,往往需要通過行政權力資源才能拿到指標,從而獲得豐厚的利潤。
到上世紀90年代初,商品價格大多放開,倒賣物資也獲利減少,此時土地和金融資源因嚴格的審批制度而再度成為行政權力資源爭相進入的領域,這使得我國證券公司形成了一條獨具特色的“官商”之路。
利益路徑
設立一家證券公司之后,地方政府會通過哪些方式實現哪些利益呢?據《經濟》雜志調查發現,“股東身份”、“吸納巨額客戶保證金”、“幫助本地企業上市”、“營造城市形象”等,是地方政府的主要出發點。
盡管從2001年7月以來,低迷的市場行情導致證券公司全面虧損,但就在2000年,證券公司的贏利能力依然十分耀眼,全國95家證券公司總贏利240億元,其中海通證券以15.2億元的利潤總額排在第一位,南方證券的利潤總額也達10.5億元。另一方面,證券公司的大股東基本上為地方政府出資的企業,持股比例一般在10%以上,可以獲得相應的利潤,如深圳市政府,2000年從南方證券可獲得的利潤應在一億元以上,超過了許多并不景氣的國有企業的利潤總和。
不僅如此,按照目前有關稅法的規定,證券公司除繳納5%的營業稅之外,還要繳納33%的所得稅,這對于當地財政而言也是不菲的貢獻。據資料顯示,早在行情火爆的1993年,申銀證券的納稅額超過了一億元。2000年,全國證券公司納稅總額達103.8億元,排在第一的海通證券據稱納稅8億元左右,超過長虹集團的7.8億元稅金,在當年許多城市的“納稅光榮榜”上,一些證券公司及營業部的名字也不難看到。
據業內人士透露,實際上地方政府在股權收益和稅收等方面的直接收入尚在其次,他們更看重的是證券公司巨大的資金吸納功能。
首先是由證券公司統一保管的客戶保證金,雖然各個營業部的日常交易需動用一大筆資金,但約50%的保證金處于沉淀狀態,存在當地銀行,給區域經濟發展帶來巨額的流動資金。如南方證券,在行政接管前的保證金總額預計在1000億元左右,被傳挪用的規模就在200億元以上。“設立一個證券公司,就等于新增加一個銀行,而地方自行設立銀行的可能性是很小的。”一位專業人士在接受《經濟》采訪時說,在這一個資本非常集中的行業,設立一個注冊資本為10億元的證券公司,一般而言可以吸收進來上千億的投資者資金,“這相當于成百上千個生產型企業的利潤”。
據公開資料顯示,總部位于遼寧鞍山市的鞍山證券,在未獲中國人民銀行正式批準的情況下,使用“高息債券轉讓單”、“證券轉讓單”等憑證向社會公眾出售高息債券,前后吸納資金達150多億元人民幣,2004年8月被法院以“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判處,但“負主要責任”的涉案人員才獲刑4年,罰款10萬元,而其實,“當地在鞍山證券身上獲利太多了”,一位辦案人員說,這就是為什么各地都想建證券公司的原因所在。
也因此,南方證券在2005年4月30日正式關閉之后,中國建銀投資有限責任公司擬在支付80億元左右的央行再貸款之后接手其證券類資產,并更名為“中國國際證券公司”,但在選擇新公司的注冊地點時遭遇分歧:建銀投資方面希望在北京注冊,而深圳方面則要求“原地不動”。
其次,營業部也是證券公司為當地爭取現金流的一個有力手段,一方面通過在其他省市興建營業網點,以吸引那些地方投資者的資金,另一方面,設在“大本營”的網點更密集,方便本地投資者炒股,以減少資金的外流。“絕大多數地方性、經紀類證券公司表現得更為明顯。”一位業內人士說,如果擁有一家全國性證券公司,則可以吸引各省市的金融資源,“這也是地方政府鼓勵證券公司做大規模、多建營業部的真正原因之一”。
再次,設立一家證券公司,就相當于為本地企業鋪設了一條上市的通道,而一家上市公司又無異于當地政府的“提款機”,可以拿回大量無須償還的資金,或用做國有企業改革的投入,或拿來興建基礎設施。尤其在實行上市通道制的時期,每一個省市的上市指標往往需要當地政府和證券公司合力爭取,而由外地證券公司來做承銷業務,在準備上市材料時很可能難以達成默契,或者說聯手造假會遇到一些障礙。因此,由本地證券公司輔導本地企業上市,在我國資本市場中是一件司空見慣的事情,“當然,像貴州茅臺這樣的龐然大物,實力不夠的貴州證券吃不下去,這一筆承銷業務就只好讓給南方證券了”,一位投行人士說,異地業務能否做成的關鍵就是看針對當地政府的“公關”是否到位。
