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問民國時期究竟誰是最具膽魄和血性的報人,蓋棺論定,以下三位確實難分伯仲:一位是《京報》總編邵飄萍,一位是《社會日報》社長林白水,還有一位是《申報》總經理史量才。在黑槍如林、險象環生的亂世,他們無一例外,個個挺身而出,迎刃而上,捍衛民國法律所賦予的言論自由,堅守獨立不羈的新聞立場,決不攀附任何勢力集團,也決不順從某個鐵腕人物的意志。他們置生死于度外,以筆為旗,以報紙為陣地,毫不留情地批判反動軍閥的倒行逆施和丑惡政客的胡作非為,將各路強梁試圖極力捂蓋的事實真相一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鐵骨逢鋼鋸,秀才遇大兵,最終的結果可想而知。他們三人皆因文字賈禍,因言論獲罪,或被反動軍閥公然戕害,或被兇殘特務暗中刺殺,均為不屈不撓的良知和義勇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林白水(1873~1926),原名獬,又名萬里,字少泉,號宣樊,使用過筆名“白話道人”、“退室學者”等。他短暫的一生角色多變,年輕時是黃興的同袍戰友,是蔡元培的莫逆之交,為民族革命奔走呼號,雖千萬人吾往矣,有過鳴鏑四海、仗劍五湖的俠士經歷,也曾有過短期的精神恍惚,出任總統府秘書,鼓吹帝制,擁護袁世凱稱帝。世事滄桑,宦海浮沉,毋庸諱言,他確實走過一段不堪回首的彎路。文人學士由于一念之差,跟錯領袖,入錯陣營,踩錯步點,念錯臺詞,這在戲味十足(各路強梁你方唱罷我登臺)的民國時期倒是算不上什么大節有虧。
1873年,林白水出生于福建閩縣一個讀書人家。十九歲時,林白水在福州書院就讀,即以文才出眾名聞鄉里,深受老師高鳳岐的賞識。晚清頭號愛國者林則徐是福建侯官縣人,閩縣與侯官相鄰(1913年兩縣合并為閩侯縣),受這位大鄉賢的強烈影響,閩地士氣為之銳變,涌現出許多以天下為懷、為生民請命的勇烈之士。林白水的叔叔林少谷服役于北洋水師,任右營參將。中日甲午海戰,中方慘敗,林少谷葬身大海。他遺下兩個尚在稚齡的小孩,二十歲的林白水毅然擔負起撫養之責。青年時期,林白水主張教育救國,受同鄉名士林伯穎之聘,入其家塾任教,成為林長民(林徽因的父親,曾任國民政府司法總長)、林尹民(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之一)兄弟的老師。其后,又應同鄉、杭州知府林啟之邀,先后執教于杭州蠶桑學堂和求是書院。1899年春天,林白水傾其所有,與方聲濤等同仁創辦了福州第一所具有近代色彩的新式小學——福州蒙學堂,培養出一批熱誠愛國的弟子,他們中間有多位(林覺民、陳更新、陳可鈞等)后來參加了黃興領導的廣州起義,濺血于沙場,埋骨于黃花崗烈士墓中。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教育救國雖為正途,效用卻相當迂緩。林白水認識到這一點,他決定選擇另一條道路,用更加直接的啟蒙、更加快捷的灌輸、更加廣泛的呼吁,以求盡快喚醒沉酣于千年夢魘之中的國人。
1901年6月,杭州名士項藻馨創辦《杭州白話報》,林白水受聘膺任主筆,開張第一篇就是該報的發刊詞——《論看報的好處》。他有意放棄文言文,改用淺顯的白話文辦一份通俗易懂的報紙,吸引老百姓的注意力,這在當時已屬標新立異了。林白水認定報社是“公共言論機關”,“新聞記者應該說人話,不說鬼話;應該說真話,不說假話”。他這擲地有聲的宣言既可以說是衡量新聞記者是否合格的最低標準,也可以說是最高標準。在《杭州白話報》上,他以“宣樊”、“宣樊子”的筆名大肆鼓吹新政,批判封建迷信、國民吸食鴉片和逼迫婦女纏腳(隨后杭州出現了第一個“女子放足會”。二十四年后,林白水撰文回憶這段經歷,得意之情仍溢于言表:“說到《杭州白話報》,算是白話的老祖宗,我從杭州到上海,又做了《中國白話報》的總編輯,與劉申培兩人共同擔任。中國數十年來,用白話報紙來做革命宣傳,恐怕我是第一人了?!?/p>
