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也許很久以來,我一直都在等待著這樣一個清晨。
推開窗看見的天空是我想要的那一種藍,水彩課上你要調和很多很多的白色和灰色顏料才有可能偶爾得到的那種藍:平靜,復雜,沉郁,不可描述,像沉默時寧加的臉。
深秋清晨的風已經很涼,滿樹滿地的黃葉一起簌簌聲響,接近一種細微持久嘆息。我幾乎就在那一瞬間做了決定。
2
三十分鐘后,大門在我身后沉著地合上。
我站在門前第二級臺階上深呼一口氣。就在這個秋天,就在這個清晨,我要開始一場旅行。這是一個秘密,寧加。這個時候你一定在匆忙地洗漱,然后你會在上班的巴士上給我一個morning call。但是今天你將找不到你任性嬌縱的女孩兒。
這是我一個人的,秘密的旅行。
一切都符合我心意,我幾乎可以抽離地看這一幕幕情景, 多么清晰。一個眉眼甜蜜的女孩子,梳乖巧工整的長發,眼睛是清澈明亮的琥珀色。她站在這個秋天清晨,背景是一派深秋的明黃暗紅。她穿著厚厚的米白色棒針粗線衫,系一條棕黃色燈心絨的裙子,背一個碩大的背囊,里面凌亂地塞著路上要吃的零食、清水和暈車藥片,還有一本用來拒絕交談的英文小說。或許還有些別的什么,比如一個需要急切探尋真相的謎語。背囊很重,但女孩子堅定地上路了。她搭乘的列車從此到彼,從她在的這座繁囂城市去往一座靜好小鎮。
那是寧加長大后又離開的家鄉。
3
現在這女孩獨自坐在靠窗的位置。她不敢看窗外的風景,那樣會讓她暈眩。其實窗外這會兒正掠過大片的田野,還有一些遠處越來越亮的天空。這些都是她喜歡的。但女孩只是認真地在吃一包手指餅干,齒間那些清脆微小的碎裂聲音可以安撫或者應和她心底的激越。她的心里有一瓶加了很多蘇打的檸檬汽水,從出門那刻就開了瓶,一直源源不斷冒著踴躍酸楚的泡泡。她的大腦也一直在混亂又高速地運轉著,這讓她疲憊又身不由己。
而這些別人是看不出來的。女孩看起來安靜清新。她覺得自己像一顆堅果,在喜憂不驚的外殼里獨自繁盛或者頹敗著。
女孩的對面坐著兩個年輕的男孩,或者同齡,他們總在說笑談論,中間他們曾經希望女孩也可以加入,但他們顯然失望了。女孩根本無心周圍所有一切,她只想早點結束這旅程,她想要的只是到達小鎮。
她是為寧加而來。
她是我。
我愛寧加。
4
寧加是高我兩屆的師兄。
有一天我拿著滿滿的飯盒從食堂走回宿舍,經過小操場的時候,一只球飛過來擊中我,我被飯盒里新鮮的赤豆粥灑了滿手。然后一個男孩飛快地跑過來。其實就像任何一所大學里一樣,食堂的東西都不會是滾燙的。但我抬頭就看見了那個高高的男孩眼眶里盈滿的歉意和憐惜。我知道我看起來多么嬌柔可愛,于是我就順理成章一言不發地哭了起來。
這男孩多么心疼,他是一個溫柔的人。他送我去醫務室,重新給我買赤豆粥,給我打開水,甚至幫我抄筆記。
后來,我們就在一起了,一直到現在已經兩年。我大四了,他在這個城市東邊的一家軟件公司做到了項目主管。
你一定知道他就是寧加。我這樣喜歡著他,也許從第一眼就喜歡了,不然我不會故意哭起來讓他沒有辦法離開。
寧加有一張善良的臉,眉目清秀,笑容溫暖。他是那種一看就是好人的人。我知道我是他鐘愛的一個小孩,所以我可以不講道理,可以嬌縱任性。但是寧加始終微笑著,他的懷抱寬廣溫暖。
直到有一天我們說到他從前的女朋友。
寧加在我之前有過一個女朋友。他并不愿意多說什么,只淡淡地說是高中同學,在他的家鄉,后來他讀大學離開了她,很快大家就自然而然地分手了。可是寧加說著說著眼睛就黯淡下來。
我敏感的心開始不安,我任性地追問:“你們誰提出分手的?你還是她?”
