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茹喜歡在公司對面的藍槍魚餐廳吃午飯。她偏愛藍槍魚餐廳的牛柳飯,還有里面演奏的老爵士樂,西德尼·貝徹,邦克·約翰遜……不是因為懷舊,而是因為它那汩汩流出的喜悅和憂傷是如此的清澈和特立獨行。
去得多了,老板娘會把靠窗的位置特意留出來。因為在這個位置上,可以看到小小的后花園。
但是今天,程茹卻發現她的位置給別人占了。是個瘦瘦高高的男人,穿淺藍的襯衫,棉質的,那種很好很好的棉,沒有一點點褶皺,就如他的體態沒有一絲絲多余的贅肉,很干凈的一個人。他的面前也是一盤牛柳飯。程茹微皺眉頭,怎么會這樣巧?他占了她的位置,而吃的竟是同樣的飯。
“程小姐,對不起,”老板娘為難地說:“今天客人實在多,所以……你們倆在一張桌子上吃吧,可不可以?”
程茹不太高興,但是看到老板娘為難的眼神,她還是點點頭坐下來。
第二天,她提早一些去,但那個男人還是坐在她的位置上,只不過今天他換了一件象牙白的襯衫。
到了他這樣的年紀,不穿那種白得耀眼的襯衫是明智的,柔和的象牙白恰到好處地襯托了他的溫潤和高貴,還有那種———干凈。很難見到這樣干凈的男人,身上散發的不是剃須水的薄荷味,而是一種淡淡漫溢的樹香。秋日陽光下,靜下心來聞時,可以聞到樹身上散發出來的寧靜的香味。
老板娘堆著笑說:“那位先生也愛這個座位,他又總是先來。真的不好意思,或者,你坐在他對面。本來這就是兩個人的位置。”
于是只能又坐在他對面,他倒先笑了:“真對不起?!?/p>
“不不,”她的臉又紅了:“只是,大家都比較喜歡這個位置,可以看見園子里的茉莉花?!?/p>
“能聞聞花香是一件奢侈的事。今天換了比克斯·貝德拜克的音樂,很是好聽。”
她興奮的神經給調動了。除了在論壇中,從沒人可以和她說說爵士樂。“我也很喜歡他的音樂,他的短號真的美,那樣奇異的感覺,在他面前是沒有觀眾的,他的觀眾就是自己。他是為了自己創作的。在他的音樂面前,我們都成了矮子,只有他像棵白楊?!币豢跉庹f了那么多,程茹的眼睛發亮,卻看見他的眼睛里也有亮光閃出。
“沒想到這么好的談爵士樂的話竟是從一女孩子口中說出來,真是意外的驚喜?!币驗闅g喜的緣故,他的聲調有些高了:“聽說藍槍魚餐廳的爵士樂好,所以每個中午都抽空過來。但沒想到會遇到知音,而且還和我在同一張飯桌上。真是榮幸。”
等到第三天,他們已經很默契地同時坐在這個位置上了,像清風明月相逢似的微微一笑,然后談一些無關緊要的話。第七天,他們不再像平常那樣要一份套餐,而是各點一兩盤喜愛的小菜拼在一起小酌一番。
有時,她心中有淡淡的傷感。這個人,只是在午飯時認識的,甚至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卻何以惹得她如此傷感而溫情?
她是個順著人生正常軌道前進的女孩,不相信傳奇。26歲有了男朋友,是很早就認識的鄰居,后來搬了家又偶爾遇到了,發現對方挺不錯,就這樣戀上了,是一種很舒服很溫馨讓她習慣的愛情。雖然對方不懂爵士樂,但是極大地尊重她的空間,而且已經在地鐵經過的地方看中了房子,并付了首期。
但是這個有著溫和眼神的男子出現了。他每天穿不同顏色的襯衫,都是淡淡的自然色,身體散發著清雅的香味,酷愛爵士樂,知道欣賞玻璃幕墻后的花朵,這是一個極懂生活的男子。
第30天的時候,公司發出通知說即將搬遷,會搬到離這兒很遠的一個寫字樓。而且公司會補貼一份不小的交通費,還會給每個不離開公司的同仁加百分之十的薪水。
小小的沮喪過后,大家都挺興奮,加薪是最值得慶祝的。只有她,心里頓時給灰蒙蒙的一片罩住了,反反復復想的竟是她不能再在藍槍魚餐廳吃午飯了,不能聽到克斯·貝德拜克的爵士樂了,不能看玻璃幕墻后的茉莉花了,不能———再和他一起吃午飯了。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可是這個筵席竟是散得這么早?,F實一點的話,當然跟著公司走,他———甚至連名字都不知道的。
可是心里柔軟的地方卻給什么拽住一般,生生地隱隱地痛,直到吃飯的時候,她還提不起精神。
“怎么啦?臉色不太好?!彼P心地問。
“沒什么,”她想忍,但是沒有忍住,還是告訴了他,“公司要搬走了,不能再在這兒吃午餐了?!?/p>
“哦?”他的神色立刻變得嚴肅起來:“不能留下來嗎?”