1902年4月,林白水應蔡元培之邀前往上海,共同組織中國教育會。這多少有點醉翁之意不在酒,“表面辦理教育,暗中鼓吹革命”,其革命生涯由此翻開第一頁。接著,他又與蔡元培等人創辦了愛國女校、愛國學社及社刊《學生民界》,“鼓動反清革命,言論尤為激烈”。此外,他還為《蘇報》撰寫時評,一支判官筆猶如削鐵如泥的寶刀,其鋒利直追章太炎。
1903年春,林白水與妹妹林宗素赴日本留學,雙雙參加“拒俄義勇隊”,秘密發起組織“軍國民教育會”,執筆起草《軍國民教育會意見書》,參加者包括黃興、陳天華、張繼、蘇曼殊等。這年夏天,他和黃興一起回到上海。正值“《蘇報》案”之后,章士釗創辦《國民日報》,執意邀請他加入,林白水欣然應聘??上н@份報紙因內訌而夭折于搖籃之中。同年12月15日,蔡元培創辦《俄事警聞》(1904年2月15日起更名為《警鐘日報》),林白水具有白話文寫作方面的長足優勢。報上幾乎所有的白話文都由他操刀執筆,但多不署名。同年12月19日,林白水獨立創辦《中國白話報》,實現了他多年夢寐以求的愿望。當時,報刊不分家,有的名為“報”,實為刊,《中國白話報》先是半月一期,后為十天一期,發行量從創刊時的數百份迅速遞增至上千份。幾乎所有欄目都是由林白水一人包打包唱,他以“白話道人”的筆名大力鼓吹天賦人權、人類平等、百姓合群等新觀念。在第一期的“論說”欄目中,他就決意給那些作威作福的官吏一點顏色瞧瞧:
……這些官吏,他本是替我們百姓辦事的。……天下是我們百姓的天下,那些事體,全是我們百姓的事體?!仁拱盐覀冞@血汗換來的錢糧拿去三七二十一大家分去瞎用……又沒有開個清賬給我們百姓看看,做百姓的還是拼命的供給他們快活,那就萬萬不行的!
試想,這種倡導民主、專與貪官污吏唱對臺戲的文字,怎能不開罪各方神魔,令他們腐心切齒?堂吉訶德大戰風車,頂多折斷一桿生銹的長矛,林白水則是公開叫板,挑戰官吏魚肉百姓的淫威,他若沒有拼命三郎匹馬單槍沖鋒陷陣的狠勁,恐怕下筆一字都難。
1904年2月16日,林白水在第七期“論說”欄目發表《國民的意見》。文中指出:“凡國民有出租稅的,都應該得享各項權利,這權利叫自由權,如思想自由、言論自由、出版自由……”一百年前,林白水就在蒙昧至極的中國以大白話訴求“納稅人的權利”,普通讀者的觀念自然受到顛覆,覺得不可思議。
林白水在十七、十八期“論說”欄目連載了《論刺客之教育》一文。這篇文章影響深遠,甚至成為了一些熱血志士的行動指南。1905年9月24日,吳樾懷揣土制炸彈,在北京車站謀炸出洋考察憲政的清廷五大臣,當場犧牲了年輕的生命。此前,他在《暗殺時代》的“自序”中講述了自己思想轉變的過程,特別提到《中國白話報》對他的指導作用。吳樾寫給妻子的絕筆信中即言之鑿鑿:“自閱《中國白話報》,始知革命宗旨之可貴;自讀《論刺客》一篇,始知革命當從暗殺入手?!蓖耆梢赃@樣認為,林白水是吳樾從未謀面的精神導師。
1904年10月8日,《中國白話報》創刊不到一年即告??瑝勖豢芍^不短,但它在中國報刊史上留下了不可抹殺的一筆。林白水對文言八股不屑一顧,他完全別出心裁,另辟蹊徑,單是新聞標題就弄出不少詼諧趣味來,如《俄國武官不客氣的說話》、《商部尚書吃花酒》、《大家聽戲,好玩得很哩》,個個淺白而生動。新聞的生命力源于真實,而真實最容易觸及時諱,惹官僚大老爺橫眉瞪目,拍桌摔瓷。那時候,一方面是國土被占領,婦女遭奸淫,財富被劫掠,無辜遭殺戮,另一方面則是統治者紙醉金迷,捧坤伶,吃花酒,尋歡作樂,看不過眼的人多,憤世嫉俗的人多,但像林白水那樣痛加針砭的人則不多。在新聞體裁上,林白水較早使用號外、文摘、時事問答、連續報道、綜合報道、集納新聞、編者按、編后記等多種樣式,用以報道新聞、展開評論。他的時評辛辣尖刻,冷峭凌厲,大開大闔,夠狠夠野,或刀刀吃肉,或綿里藏針,專尋對方的命穴加以痛擊。因為他從不認為處士橫議有何不妥,自然也不會將點到為止視為紳士風度。
1904年11月,清王朝上上下下罔顧國庫空虛,國事蜩螗,竟然罄其財力窮奢極侈地籌辦“萬壽慶典”,為七十歲的慈禧太后祝賀壽辰。林白水義憤填膺,如鯁在喉,不吐不快,他撰成一副對聯,在《警鐘日報》上公之于世:
今日幸西苑,明日幸頤和,何日再幸圓明園?四百兆骨髓全枯,只剩一人何有幸?
