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翁砍倒了我棲身的竹子,打攪了我的睡眠。我從截成兩半的竹節中戰戰兢兢探出頭來。
“一只蟲子,呸尸老翁啐道。可是,這是一只身形奇大,通體瑩白如玉,看上去就非常特殊的蟲子呢。老翁用喝水的竹筒盛了我,攜回家去。“老婆子,快來看,我在山上找到的稀罕物事。”把我倒在門檻前面泥地上。我仍努力昂首。我的頭可是件精致的東西,得小心保護。
老嫗仔仔細細打量我:“好像是傳說中的蠶王喲。”
“真的嗎?那可要發財了。”老翁眼中閃爍著金子的光澤。于是摘了許多桑葉來,又將我移至屋內一張細篾篩上。于是我便結束了餐風宿露的日子,正式介入地球人的生活。那種大大的名為“桑”的綠色樹葉雖不及竹子好吃,倒也葉汁豐富。好吧,權當換個口味好了。我無奈。 在這種無法交流的情況下,我怎么能告訴他們,我其實并不是那種低等生物——蠶呢?兩天后我厭倦了桑葉的青澀,可無法說與老翁知。如何是好?我開始絕食。中午我便獲得了其它種類的植物莖葉。這是個好辦法。我的胃口很好,不挑食,只要別讓我一連數日都吃同一種食物就成。偶爾吃點甘甜水果、蔬菜我也不拒絕,維生素ABCDE,一樣都不能少,營養要均衡嘛。
我白天吃四餐,半夜還要吃宵夜。有一天夜里老嫗喂我吃莧菜,第二天早上一看嚇得半死。“老頭子,你……你看這蠶仙是咋了?渾身紅彤彤的,是不是發燒了?”
老翁從床上一骨碌爬起來。“養了幾十年蠶還未見過這樣的,是不是要上山了?蠶仙就是不一樣。”
我翻翻白眼,笨蛋,給我吃顏色那么重的蔬菜,不變色才怪。
按照地球上叫做“蠶”的生物的成長周期來說,我這等超級大蠶王也應該吐絲結繭了。可是不。我可不是那種短命的生物。又過了一個月,兩個月,五個月,七個月,我在老翁老嫗絕佳耐心的養育下已經整整過了一年了。我三歲了。或者說我流落到地球上已經三個地球年了。我不知道母星上我的族人是如何成長的,我離開母星時畢竟太年幼。可我知道是時候了。我開始躁動不安,開始飲食無度。我的身體已較老翁初見我時增大了三倍多,如果不是渾身純沽瑩白,簡直像條兇惡蟒蛇。
數日后老翁猛醒。“蠶仙一定是要上山了。”此時我已經絕食兩日,可是并不消瘦。肚子脹鼓鼓的,通常發亮,表皮幾 乎透明。老翁喜滋滋地準備稻草。
呀呀呸的,我能用那種東西做支架封繭么?我不理。老翁又砍了一堆木柴,一堆樹枝。我還是不要。“啊!我知道了,我真笨。”老翁恍然,匆匆上山拖回幾莖長竹。
這才對嘛。我吐絲的速度很快,第二天傍晚已織成完整長橢圓形的薄薄繭殼。我很累,但我很高興。有點迫不及待想知道自己究竟會變成什么模樣。值得期待。但這份期待……必須要很有耐心才是。
我沉睡了這一年里的整整三季。初冬的第一場細雪落下的時候,我用手(天哪天哪,我有手了)撕開了繭。我在遠離出生地的異鄉地球的清冷空氣中,說出的第一句話是“哇”地一聲清脆啼聲。我……變成一個小小的人類的嬰兒了!
“是個女娃娃!”老嫗喜極,抱我在懷中不肯放下。老翁默默。半晌,轉身出去,一會兒端進來一碗熱騰騰的羊奶。羊奶甜潤溫暖,順了喉管流至胃里,我滿足地蹬蹬腿。
我的生長速度顯然與地球上的人類嬰兒不同,以至于老翁老嫗將他們的眼睛瞪得不能再大。普通人類嬰兒出生一年后也不過頂多長到90公分,可我出生一個月后便有90公分了,而且怎么看,都是普通一歲幼兒的模樣,已會咿咿呀呀的喚“娘親”、“爹爹”,哄得 老翁老嫗心花怒放。
我在地球上快樂地并6。是快速地成長,每過三四天我的衣服就會變短,然后老嫗會在褲腳和袖口加一截布料。即使是這樣,每半個月都必須為我新作全身衣物,因為我長得實在太快了。老翁老嫗為養育我幾乎花光家中所有積蓄,有一日,我看見二老望著空米缸發呆。這個時候我想我該為他們做點什么。我拉拉老嫗袖子。“娘親,我們有錢。”我帶她去屋后的菜園,指著一棵半枯茄子,得意洋洋地道:就在這里。
老翁一直就拿我當神仙看,當即取了鋤頭挖地,只挖了數下,就已經興奮得手舞足蹈。“金子!是金子!”半枯萎的茄子樹下,是一窩大大小小的金豆子!老翁老嫗一輩子也沒見過這么多金子,簡直看得眼花。
——為何菜園里會有這么多金豆子呢?嗯……這個問題況起來比較復雜,而且……比較影響我的形象。這個這個……嗯,好啦,是這樣的,這些東西……其實是我在幼蟲期的排泄物。起初也只是普普通通像一般的蠶沙,黑乎乎的挺不起眼,老嫗便將其埋在茄子下面,權充肥料,然后老嫗就把這事忘了……呵呵,誰知道現在它變成金子了!!