“留下來?”她啞然失笑:“哪有這般簡單?我又不是特殊人才,只 是混飯吃的小職員,公司沒有裁我已是萬幸,再說會加百分之十的薪水,已經很不容易了。有哪家公司請我?即使請,一切又要重新開始,薪水微薄,也不是我愿意的。”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只是,再也不能與你一起吃午飯了,也不能聽這兒的爵士樂了。不過,再過些日子,茉莉和玉蘭都會謝,看著花開得繁茂再看花謝,心情上總有些說不出的滋味。是不是傻?流轉人間,哪能沒有花開花謝呢?獨看不得這兒的。”
說完,她自個兒先笑了。
他的眉頭微蹙,似在沉思:“如果,你愿意的話,我朋友的公司在聘請一位秘書,薪水出得很高,而且公司就在附近的中易大廈,你———不必搬到那么遠的地方了?!?/p>
中易大廈?沒聽錯吧?那是精英聚集的地方,出很高的薪水請她?可能嗎?她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馬上說:“這樣會不會讓你的朋友為難?我很普通,學歷和經驗都很普通,不值很高的薪水……”
他果斷地揮了揮手:“你值!你一定值!”
第一次,她在他眼中看到了霸氣。她微微驚恐了一下,但只是瞬間的事,他的聲音立刻柔和下來:“明天就去試試,最主要的是,每天中午我們又能一起吃飯了?!?/p>
一陣暖暖的風吹過心間。原來,他把每日中午的這一個小時看得這樣重要,而她何嘗不是呢?那一個小時讓她全身心地放松,說說音樂,說說花,聊聊童年的趣事。這些瑣碎的事除了他,沒有誰愛聽。他也許也是一樣吧。
他們,甚至連彼此的名字都不知道,也從不打聽對方的私事,就好像在松間云霧遇到,在荒郊古廟躲雨,話幾句家常,喝兩杯小酒,擋一下風寒,道一聲平安,雨止天晴各奔東西,再相逢,依舊淡淡一笑,卻抵過千言萬語。
這一刻,程茹真的感覺自己好幸運。在心靈日益疏遠的今天,還有這一份云淡風清的感情。
第二天,她起了個大早,穿上藏青的套裝,黑色的中跟鞋,頭發全挽了上去,像個干練的職業女性向中易大廈走去。七樓是他朋友的公司,接待小姐分外客氣,直接把她帶到董事長辦公室。
她深吸一口氣,忐忑地推開了門,里面,端端正正地坐著微笑的他。
他穿著淺黃的襯衫,棕色的領帶,頭發紋絲不亂,她熟悉的柔和的眼神中,分明帶著霸氣。
瞬間,她驚呆了,他卻站起身走過來,看著她的眼睛:“我們又可以在一起吃午飯了?!?/p>
回過神來的程茹訝異地問:“你就是董事長?”
“對,這就是我的公司。本來不想告訴你,但是,我不想失去和我共進午餐的伙伴?!?/p>
這時,她又聞見了他身上淡淡的香味。在森森的冷氣中,她終于理智地聞清了,那是一種很高級的男士香水,不是樹香。只是,在藍槍魚餐廳那樣的地方,會很容易產生樹香的錯覺。
就像他和她那樣默契的午餐,只不過是餐廳里的神話。而每一段神話,總有幻滅的時候。
她輕輕搖了搖頭:“你永遠失去了共進午餐的伙伴。我不準備以一個討好董事長的職員的身份來小心翼翼地陪伴你吃午飯,也不準備讓任何話題來成為贏得我們親密的前提。當我來到你的公司時,那段時光已經永遠幻滅了?!?/p>
“為什么?”他驚訝地問。
她握住辦公室的門鎖說:“距離是產生美好的催化劑?!?/p>
然后,輕輕的咔嗒一聲,她轉身走出。
外面麗日晴天,太陽照得人有點眩暈。程茹的眼睛微微地濕了,如果她進入他的公司,她知道,要開始的是一段艷俗小說寫膩了的老式愛情故事,最終的結果像俗定的陷阱一樣,就是兩個平凡男女赤裸裸的面目。
藍槍魚餐廳的茉莉花總要謝的,只是,她看不得花謝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