五十失琉球,六十失臺海,七十又失東三??!五萬里版圖彌蹙,每逢萬壽必無疆
章太炎也寫過一副內容大致相當的諷刺聯,與林白水的諷刺聯有異曲同工之妙:“今日到南苑,明日到北海,何時再到古長安?嘆黎民膏血全枯,只為一人歌慶有;五十割琉球,六十割臺灣,而今又割東三省,痛赤縣邦圻益蹙,全逢萬歲祝疆無?!边@兩副對聯流傳甚廣,給慈禧太后的七十大壽“增色”不少。
1905年7月底,林白水再次東渡日本,入東京早稻田大學主修法政,兼修新聞,有人稱他是“中國留學外國學新聞學的第一人”。1907年初,他回到上海,以鬻文為生,當時海上諸報,無不以刊登林白水的文章為榮。他曾殫思竭慮撰成《中國民約精義》一書,商務印書館破例預付給了他一千元銀票的稿酬。他將這筆款項全部匯給趙聲、柏文蔚,贊助他們在南京舉義。
1907年秋天,林白水第三次東渡日本,入早稻田大學,系統研究英、美法律和日本的教育。應高夢旦約稿,他先后翻譯了《自助論》、《英美法》、《日本明治教育史》等著作,均由商務印書館出版。他編譯的《華盛頓》、《俾斯麥》、《哥倫布》、《大彼得》、《納威爾》、《加里波的》等六本小冊子,介紹西方古代和近代史上極具影響力的人物,記事簡明,議論正大,被商務印書館列入“少年叢書”,推薦為“學生校外必讀之書”,長銷不衰,從1909年到1930年總共發行了十三版,其中《大彼得》更是發行十九版之多。
1910年夏天,林白水學成歸國。辛亥革命后,他回福建參加都督府參事會,主張三權分立,隨后被任命為法制局局長、省臨時議會議員。他四易其稿,制定了福建第一部選舉法。他主持的法制局創辦《時事選刊》,成為我國最早的文摘報刊之一。
在1913年春天的民主浪潮中,林白水以共和黨籍當選為眾議院議員,北上進京,投身袁世凱幕府,效命三秋。1915年,舊識劉師培拉他參加“籌安會”,薛大可主編的《亞細亞報》發表了他的不少文章,至于撰表紀、寫勸進書,這些臟活他全都干過,袁世凱論功行賞,林白水得了個參政院的空頭參政,徒有虛名,并無實際。三年在朝,林白水看夠了政治舞臺上的翻云覆雨和爾虞我詐,官場的黑暗腐敗使他心生厭惡,遂決意告別政壇,重操舊業。
1916年夏秋之交,林白水辭去參政員,在北京創辦《公言報》。辦報資金大部分來自林紓的門生、段祺瑞的心腹徐樹錚的資助,寄人籬下,受人庇護,其滋味可想而知。最令他難受的是,講真話多有顧忌,還得七折八扣。然而,即便《公言報》不得不替安福系遮羞護短,但林白水仍會時不時地顯露真性情,越軌出格時或有之。他發表過“有吏皆安福;無官不福安”這樣的諷刺聯,見者莫不拍案叫絕。段派人物挨罵,個個恨得牙癢癢的。林白水的那支筆有時候竟會變成魔棒,使段祺瑞感到難堪。1917年春,林白水獨家披露了政客陳錦濤暗中賄賂議員拉選票的丑聞,以及交通總長許世英在津浦租車案中貪贓舞弊的內幕,京津輿論一片嘩然。結果陳錦濤鋃鐺入獄,許世英畏罪辭職。幾年后,林白水發表《靳內閣的紀綱原來這樣》一文,重提舊事——《公言報》出版一年內顛覆三位閣員,舉發兩件贓案,林白水被同行稱為“新聞界的劊子手”,其自豪之情無法自抑:
我還記得合肥段祺瑞當國的時代,交通總長許世英,因為他靠著合肥是他拜把的弟兄,一方又是入了國民黨的黨籍,所以膽子大了。辦一個津浦租車的大事件,不幸給區區知道了,想盡法子,把他那租車合同抄得一份,給他一個體無完膚的批駁。在《公言報》上一登,這位矮許先生第二天就在國務會議席上,自己乖乖地告發自己,還請總理派人查辦。以合肥那樣蠻干的家伙,也不能不有三分尊重輿論,因此也就暗暗的勸他辭職。你想吧,那時候的合肥,簡直跟項城差不多遠,他以總理之尊,卻不能保護一個把弟兄,可見當時北京城還有些紀綱。
還有一位財政總長陳錦濤,也是因為五萬塊錢的賄賂,給區區知道了,當天在報上一發表,陳錦濤也是乖乖的自己在國務會議席上,自請查辦。不上幾天,陳氏辭了職,就給地方廳傳了進去押起來。審判結果,定了徒刑的罪名。后來還是費了多大的勁,弄個大總統援照約法,給他特赦出來。不然,至今還關在監獄里邊哩。
1917年的北京政壇只見走馬燈似的換將,清廷遺老和民國新貴大有個個染指、人人分羹之熱鬧。對此動蕩不安的政局,林白水發表時評《民國六年北京之所有》,指出:“總理一年而九易,則政亂可知。”同年7月22日,他發表時評《印之蒙塵》,諷刺意味更其辛辣。他逮住官印屢刻屢失、屢失屢刻的怪現象,對民國政壇的連軸荒誕劇嗤之以鼻,“印且不免于蒙塵,而吾輩乃欲求其一旦之安適,寧非妄歟吁”,擺明了他對民國政府完全不信任的態度。同年夏天,張勛復辟夢破滅剛及一旬,北京政府就急不可耐地發布了為前清朝廷洗刷罪名的命令,段祺瑞、徐世昌這兩位前清舊臣顯然做下手腳,不肯懲治封建余孽,以表明他們寬大為懷、宅心仁厚。林白水目光如電,當然看得出其中暗藏貓膩,他援筆撰成時評《便宜不得》,表示不能便宜上演復辟丑劇的溥儀、張勛和康有為等人,與權貴們大唱反調,贏得了知識階層和閭巷讀者的一致喝彩。值得一提的還有,林白水的時評直接干預民國政府對封疆大吏的任命,居然能夠成功。他的一篇《青山漫漫七閩路》揭穿即將榮赴福建履新的許世英貪贓舞弊、任用私人的老底,徹底打破了許某的省長夢。此后,林白水還撰寫了《無血之殺人》、《漁人得利》等辛辣刺骨的時評。這些文章既見忌于徐樹錚(《公言報》的資助者),又為林紓(林白水的同鄉、舊同事、徐樹錚的恩師,正是他向徐推薦林主持《公言報》的筆政)所不滿。因此,他與安福系的裂痕越來越大,便惟有離開《公言報》一條路可行了。
1921年3月1日,林白水和胡政之合作,創辦《新社會報》,對開四版,他為社長,胡政之為總編輯,提出“樹改造報業之風聲,做革新社會之前馬”的口號。當時,報紙在經濟上完全缺乏獨立性,賴以生存的根本不是發行與廣告收入,而是某個政治集團的資助和津貼。軍閥政府同樣懂得如何掌控輿論。1925年,北京政府以“宣傳費”名義給全國一百二十五家報館、通訊社發放津貼,分“超等者”、“最要者”、“次要者”、“普通者”四等。林白水的《社會日報》和邵飄萍的《京報》同屬于六家“超等者”之列,每月至少可得津貼三百元。該拿的錢照拿,該罵的人照罵,林白水又豈是區區三百元津貼就可以收買的軟骨報人?
