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①。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②。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③。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④。
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⑤。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⑥。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⑦。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⑧。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⑨。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⑩。
注 釋
①適俗韻:適應世俗的氣質、品性。性:稟性,本性。丘山:指大自然。此兩句意謂從小沒有迎合世俗的興趣,天性本來只愛山川自然。②塵網:世俗的羅網,比喻仕途、官場。三十年:疑當為“十三年”。陶淵明從29歲初仕江州祭酒,至辭彭澤縣令歸田,前后恰好13年。此兩句意謂偶爾失足誤落仕途俗網,光陰虛度一去便是13年。③羈鳥:被束縛在籠中的鳥。池魚:養在池塘中的魚。以羈鳥、池魚比喻自己過去在仕途生活中的不自由,以舊林、故淵比喻田園。此兩句意謂籠中的鳥兒思戀昔日的叢林,池里的魚兒向往舊時的清泉。④守拙:保持拙樸、愚直的本性。是說自己不肯投機逢迎,不善于做官。此兩句意謂,在南郊野外墾辟出一塊荒地,自守愚拙重回故鄉田園。⑤方宅:住宅方圓四周。此兩句意謂在方圓十多畝的宅地上,蓋起草屋陋居八九間。⑥蔭:覆蓋,遮蓋。羅:排列。此兩句意謂濃綠的榆柳覆蓋著后檐,香艷的桃李羅列在堂前。⑦暖曖:昏暗不明的樣子。依依:輕柔的樣子。墟里:小村落。此兩句意謂暮色中的遠村隱隱約約,裊裊的炊煙依稀可辨。⑧巔:頂端。此兩句化用漢樂府《雞鳴行》“雞鳴桑樹巔,狗吠深宮中”而來,意謂深巷中傳來幾聲狗叫,雄雞啼鳴相喚在桑樹枝間。⑨虛室:虛空閑寂的居室。比喻心室純凈而無名利之念。此兩句意謂整潔的庭院一塵不染,空靜的房室十分安閑。⑩樊籠:關鳥獸的籠子。比喻不自由的境地。此兩句意謂我已被牢籠困得太久,如今終于重回自然。這首詩寫詩人歸隱田園后的生活情趣。詩中表現出對純樸的田園勞動生活的熱愛,同時也反映出對世俗仕宦生活的鄙棄。
陶淵明
陶淵明(365—427),一名潛,字元亮,世稱靖節先生,自號五柳先生。潯陽柴桑(今江西九江西南)人,東晉時代最杰出的詩人。陶淵明出生在一個沒落的官僚地主家庭,曾祖陶侃是東晉開國元勛,官至大司馬,封長沙郡公。陶淵明的祖父做過太守,父親早死,母親是東晉名士孟嘉的女兒。到淵明時,家境已經衰落,他從小就過著比較貧困的生活。盡管家境貧困,但早年的那種農村生活畢竟是恬靜而適意的,對他日后的生活道路和思想性格,有著極為深刻的影響。青壯年時代有“佐君立業”的政治抱負。27歲出仕,始任江州祭酒,后又出任鎮軍參軍、建威參軍。41歲時任彭澤縣令。因不滿當時士族門閥把持政權的黑暗現實,不愿為五斗米折腰,在做了80多天的彭澤縣令后,賦《歸去來兮辭》,自行歸田,不復出。日與樵子農夫相處,以躬耕、詩酒為樂。存詩120余首,散文辭賦10多篇。其詩大部分描寫自然景色和農村生活,語言自然,風格沖淡,為中國“田園詩”的始創者,對后世影響較大。其中優秀之作隱寓著他對腐朽統治集團的憎惡和不愿同流合污的精神,但有的也宣揚“人生無常”、“樂天安命”等消極思想。至如《詠荊軻》、《讀山海經·精衛銜微木》等篇,則寄寓抱負,頗多悲憤慷慨之音。其散文如《桃花源記》、《五柳先生傳》等,也很有名。
導 引
只做了80多天彭澤縣令的陶淵明,已實在無法忍受官場污濁與世俗的束縛,他堅決地辭官歸隱,投進自然的懷抱。此時他感受到人生的一種莫大輕松和歡悅,享受著自由的幸福。此詩將“久在樊籠里”的苦悶、懊悔,和“復得返自然”的欣喜、輕快兩種不同的心情,非常真切地抒寫出來;又由于兩者構成了一種對照關系,更加襯托出強為“適俗”的不堪和隨人本性生活的美好。顯然,作者崇尚的自然不僅僅是指田園山林,也是兼指人的自然本性。農田、草屋、榆柳、桃李,暮色下暗淡的村落及裊裊飄拂的炊煙、狗吠、雞鳴,都是鄉村中最為習見的景色,詩人用素樸無飾、自然平易的語言將它們描繪成一幅遠近相間、冷暖相諧、動靜交錯的優美圖案,平凡中顯出極不平凡,詩人對田園生活的摯愛通過這些景物畫面也得到了盡情吐露。

賞 析
這首詩抒寫了詩人歸田后的歡悅心情,描繪了和平怡靜的農村景物,表現了詩人擺脫官場羈絆后的閑情逸趣,從側面批判了現實的污濁和黑暗。是詩人對自由歡樂生活的熱烈追求。全詩分為兩層:
第—層(“少無適俗韻”——“池魚思故淵”):先敘歸隱原因,以及自己的稟性與世俗不相適應。開頭兩句明志,表現了詩人對世俗之鄙視,不能與習俗同流合污,要與大自然相愛。詩人孤傲性格躍然紙上。“適俗韻”指適應世俗的性格。“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這是詩人對參與官場生活的悔悟,官場生活與他的本性相違,竟蹉跎了他多少美好的時光!詩人自小生長在廬山、彭蠡湖(即今鄱陽湖),優美的環境陶染了他“性本愛丘山”的氣質。污濁的現實使他憤憤不平,這都加深了他對大自然的熱愛,因此,他十分悔恨沒及早下決心歸隱。他把塵世視為“羅網”,認為自己出仕是誤落“塵網”,在其中掙扎了那么久而不知覺悟。“一去三十年”,可以理解為是“十三年”的誤寫。因為作者自太元十八年(393)初仕為江州祭酒,到彭澤棄官,共十二年。詩作于次年,正好十三年。但理解為“三十年”似更妥。出仕十余年,而夸言三十年,極言其久,更覺出作者的悔恨心情。“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兩句,詩人以籠中之鳥懷戀往日林中的自由,以池中魚思念過去江河的自由自在作比,則進一步表現出作者的悔恨和對歸隱之向往。這六句詩,兩句一層,追述往昔,悔恨出仕,向往歸隱,既交代清楚了歸隱的原因,也為下一層敘述鄉村生活的愉快作了鋪墊,上下對照,出仕的苦悶與歸田的愉快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第二層(“開荒南野際”到末尾):寫恬靜幽美的田園風光以及歸田后的愉快心情。“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應該是先歸田園后開荒,句子顛倒乃是為了押韻。這是介紹他自己動手種糧種菜,以勞動為樂。“守拙”與”適俗”相對照,反映了詩人對爾虞我詐的官場生活的極度厭倦,決心守正不阿,躬耕自食。“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這是一幅疏淡清新之圖畫。屋子周圍有十幾畝田地,田地中央有一個院子。綠野一片,綠野之中是黃頂褐墻的草屋,多么美麗的田園景色。作者不加點染,平淡寫出,明白如畫,卻讓人感到作者心中說不出的愉快。然后由遠及近,描寫院落景象:“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屋后綠樹成蔭,堂前桃李滿桌;以時鮮果品佐酒,令綠樹生風納涼,好一派悠然自得模樣。然后再由近及遠,一邊飲酒,一邊欣賞:“暖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遠處,三三兩兩人家在暮色中依稀可見,清清淡淡的炊煙在村落里裊裊升起。暖曖人村,依依墟煙正是詩人喝酒微醉的絕妙寫照。山村遠離別的村落,若有若無,看不分明,輕煙裊裊,好一幅淡墨山村畫。詩人恍若置身仙境,只是深巷犬吠,樹巔雞鳴才讓他感到依然人間。“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兩句反襯出山村的動靜。這種飄逸閑適的味道多么微妙。直接寫則拙,間接去寫則巧;直接寫未必奏效,間接寫則恰到好處。詩人自由自在的精神正是通過視覺和聽覺顯露出來的。然后,作者又由遠及近,描寫庭院的整潔,居室的清靜:“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詩人戶庭沒有塵雜俗事,在閑靜的居室中,過得悠閑自得。與兩句聯系起來看:前兩句寫動,這兩句寫靜,活畫出一幅純樸寧靜而又充滿生活情趣的村居圖。最后兩句,“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是詩人出自肺腑歡呼,終于脫出樊籠之束縛、小鳥一樣,重返山林,獲得自由,與官府生活告別。這結句是點睛之筆,與開頭呼應,集中表現了詩人高潔的志向和對黑暗現實的不滿。
全詩基本上是依實而寫,層次分明,第一層和第二層是對比關系;同時第一層充滿理趣,第二層充滿情趣。在手法上,寫田園景物,由遠而近,由近而內;最后兩句,照應極強,以“久”扣“三十年”,以“樊籠”扣“塵網”,以“復得”應“誤落”,以“自然”應“丘山”,盡情地抒發了重返自然的快慰心情。
全詩以抒情為基調,兼有農村景物的描繪,且以“羈鳥”、”池魚”自喻,充分表現了詩人熱愛自由淳樸的鄉村生活、蔑視丑惡的官場生活的情懷。情景交融,語言樸實無華,對仗亦十分自然,讀者不僅能從詩中看到鄉村的田園、房舍、榆柳、桃李、聞到狗吠和雞啼,而且能看到一位灑脫詩人對著這寧靜的田園景物,在吟唱“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的心聲。
難點突破
1.怎樣理解“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這里的“俗”指社會時尚,就讀書人來說,即是“學而優則仕”,讀書做官那一套。“韻”指人們的氣質性情的素養。“丘山”代表遠離官場仕途的田園山林。這兩句詩是說詩人從小就缺乏適應世俗的能力,本性是喜愛山林自然的。
2.詩中說:“守拙歸田園”,詩人為何要說“守拙”?
