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調元戲解對聯詩

這是清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春天，李調元39歲，因父親亡故，丁憂3年期滿，從家鄉羅江縣回返京師。一天傍晚，在秦嶺古棧道奔波跋涉，累得疲憊不堪的李調元終于到了陜西鳳縣。他找了家客棧，定了間房，洗了個澡，換了身衣裳，精神好了許多，但肚中卻咕咕叫了起來。李調元步出客棧，幾步走進斜對面的一家飯館，落座，要來酒菜，正要動筷子，忽聽身后一陣響亮的哈哈聲，一只手重重拍在他的肩膀上，有人笑著說:“調元老弟，幸會!幸會!”李調元掉頭一看:“是你，星實年兄，想不到在此相遇，前些日子你在成都公務繁忙，我又丁憂在身，不得相聚，今天一要與你好好喝一臺!”

這個馮星實，40多歲，安徽桐鄉人。他少年得志，中進士、入翰林，擢升禮部郎中。一年前，乾隆任命他為成都貢院鄉試主考。他上任主持第一次鄉試時，出了一道試題《井蛙賦》，不但挖苦四川人是井底之蛙，還規定文體必須用“律賦”。試題與規定一出，考棚內一片嘩然。士子們不顧監考人員的彈壓，群起抗議，要找主考官辯理，嚇得馮星實一溜煙兒躲了起來。士子們紛紛罷考，并聯名上書朝廷，控告馮星實。朝廷中的四川籍京官也紛紛上書彈劾馮星實。這就是轟動一時的四川辛卯鄉試風波。乾隆也認為錯在馮星實，便嚴旨斥責，勒令其撤回。馮星實灰溜溜離開成都，準備回京待罪，沒想到途中竟與李調元邂逅。

馮星實自視甚高，為人倨傲，認為西蜀地處偏僻，文化不發達，除李調元還有些才氣外，其余均不足掛齒。他特別喜歡八股文，做詩強調每一聯都要用對仗，把杜甫的《絕句》“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奉為經典，認為是作詩的最高境界。此前兩人在京城同朝為官時，他曾與李調元討論過杜甫的這首詩，李調元未置可否。

對馮星實此番在成都所為，李調元早有耳聞。席間，馮星實仰頭將一杯酒一口喝盡，說:“調元老弟，要不是我那《井蛙賦》，你我兄弟怎能在此開懷暢飲暢談也!”李調元抿了一小口酒，慢慢開口道:“年兄所出《井蛙賦》，對我川人確有不恭，你說是不是?”馮星實答非所問:“我在成都任上時，聽一士子言，你極推崇我做詩須聯聯相對的觀點，還做了一首五律，名曰《久成》，據說每聯對仗都堪稱絕對，但我沒讀到老弟這首詩，不知是否有此事。”李調元“哈哈”一笑，說:“實有此事。我就在年兄面前獻丑了!”隨即念了起來:“檐前飛百二，樓上走萬章。蛙翻白出闊，蚓死紫之長。墻高貓跳咚，籬密狗鉆汪。騎驢思母舅，過渡想姨嬢。丫窺墻出豆，婆洗盆泡姜。”馮星實說:“此詩聽上去好像是做到了聯聯相對，但聽起來總覺得不太順耳，好多地方還聽不太懂。”李調元說:“我用的都是自家典故，所以您有些聽不懂。不瞞您說，為了做到聯聯相對，且對仗工穩，此詩我花了近半年時間才完成，故命名為《久成》。”

馮星實說:“那就請老弟解釋給為兄聽聽。”

李調元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開口道:“我用一百二十錢買回鴿子一對，養在檐下的籠中，一日鴿子破籠飛去，因惋惜那飛走的一百二十錢，得句‘檐前飛百二’;正尋思下聯，一陣風來，將樓上之書吹走數頁，撿起一看，是《孟子·萬章》里的內容，因得妙對‘樓上走萬章’。一天晚飯后，我在田埂上散步，邊走邊苦思冥想，見秧田內一死蛙仰面朝天，肚皮泛白，再仔細一看，很像一‘出’字，惟中間那一豎稍稍闊了些，便又得一句‘蛙翻白出闊’。剛走出幾步，險些被一石塊絆倒，低頭一看，腳邊一蚯蚓死于道，色已變紫，彎曲如草寫之‘之’字，只是稍長了一點，于是得下聯‘蚓死紫之長’!晚上回家，走進街巷中，猛聽得身后有咚咚聲，回頭一看，是一只貓從高墻上跳下，于是又得一句‘墻高貓跳咚’。但此后近半年時間里，再沒寫出好句子來。”

馮星實禁不住問:“為何?”李調元嘆了口氣:“上聯是‘貓’，下聯也得是一動物，可我家除貓外就沒有其他動物了。直到有一天，一只野狗鉆進我家竹籬墻，頭進去了身子卻進不去，退又退不回來，便汪汪汪大叫起來。我趕緊跑出屋子，見狀，心中一喜，有了，便得一句‘籬密狗鉆汪’。唉——此詩真是做得太苦了!”

李調元接著說:“至于‘騎驢思母舅，過渡想姨嬢’此乃我睹物之聯想。每騎驢，看見驢臉就想起舅舅的長臉;每過渡，看見渡船就想起姨嬢沒有裹過腳的大腳。有一天，我去趕場，買了許多東西。傍晚回到家里，正與內人一起清點，忽見墻縫內有二黑豆閃閃然，游移不定。我心里一驚，繼而疑惑，最后才恍然大悟，一定是丫頭在隔壁窺視，往觀，果然如此!回屋來，老婆已在洗腳，一雙小腳裹得不佳，泡在盆里活像兩柄生姜，于是得出尾聯‘丫窺墻出豆，婆洗盆泡姜’。”

馮星實聽了，知道李調元是在戲弄他，但還是心服口服地說:“調元老弟，看來這做詩每聯都要相對的觀點，是有些太僵化了……”

李調元說:“其實，杜工部那首《絕句》也非刻意所為，而是觸景生情，渾然天成。我本人歷來不喜八股，做詩不一定每聯都用對仗。如果規矩太多，容易以辭害意耳!”馮星實誠懇地說:“調元老弟，謝謝你，這‘墻高貓跳咚’成就了你的詩，也驚醒了為兄!”

從此，馮星實一改舊習，變通有度，在山西主考任上，慧眼識才，政聲遠播。(責編 磊 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