林白水與安福系打過長時間的交道,對他們的黑幕知根知底。賴光臨在其著作《七十年中國報業史》中論及林白水的斗爭策略,有這樣一段話值得注意:“議論個人長短,或揭人隱事,‘涉及權貴私德問題,形容備至,不留余地’。他常常把犀利的筆尖指向政府財政機關,利用內幕新聞‘敲竹杠’,他打算向人要錢,就指名大罵一頓,決不恭維?!币沽职姿蟀l慈悲,高抬貴筆,連財神爺都不夠格,他絕對是“一個也不饒恕”。權貴們既怕他,又恨他,還想籠絡他。曾任財政次長、總長的李思浩憶及民國十年左右的報業,稱財政部要給《新社會報》“以相當數目的資助”,這就叫化財消災??墒橇职姿⒉皇悄翘柲昧藙e人的錢手軟、吃了別人的飯嘴軟的角色。1922年2月,《新社會報》獨家披露吳佩孚挪用鹽業公債的黑幕,因此惹火燒身,被警察廳勒令停刊。
1922年5月1日,《社會日報》鳳凰涅槃,橫空出世。林白水在復刊詞中說:“蒙赦,不可不改也。自今伊始,斬去新社會報之‘新’字,如斬首然,示所以自刑也?!绷职姿畯拇税缪葜壎肥康慕巧?,踏上了漫漫不歸路。
1923年1月,教育總長彭允彝諂媚軍閥,破壞司法獨立,北大校長蔡元培奉行“不合作主義”,憤然辭職離京,引發了北京學界的驅彭風潮。林白水的新聞直覺極為敏銳,當然不會錯失這個重大題材。他在《社會日報》刊出一篇述評文章,大標題為——“北京城圈以內之絕大風潮,議長政客與學生宣戰”,副標題同樣醒目——“皮鞭槍把擊傷無數青年,重傷待斃者二十余人,何所謂人道?何所謂法治?與惡魔宣戰者靡惟學界、教育界”。
1923年1月27日,林白水在時評《否認》中盛贊蔡元培為人方正時稱,“若彼攻擊之者,更無一人足以比擬蔡氏于萬一”,堅決表示“吾人對于現政府與議會絕對的否認”。
1923年1月28日,林白水在時評《告知識界》中大膽倡議:“就眼前之司法被蹂躪、教育被破壞兩問題,我們知識界要群起作積極、消極的應付。積極方面,就是喚醒全國的輿論,促起全國各界的注意,用大規模的示威,推倒程克(司法總長)、彭允彝(教育總長)……消極方面,就是凡屬知識界的人物,對于現政府各機關職務,就應立刻引退(全體罷工)……因為知識界要是全體罷工,我敢信政府一定擔當不起。無論如何,總要屈服?!?/p>
《社會日報》仗義執言,與惡勢力短兵相接,毫無畏懼,保全了社會良知的火種,因而一紙風行。當時的《國聞周報》譽之為“蒼頭異軍突起,報界風尚為之一變”,老牌的《東方》雜志則贊揚該報深受讀者歡迎:“北京之中央公園,夏日晚涼,游人手持報紙而誦者,皆《社會日報》也?!?/p>
1923年2月22日,新春伊始,在一片“恭喜發財”聲中,林白水發表時評《恭喜張內閣快點倒下去》,接著他又發表《緩急倒置》、《請看某部之大拍賣》等文:“今之北京政府,可謂完全不懂事家伙湊成一堆,自名曰政府,自號曰中央,猶復不知羞恥地自謚‘合法’?!彼I笑議會、政府成了“拍賣行”,指斥大小官吏“都有定價”,明目張膽,賣官鬻爵。林白水專喜撕破京城權貴的畫皮,可謂樹敵滿朝,因而將自己推向了極端危險的境地。
1923年2月28日,《社會日報》“緊急新聞”欄中刊出一篇《吳大頭之進項》,唾罵吳景濂是“塞外的流氓、關東的蠻種”,披露了曹錕送他三萬元、送副議長張伯烈一萬一千元的丑聞。同年6月,《社會日報》更是突發妙手,刊出曹錕賄選總統,允諾給每位議員每月津貼六百元、每張選票五千元大洋這一爆炸性內幕消息。林白水把那些受賄的議員斥罵為“豬仔”,在報紙上肆意嘲弄,狂貶之不足則痛斥之,極大程度上觸怒了當權者。林白水筆攪三江,文行四海,一言一動均能吸引天下視聽,當朝當路的袞袞諸公個個恨得他要命,卻又怕殺一名士會招致天怒人怨,便只能絞盡腦汁琢磨出卑鄙的花招去對付他。曹錕就是這樣的笨家伙,他見世上居然還有用白花花光洋都擺平不了的書生,于是干脆動粗,派人將報館查封,將林白水“請”到偵緝隊蹲了三個多月。