寧加忍耐地說:“你乖,過去的事情不要再說了好嗎?”
“為什么不能說?那你說是我好還是她好?你一定要說。”
寧加悶了半天,他郁郁地開口:“婳婳你當然好,她……她也是個好女孩。”
我忽然就暴躁起來,我把手里的水杯摔得粉碎。“你好像很懷念她的樣子!寧加,她那么好為什么你們會分開?我知道了!是她不要你了,是不是?她是個壞女人,傷害了你,但是你還是很愛她,不忍心說她壞話。然后你就退而求其次地找到我!是不是?是不是這樣!”
寧加什么都不再說,他把手指揉進頭發里。他很痛苦。
這是我們第一次認真的爭吵。
隔天寧加給我電話,我們在兩端長久地沉默。然后我哭了,我們和好了。
你看,和你看到的外表不一樣,我是個脆弱暴躁的孩子。可是我愛著寧加,爭吵讓我們彼此痛苦。所以,我不再跟寧加這樣歇斯底里。
可是我無法抑制心底的猜疑和妒忌。日子久了,這些一點一滴在我心里匯集成河,蜿蜒湍急地流過。一想到深愛的寧加或許還在為那段過去的戀情默哀,我就忍無可忍。寧加偶爾會望著天空出神,我往往因為這沉默不是因我而起從而焦躁不已。
我對那個小鎮過去的那個女孩充滿好奇和妒忌。
我開始貌似平和地跟寧加聊天,繞著彎兒聊到他的家鄉,再繞著彎兒聊到那個女孩。寧加起初很謹慎,他害怕再次引發爭吵于是避開這些話題。可是我非常耐心,堅持不懈,聲色不動。
日子久了,寧加放松下來。他會說一些小鎮上的風景,也會模糊地在我追問下說一些有關那個女孩的事情。但他仍然不愿多講,不再是源于對我的戒備,而是好像真的不愿多說。
到底為什么這樣不忍回顧?我在心里反復猜度,欲罷不能。
我知道那個女孩叫櫻。她在小鎮一個叫和風街的地方教小學生算術。而那個小鎮,在我千百次的設想中有一個想當然的樣子。我想我一定能找到我要的東西。雖然我幾乎能預見到那東西會讓我痛苦,但我仍然固執地要一個明白。
每個女人都是出色的偵探。這話是誰說的來著?
我一直都在等待這一次旅行。
5
三個小時后我到達小鎮。
已經是中午,我一個人在候車大廳安靜地喝完一整瓶水。我一點都不餓,我在亢奮地思索,該如何開始呢?
候車廳的大扇玻璃門印出我的臉,我看透了自己。
其實一切都簡單無比,我只不過想找到那個叫櫻的女孩。我要看到她的樣子,漂亮還是平凡;我要知道她和寧加的故事,寧加愛我多點還是愛她多點。至于知道后又怎么樣,我來不及想,我從未想過。或許到時候自然就會知道吧。
我是一個在愛里被好奇和嫉妒沖昏了頭腦的孩子,任由自己荒唐。誰在乎。
這個地方真的很小,火車只匆匆停靠幾分鐘,沒有飛機場,沒有灰色的高層建筑,但它整潔而精巧,街道上到處都有金黃色樹葉的梧桐。一群騎鮮艷單車的孩子從我身邊呼嘯而過,撒落一些歡騰。
正午的太陽暖暖地照在身上,我攔了一輛的士。我要去往和風街。
真是不可想象,一個平凡的秋日,我在寧加和櫻的家鄉,正在去往遙遠往事的路上。我被這念頭激動得臉龐紅熱,司機從倒后鏡中奇怪地看我幾眼。哦,我知道我看起來像一個神經兮兮的病人。
幾分鐘后,我被準確無誤地送到和風街上惟一的小學。
正是中午放學的時間,大群大群的小孩子涌出來,嘈雜歡快。我站在校門口接孩子的家長中間,茫然地張望。
櫻,你是什么樣子的呢?