2002年7月,東南沿海某省一家省政府直屬企業在上交所上市。實際上,此前兩年中,該公司因股權異常混亂而導致的訴訟接連不斷,公司第一大股東因涉嫌重大刑事案件被公安部門通緝,上市材料中列舉的辦公場所子虛烏有,盡管如此,該公司仍如期上市,首次募集資金約10億元。在隨后的慶功宴上,省政府有關領導、證管辦官員以及作為承銷商的當地證券公司負責人均座列上賓,一位領導在致辭中說,該省已經連續兩年沒有誕生一家上市公司了,該公司成功上市對當地經濟的拉動作用不可估量。后來東窗事發,該上市公司股價直線下跌,如今已成為中國資本市場中的一則“經典案例”。
此外,在各地國有企業改革以及上市公司重組過程中,證券公司還扮演了地方政府“財務顧問”的角色。各省市的上市公司大多為國有企業,許多國有上市公司“經濟效益差、資產質量低、再融資能力不足”,“拖住了國企改革的后腿”。2002年,南方某大城市掀起一場“本地股重組風暴”,當地80家上市公司前一年的每股平均收益僅為0.017元,其中國有控股的49家上市公司的每股平均收益竟為負1.065元。在這一場關涉“賣殼”、“并殼”以及“讓殼”的運動中,總部設在當地的6家證券公司充當了“操盤手”,“每一個證券公司都從自身優勢和重組資源方面來推進這項工作”。
從《經濟》雜志掌握的材料看,通常的情況是,在正式接受委托之后,各證券公司派員參加政府組織的調研小組,到各資產管理公司、投資控股公司深入調研,與各國有企業管理層座談,最后還承擔了每一個重組方案的設計。一位國資專家認為,地方政府問計于證券公司,一方面因為自己是“門外漢”,另一方面,本地的證券公司更便于調遣,對于重組過程中的痼疾可以遵從自己的意旨,一旦出現問題,則可以“內部解決”,“同外地的證券公司建立信任關系需要有一個過程,弄不好全國人民都知道了”。
經濟學家華生在接受《經濟》雜志采訪時認為,各地爭先恐后建立證券公司的一個十分重要的原因,就是在全國范圍內爭奪金融資源,“我們國家的特點是金融資源由中央控制,因此地方只要有機會組建證券公司等金融機構時,就會千方百計地爭取指標,盡管可能最初還不甚清楚證券公司的真正功能何在。”華生說,發展區域經濟需要投入,招商引資需要很好的金融環境,這是地方政府工作的重中之重。
2005年“兩會”期間,金融改革成為全國政協經濟組熱烈討論的話題,其中“地方爭奪金融資源”更是引起數場激辯,一位來自銀行系統的政協委員說,自今年初以來,北京、上海、深圳、廣州等許多經濟發達城市紛紛出臺包括“資金補助”在內的多項優惠政策,以招徠異地的金融機構,“招商引資的惡性競爭已經蔓延到金融領域”。
據一位曾在上海及深圳大型證券公司擔任過要職的人士透露,在1995年“327”國債期貨事前之前,上海的萬國證券、申銀證券、海通證券以及國泰證券等大券商業務十分火爆,上海吸納的金融資源在國內遙遙領先,但此后幾年中,南方證券、國通證券(招商證券前身)、國信證券等在深圳市政府的大力支持下增長迅猛,出現幾場“深強滬弱”的好戲,到2000年時,位列全國前五位的南方證券爆出“巨額虧損”的傳聞,深圳的金融資源開始萎縮,“要是深圳市政府能像上海、北京等地對待國泰君安、華夏證券等國有大型證券那樣,南方證券不至于到關閉的地步”。
據深圳市社會科學院一位研究員介紹,2004年2月,深圳市正式出爐了一份題為《打造特色鮮明的國家級金融中心》的報告,其中18家注冊地在深圳的證券公司是十分有力的籌碼,“毫無疑問,南方、大鵬、漢唐這三家規模均較大的券商先后倒下,對深圳市的金融之夢打擊不小,對區域經濟的影響也不可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