1924年11月2日,馮玉祥發動北京政變,在位僅一年零二十多天的總統曹錕倉皇倒臺,淪為階下囚。兩天后,林白水發表時評《哭與笑》,將那些竊據要津、貪得無厭的軍閥、政客扎扎實實地戲謔了一番。同年11月10日,林白水在時評《請大家回憶今年雙十節》中,以吳佩孚、曹錕這樣的混蛋軍閥濫行殺伐、終歸慘敗的事實為證,得出“武力靠不住,驕橫亂暴貪黷之可?!钡慕Y論,警告“繼曹、吳而起的軍事當局”,“盡可以就拿曹、吳這一幕電影寫真,來當教科書念罷了”;“孫中山之所以敢于只身北來,就是他抱個三民主義,能得一部分的信仰罷了。……要是沒有主義,單靠兵多地盤廣,那么曹、吳的兵,曹、吳的地盤,何曾不多不廣,為什么不及三禮拜,會弄得這樣一塌糊涂?”這篇文章有膽有識,讀之令人解氣。
1924年2月末,孫中山扶病進京,林白水連續發表《吾人對孫中山先生的敬意》、《時局與孫中山》、《歡迎孫中山》等時評。1925年,孫中山在北京不幸病逝,林白水深感悲慟,他對中國政局剛剛燃起的那一星希望之火又在寒風中熄滅了。
林白水以個人資金辦報,常捉襟見肘。從1925年7月3日起,他在《社會日報》副刊每期登載《林白水賣文字辦報》的廣告:
《社會日報》自出世以迄今日,已滿三年,耗自己之心血,不知幾斗;糜朋友之金錢,不知幾萬。艱難締造,為社會留此公共言論機關,為平民作一發抒意見代表,觸忌諱,冒艱險,所不敢辭。然為資力所扼,發展無望,愧對讀者。……計不得出,惟有出賣其自以為能之文與字,藉資全活。
林白水天性豪爽,對朋友肝膽相照,雖然好拆各路強梁的爛污,但心理并不陰暗。他平生最大的愛好是收集硯臺,曾耗資千金購得一塊名為“生春紅”的端硯,閑時把玩,喜愛之極,因此將《社會日報》的副刊也命名為“生春紅”,寄情之深,可以想見。
1925年12月1日,北京《晨報》報館被搗毀,《社會日報》報館也險些挨砸,林白水收到了措詞窮兇極惡的威脅信。隨即他在《社會日報》登出《白水啟事》:“今則年逾五十,家徒四壁,一子一女,學業未成,外對社會,內顧家庭,猶多未盡之責,迭承親友勸告,勿以言論召禍。自今日起,不再執筆為文……”當天,時評欄作者的署名即由“白水”改為“記者”。
林白水用的是退一步進三步的戰術。他聲明“不再執筆為文”后僅五天時間,就收到二百多封讀者來信。其中有一封信出自青年學生的手筆,讀之令人動容:“我們每日拿出腦血換來的八枚銅元,買一張《社會日報》,只要讀一段半段的時評,因為他有益于我們知識的能力?!边@正是林白水所要獲得的效果。從1925年12月6日到當月27日總共二十二天,他在《社會日報》每日一欄,接連刊登了五十七封讀者來信,以見輿情之所系、民意之所向。
林白水從熱情的讀者那兒重新汲取了赤膊上陣的力量,又揮起那支如椽巨筆,要與各路妖魔大戰三千個回合。1925年12月20日,他刊出《白水啟事》:“這半個月之內,所收到的投書,大多數是青年學生,都是勸我放大膽子,撐開喉嚨,照舊的說話。我實在是感激得很、慚愧得很。世間還有公道,讀報的還能辨別黑白是非,我就是因文字賈禍,也很值得?!笔肓稀耙蛭淖仲Z禍”五字竟是一語成讖。
《社會日報》的時評又署上“白水”之名,他的文章仿佛經過新一輪的淬火加鋼,變得更為犀利,猶如一支支標槍挾帶著風的厲叫擲向惡勢力,直扎得鬼哭狼嚎。段祺瑞的新內閣正好成為林白水現成的靶子,遭到猛烈攻擊,比如《陳瀾生別來無恙》、《不堪回首》挖出兩個曾被《公言報》罵倒的政客的骯臟老底。林白水還以《不堪回首集》的總標題逐日重刊《公言報》曾經揭露他們丑聞的系列報道,讓讀者溫故而知新。兩個新任總長頓時成為千夫指戳、萬人哂笑的小丑,比熱鍋上的螞蟻更受煎熬。