詩句中的“守拙”是和官場中權謀機詐的“取巧”相對而言的。“守拙”就是“傲然自足,抱璞求真”和“抱璞守靜”的意思,是一種鄙視功名利祿、潔身自好的清高品格。這時的詩人是以此引以自慰的。
3.陶淵明筆下的田園風光之美。
詩中描寫的一切,是極為平常的。你看:土地,草房;榆柳,桃李;村莊,炊煙;狗吠,雞鳴……但正是這些平平常常的事物,在詩人筆下,構成了一幅十分恬靜幽美、清新喜人的圖畫。在這畫面上,田園風光以其清淡平素的、毫無矯揉造作的天然之美,呈現在我們面前,使人悠然神往。這不是有點兒像世外桃源的光景嗎?這些描寫初讀起來,只覺得自然平淡。其實,全詩的構思安排頗為精妙。“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是簡筆的勾勒,以此顯出主人生活的簡樸。雖無雕梁畫棟之堂皇富麗,卻有榆樹柳樹的綠陰籠罩于屋,桃花李花競艷于堂前,素淡與絢麗交映成趣。這是近景。“暖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這是遠景,給人以平靜安詳的感覺,好像這世界不受任何力量的干擾。從近景轉到遠景,猶如電影鏡頭慢慢拉開,將一座充滿農家風味的茅舍融化到深遠的背景之中。畫面色彩是很淡很淡,味道卻是很濃很濃,令人胸襟開闊、心曠神怡。這景象太過于清靜,似乎少了一點生氣。但詩人沒有忘記這一點,請聽,“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這幅美好的田園畫不是活起來了嗎?因為這雞犬之聲相聞,才最富有農村環境的特征,整個畫面也最為和諧統一。“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則是以動映靜、以有聲襯無聲,更顯得鄉間的寧靜、平和。在這里,不僅流露出詩人對田園風光的由衷喜愛,而且這純樸、幽靜的田園景色與虛偽欺詐、互相傾軋的上層社會形成鮮明的對比。
4.《歸園田居》的厭惡官場、回歸自然的心情。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起首四句,先說個性與既往人生道路的沖突。韻、性,都是指為人品格與精神氣質。所謂“適俗韻”又是什么呢?無非是逢迎世俗、周旋應酬、鉆營取巧的那種情態、那種本領吧,這是詩人從來就未曾學會的東西。作為一個真誠率直的人,其本性與淳樸的鄉村、寧靜的自然,似乎有一種內在共通之處,所以“愛丘山”。前兩句表露了作者清高孤傲、與世不合的性格,為全詩定下一個基調,同時又是一個伏筆,它是詩人進入官場卻最終辭官歸田的根本原因。但是,人生常不得已而為之。作為一個官宦人家的子弟,步入仕途乃是通常的選擇:作為一個熟讀儒家經書、欲在社會中尋求成功的知識分子,也必須進入社會的權力組織;便是為了供養家小、維持較舒適的日常生活,也需要做官。所以,詩人不能不違逆自己的“韻”和“性”,奔波于官場。回頭想起來,那是誤入歧途,誤入了束縛人性而又骯臟無聊的世俗之網。“一去三十年”,這一句看來不過是平實的記述,但仔細體味,卻有深意。詩人對田園,就像對一位情誼深厚的老朋友似地嘆息道:“呵,這一別就是三十年了!”內中多少感慨,多少眷戀,但寫來仍是隱藏不露。作者以“羈鳥”和“池魚”作對比和襯托,說明自己跟“羈鳥”和“池魚”一般,早有擺脫官場束縛、返回田園隱居的強烈愿望,現在終于做到了隱居躬耕,保持了質樸的本性。這“樊籠”、“塵網”,是禁錮人的牢籠和羅網,使人有“羈鳥”、“池魚”之感。既然如此,那么一旦沖出羅網,返回大自然的懷抱,那就其樂無窮,觸目皆春了,即使一草一木也格外感到親切而欣慰。在經過“密網裁而魚駭,宏羅制而鳥驚”的出仕之后,大自然的一切都是使陶淵明神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