遠遠的有一個年輕女老師慢慢走向校門,她穿跟我差不多的裙子,她長發飄搖。我死死盯著她:是不是真的這樣俗套?一個跟我相像的女孩。或者,是我與她相像。
我覺得有些暈眩,秋天的太陽也能曬得人發慌。我頹然地垂下頭,幾乎是突然的,我看見一雙靜靜凝視我的眼睛。
那是一個小個子的年輕女孩,穿著男孩子一樣的厚運動衫牛仔褲,背一只巨大的墨綠色美工包。她站在離我很近的地方,眼神里充滿復雜的探究。
“你,找誰?”她聲音低柔清晰,一字一句。
她的眼神不是銳利的那種,甚至是小鹿一樣柔軟親和的,可這樣的眼睛讓我忽然莫名地慌亂:“沒有找誰,我在等……一個朋友。”
她微微點頭,徑自走開。
停了幾秒,她又重新走回來站在我正對面,明白無比地看著我漸漸驚愕起來的臉。
她說:“鐘婳婳。你要等的是我吧?我是櫻。”
6
我像夢游一樣跟著櫻來到一個叫“綠蹤林”的地方。事實上從頭到尾我都好像是在夢游,從我坐上來小鎮的火車開始。
櫻點了兩客煲仔飯,她說:“這里的煲仔飯很清淡,你剛坐完車不會反胃。”
我慚愧地看著她,我無端端地慚愧了。
這情景有些奇怪。我們像一對平凡的朋友,在悠閑的午后對面坐著。
櫻平靜地問:“我知道你是為寧加而來,你希望知道些什么呢?”
我啞口無言地低下頭,聽見櫻兀自說著:“你一定都知道的,寧加和我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其實是我先喜歡他的。那時候寧加好看極了,他學習很好,體育很好,人也很好,很多女孩喜歡他。我可能是最直接的一個吧。我主動向他表白,后來我們就好了。那時我們都還小,可能寧加并不知道自己喜歡什么樣的女孩,他只是被動地接受了我吧。”
櫻停了停,繼續說:“后來讀大學他離開家鄉,我在鎮上的師范,我們仍然維持著。你知道的,寧加——是個好人。一直到后來寧加遇到了你,他一下子就喜歡上了你。”
我疑惑震驚地抬起頭,“在我和寧加認識時,你們——還在一起?”
櫻微微有些激動,她把頭扭向窗外。“是的。寧加痛苦很久,他怕傷害我。但是他喜歡的是你。寒假的時候,他回來坦白告訴我一切,我知道,他是愛你的。他的錢包里有你的照片,所以我知道你長什么樣子;他的背包里有給你買的幾米畫冊,他說你喜歡這個;他為你做出傷害背棄的事情,你知道這些讓善良溫和的他多受煎熬。所以,雖然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了什么,但請你無論如何善待寧加。他曾經告訴我說不愿把這些說給你聽,因為他怕你從此背負第三者的包袱。他希望你快樂。而我,也希望他能快樂。你要明白,鐘婳婳,我那么愛寧加,我之所以退出,只是因為——寧加,他從沒有愛過我。就是這樣。”
我羞愧地凝視對面這個悲傷的女孩:她像一只小鹿,她多么純凈善良。她率真坦白地勸慰一個遠道而來的女孩,而這女孩,是搶走她愛人的敵人,這女孩需要她揭開自己秘密的傷疤來安神定氣。她完全可以不理睬我:一個得到了幸福的人卻還要來不依不饒地無理取鬧。
這一場愛里,自私冷酷的那一個,是我。
熱騰騰的煲仔飯上來了,大團的熱氣模糊潮濕了兩個女孩的眼睛。
7
這是一場秘密的旅行。沿途我經過寂寞的田野,純凈的天空,遇到善良光明的人,最后到達我心靈最深處。
我如此狹隘淺薄,自私任性。然而我多么幸運。
我想我應該從此學會了如何去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