1926年4月16日,直奉軍閥進城之后,林白水依然發表時評贊揚馮玉祥的部隊撤出北京時秩序井然。這一“見面禮”自然引起吳佩孚、張作霖的忌恨。林白水在報上發表聲明:“我這些說話,是著眼于國家利益,社會安危,與軍閥個人,某些黨派,可是毫無關系?!?月24日,《京報》社長邵飄萍被捕,兩天后在天橋慘遭殺害。黑云壓城城欲摧,新聞界人人自危,個個噤聲。5月12日,林白水頂著殺頭的風險,在《社會日報》頭版發表《敬告奉直當局》:“吾人敢斷定討赤事業必無結果,徒使人民涂炭,斷喪國家元氣,糜費無數國帑,犧牲戰士生命,甚為不值?!?月17日,他在時評《代小百姓告哀》中更將批判的矛頭指向殘暴的直奉聯軍:
……直奉聯軍開到近畿以來,近畿之民,廬舍為墟,田園盡蕪,室中雞犬不留,婦女老弱,流離顛沛。彼身罹兵禍之愚民,固不知討赤有許多好處在后,而但覺目前之所遭之慘禍,雖不赤亦何可樂也……赤黨之洪水猛獸未見,而不赤之洪水猛獸先來,……烏夫,自由自汝之名以行,今之討赤者,念之哉
1926年5月26日,林白水的時評仍拿吳佩孚、張作霖當作沙袋猛擊:“軍既成閥,多半不利于民,有害于國。除是死不要臉,愿作走狗,樂為虎倀的報館,背著良心,替他宣傳之外,要是稍知廉恥,略具天良的記者,哪有不替百姓說話,轉去獻媚軍人的道理。”當血色恐怖、北京眾報記者噤若寒蟬之時,惟有林白水敢于拍案而起,講幾句真話,其脊梁之硬、膽氣之豪、良知之灼然,一時無二??脊艑W家容庚曾在林白水家做過家庭教師。在他眼里,林白水酷似東漢末年擊鼓罵曹的狂士禰衡:“視權貴蔑如也。其所辦日報,抨擊軍閥,筆鋒犀利,如撾漁陽之鼓。……其身世與禰正平略同?!绷职姿臅r評使直奉軍閥感到極為不爽,殺機就此伏下,林白水命在旦夕之間。禰、林二人最終同遭殺身之禍,結局也一樣。
林白水抨擊吳佩孚“性頗執拗,頭腦簡單,不諳政治,思想陳腐,意見執滯”,“中央政治,若長在吳大帥指揮之下,恐終須弄得一團糟”。這已經是往槍口上撞。1925年8月5日,林白水在《社會日報》上發表時評《官僚之運氣》,更是直接招致殺身之禍。這篇文章得罪了一個陰險毒辣的政客。此人姓潘名復,是直系軍閥張宗昌跟前的頭號心腹愛將,號稱“智囊”。
林白水與張宗昌、潘復結下梁子可謂由來已久。他曾經譏諷“狗肉將軍”張宗昌是“長腿將軍”影射張的部隊毫無戰斗力,遇到敵軍就望風而逃,令張宗昌銜恨不已。1923年1月25日,林白水在《社會日報》上發表時評《山東全省好礦都要發現了,礦師潘大少爺恭喜山東人發財》,揭露張宗昌的智囊潘復貪污斂財,劣跡斑斑。潘某的官運因此受到阻礙?!豆倭胖\氣》則對潘復的嘲罵更進一步。且看林白水罵功十足的文字:
狗有狗運,豬有豬運,督辦亦有督辦運,茍運氣未到,不怕你有大來頭,終難如愿也。某君者,人皆號稱為某軍閥之“腎囊”,因其終日系在某軍閥之胯下,亦步亦趨,不離晷刻,有類于腎囊累贅,終日懸于腰間也。此君熱心做官,熱心刮地皮,固是有口皆碑,而此次既不能得優缺總長,乃并一優缺督辦,亦不能得……甚矣運氣之不能不講也。
林白水故意用“腎囊”和“智囊”二名詞在字形上的相似影射原北京政府財政次長潘復,把潘與張的關系極為滑稽而又十分形象地比喻為腎囊之系于胯下,可謂刻薄之極,挖苦之至。文中還奚落潘復拼命鉆營、如意算盤卻屢屢落空的窘況,大有“笑人齒缺曰狗竇大開”的意思。當晚,潘復從《社會日報》上讀到時評《官僚之運氣》,不禁勃然大怒。他先是叫人給林白水打電話,勒令后者在報紙上刊出更正聲明,并且公開道歉。林白水的答復是“言論自由,豈容暴力干涉”,斷然拒絕潘某的要求。于是,潘復祭出殺手锏。他在張宗昌面前哀哀戚戚地哭訴,請“狗肉將軍”為他做主,將林白水處以極刑。自古以來,筆桿子就斗不過槍桿子,軍閥張宗昌草菅人命多矣,做個順水人情,下令殺掉一位手無縛雞之力的報人簡直就是小菜一碟。潘復得到許可,立刻給林白水安了個“通敵有證”的罪名,定下死罪。所謂的“敵”,指的是不久前剛剛撤出北京的馮玉祥。有此一項指控,絕對是殺無赦。