老翁老嫗一躍而成為有錢人,卻仍然小心謹慎,每日照常上山砍柴,然后挑到集市上賣。這樣怎么能行呢?我還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可不能總在這座山上住著。于是我決定了:搬家!
搬家?老翁老嫗舍不得住了一輩子的地方,雖然這只是一座荒山,除了我們一家再也找不到第二家住戶。我說話是很算數的,于是,在我十二歲的時候——也就是十二個月大的時候,我們搬到了熱鬧的城市——洛陽。
從荒山到洛陽要走一個月,臨行前,我從山下小鎮定做了一只大木箱,現在這只木箱便放在我的房間里。“誰都不要進來。”我告訴老翁老嫗,“明天一早就出發,如果沒看見我的話,也不要大驚小怪,我只是先出發罷了。”老翁老嫗點頭稱是。于是我關上門,然后打開箱子,躺進去。這個木箱將是我今后一個月的住所。我要開始第二次封繭。
我在洛陽的大宅里醒來,眼前一片漆黑。我有一點害怕。我忘記自己身處何處。我抬起手臂,卻碰到了硬邦邦的物體。這是……怎么一回事?然后我很快想起:我是在一只大木箱里。我變了,變大了,不再是那個十二歲的小女孩。一個月前我躺進箱子里時,這只箱子大得可以翻身打滾,可是現在……我連腿都伸不直。哼哼……可想而知,我身上的衣服一定小得什么都遮不住。這能怪我嗎?當初我可從來沒想到過這一點,我只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當然不可能什么都想到。我心驚膽顫地,一點一點推開箱蓋——呼,好,屋里沒人。我迅速從箱子里出來,扯棉被裹住身體。
一個月不見,老翁老嫗長胖不少,面色紅潤,衣著光鮮,再難把他們跟荒山孤老聯系在一起。老翁正在用金豆子當彈珠玩,一抬頭看見模樣怪異的我,驚得一下子站了起來,手指顫巍巍的指著我:“你你你……你是誰??”
老嫗倒是鎮定得多,仔細打量我。“老頭子,你看這位姑娘是不是很面熟?”
“是……嗎?”
“你老眼昏花了。她十足像我家姑娘。”還是女人的第六感比較厲害。
“娘親。”我輕喚。
赫映姬,是我的名子。無星的月夜我總依在高樓欄桿邊,眺望明月。明月啊明月,如果你知道我該何去何從,就請你快點告訴我吧。我最初的記憶,是和月亮有關的。那時我還只是一個小小白色的卵,被母親溫柔的胸懷溫暖著,非常幸福。母親的歌聲輕柔,美妙,是我這一生所聽過的最好聽的聲音,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我發誓。我還有其他的兄弟姐妹,他們那時也都還是小小的白色的卵。我們共享母親的胸懷。如果我們能在一起成長的話,一定會是全宇宙最友愛的手足了,我想。只是,在我們剛剛破卵而出的緊要關頭,發生了一件很不好的事情。母親是一名觀察員,月球其實是一個超級了望站,而母親的主要工作則是觀察地球生物的文明進程……很復雜的一件事。嗯……這是我聽那個來搞破壞的人說的,那個人在說話的時候,我剛好破卵而出。我是最小的一個,并且,我是一個女孩子。在我的母星上,每年只有很少的女孩子出生,而且,那人又說,我是皇位的第二繼承人。什么是皇位繼承人啊?很長時間我都刁;知道這個名詞的含義,直到我經過第二次封繭,變成一個絕對的美人,我不管問誰問題,誰都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所以,現在我總算明白了,那人為何要從母親身邊搶走我——這跟皇位繼承人的順位有關。可是,這一切跟我又有什么關系呢?那個人,他憑什么把我跟我的母親分開呢?那個人使用了卑劣的手段,使我和母親極為痛苦的分開了,然后他把我丟在了地球上。“你只是一只微刁;足道的小蟲子,小鳥會把你當作一頓美餐,頑童會把你開腸破肚,你還會因為找不到合適的食物,而被活活的餓死……,哈哈哈哈……”他一路獰笑著離了,丟下孤單無助的我。
所幸的是,我找到了一種長有綠綠的葉子和綠綠的樹干的植物,我就靠這種植物活了下來,艱難但是滿懷希望——我想回到母親身邊……后來我才知道這種植物叫做——竹。無星的月夜,我望著皎潔的月兒出神……我的母親,你想我嗎?你為什么,為什么還沒有來找我呢?我盼著母親來接我回家。我靜靜的等待著,我相信,母親不會丟下她的孩子不管的。我等著。