1926年8月6日凌晨一時,京畿憲兵司令王琦奉張宗昌之命,乘車來到報館,略談數語,便將林白水強行擁入汽車。報館編輯見勢不妙,趕緊打電話四處求援,林白水的好友薛大可、楊度、葉恭綽等人急匆匆趕往潘復的住宅,找到正在打牌的張宗昌及潘復,為林白水求情。薛大可長跪不起,王琦與潘復耳語后離去。等到張宗昌同意將“立即槍決”的命令改為“暫緩執行”,凌晨二點,傳來的是已經執行半個小時的消息。這是潘復與王琦串通,謊報行刑時間,定要置林白水于死地。
其實,直到8月6日凌晨四點十分,林白水才被押赴天橋刑場槍決,子彈從后腦入,左眼出。遇難之日,林白水身穿夏布長衫,須發斑白,雙目未瞑。陳尸道旁,見者無不為之駭然傷心。這一天離邵飄萍遇害相距只有一百日。兩位著名報人由于秉筆直書而在同一刑場遭到殘殺,這無疑是中國新聞史上最痛楚最悲愴的記憶。
林白水死前留下遺囑,寥寥數語交待的都是家事:“我絕命在頃刻,家中事一時無從說起,只好聽之。愛女好好讀書,以后擇婿,須格外慎重??呻娭憙夯丶艺諔?。小林、寶玉,和氣度日。所有難決之事,請莪孫、淮生、律閣、秋岳諸友幫忙。我生平不做虧心事,天應佑我家人也。”
林白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惟一放心不下的是十四歲的女兒林慰君,眷眷父愛浸透紙背。林慰君驟聞噩耗,悲憤莫名,服食鉛粉,決意自盡,所幸獲救。她后來留學美國,成為知名的女作家,為亡父撰就一部《林白水傳》,也算是告慰了一代報人林白水的在天之靈。她在《林白水傳》中談及父親的慘死,曾寫下這樣一段文字:“人家都說先父是慷慨就義,絲毫不在乎。但他內心的痛苦不知多么厲害!又有誰知道﹖”天下懷抱絕大之恨者,亦必懷抱絕大之愛,有愛便有牽掛,就難免痛苦。知子莫若父,知父亦莫若女。
當年,北京新聞界激于義憤,為邵飄萍、林白水這兩位新聞史上的烈士召開了盛大的追悼會。會場高懸一聯,把兩人的名字嵌入其中,滿是悲惋痛悼之意:
一樣飄萍身世
千秋白水文章
林白水的死因,路人皆知,但在血色恐怖中,誰也不敢揭穿。著名報人林步隨撰寫的挽聯點出這是冤獄,已屬難能可貴:
筆有陽秋,文字真成孫盛禍;
獄無佐證,士民爭訟陸機冤。
“陽秋”即春秋,晉簡文帝鄭后小字“阿春”,因此諱“春”為“陽”??鬃幼鳌洞呵铩范鴣y臣賊子懼,林白水慣用春秋筆法作文。東晉大將桓溫北伐失敗,名士孫盛作《晉陽秋》,大加嘲諷,因此下獄。陸機兵敗受讒,被成都王司馬穎殺害,同屬冤案。
作為一位影響力巨大的著名報人,林白水骨頭堅硬,筆頭犀利,讀完他的時評,再去讀魯迅的雜文,我覺得還是林白水的文章更能單刀直入,更加痛快淋漓。當年,新聞界對林白水評價很高:“無私無黨,直言不諱者,白水一人而已。觀其時評,無論任何軍閥、任何政客、任何士民,有好壞處,莫不良心驅使,力加戒勉,且聰明絕頂,料事如神”;“信手拈來,皆成妙諦,其見諸報章,每發端于蒼蠅臭蟲之微,而歸結及于政局,針針見血,物無遁形”;“詞嚴義正,道人所不敢道,言人所不敢言”,“污吏寒心,貪官切齒”,“對一般惡官僚,當頭棒喝;對一般新青年,痛下針砭”。這些稱贊絕非過譽,林白水當之無愧。
生之熱烈,死之慘痛,林白水將二者集于一身。他是一位真正意義上的新聞斗士,一支筆勝過三千毛瑟槍,令無數居于高位的豺狼虎豹為之膽寒。我敢斷言,在中國新聞界,像他這樣絕頂勇銳絕頂瘋魔的人物,一百年時間也很難產生幾個。無論世道如何變易,林白水的文章、聲名終歸不可磨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