幾乎一夜之間,全洛陽城都知道了赫映姬這個名字。這都要歸功于昨天晚上來拜訪的客人——洛陽城第一媒婆朱二娘。如果說一個女人大約等同于五百只鴨子的話,那朱二娘足可以抵上一萬只鴨子。當然,我看見她的時候,并不知道她是個媒婆,否則我是不會讓她進門的。我只覺得,她看我的眼神,好像是在打量一件貨物似的。托她的福,經她的宣傳,赫映姬忽然變成洛陽城知名度最高的人了。
“阿,是那個竹家的赫映姬呀,你沒有聽說過嗎?你還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啊。”
“我不信真有傳言中那么美,傳言總是夸大事實。”
“千真萬確!千真萬確!我家廚子的妹妹在竹府伺候小姐,據說這位赫映姬是連女人都會心動的美人噢。”
我乘著遮得密密實實的小轎外出,耳中充塞著如此這般的言論,我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后果很快顯現出來了,沒幾日,有人擔了幾車聘禮上門提親。老嫗喜滋滋道:“女兒呀,洛陽知府的二公子相貌英俊,儀表堂堂,人品又好,又知書達理,嫁給他一定不會錯的。”
我看著她,覺得她很有做媒婆的潛力:“全憑娘親做主。”
提親的人留下了二公子的庚貼。隔天又有人上門提親,這次對方托了朱二娘親自出馬。“姑娘,這位公子可是當朝宰相最寵愛的幼子,你嫁過去,一定享盡榮華富貴。”朱二娘帶了小公子的畫像來,我看了一眼,倒也是個眉清目秀的少年。
老翁眉開眼笑:“不愧是當朝宰相,出手闊綽,嘖嘖,這些聘禮比知府送的不知名貴多少。”
我看著那些金光燦燦的首飾、珠寶,這些東西既不能拿來當飯吃,又不能拿來當水飲,不知要來何用。人類呀,總為這些無聊的東西爭來搶去的。“全憑娘親做主。”我還是這句話。我以為事情不過如此,誰知接下來來提親的,竟是皇上身邊最紅的貼身太監王公公。
王公公的臉笑得像一朵菊花:“赫映姬,八皇子久聞你的美名,特命老奴來提親。”
我隔著簾子回答:“請公公回稟八皇子,如果八皇子可以為赫映姬取回羽衣的話,赫映姬或許會考慮與皇子的婚事。”
王公公勃然大怒:“小女子敢于皇家討價還價!八皇子看上你是你的福分!其他的事休要再提!”
“如果皇子連這一點小事也辦不到,提親的事也休要再提尸王公公拂袖而去。
羽衣。用我第一次封繭時留下的繭殼織成的羽衣。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老嫗將我的繭殼織成衣衫,并且為了討好知府,已將羽衣獻了出去,后來羽衣輾轉獻給皇帝,于是我現在不得不要求皇帝的兒子將原本屬于我的東西還給我。我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這件事情的。我很惱火。
“羽衣啊……是一件寶貝哦。”老嫗的眼睛發著光。
哼哼,那是哦,地球上有幾千個AHUNI星人呀,又有幾件羽衣呀?
“羽衣剛好織好的時候,是白色的,后來變成黃色,又變成比金子還要亮的金色,最后變成幾乎透明的顏色。穿上羽衣,人就好像要飛起來似的,渾身輕飄。嘖嘖……”看她的模樣,也一定穿過羽衣吧。
我好煩惱呀——該怎樣才能取回羽衣呢?羽衣——會不會是我與母親之間的聯系紐帶呢?
八皇子果然如我所愿,帶來了我的羽衣。“赫映姬,我帶來了羽衣。你的要求我做到了。”這才是我的煩惱呢!我當真要嫁他么?八皇子魯莽地推開細竹簾,“我一直很好奇,赫映姬到底是不是如傳言中那樣美貌……”他的話語嘎然而止。
我一時間驚慌無措:“你不要過來。”我迅速穿上羽衣。
“你不要跑,”八皇子嘴角含笑,“你跑不掉的。”
我心里想著,我要離開,是疾如清風還是輕如羽毛我就不挑剔了——于是我的雙腳離開了地面……我飛了起來。我早知道羽衣一定功效奇妙。穿著羽衣,我可以一直飛到月亮上去——嗯……是誰跟在我的身后?我扭頭向后看——咦?怎么竟、竟、竟然是八皇子?!他也有羽衣?嗯?這怎么可能哩?我想不通,一時心慌,差一點掉了下去。
八皇子趕了上來,拉住我的胳膊,“小心啊,赫映姬。你第一次飛,一定很不習慣。不要慌張,我會教你的。”八皇子好像打定主意不準備放手了,“我們會有很多時間來學的,不要忘了,你已經答應嫁給我了。”
“可是……你怎么也會有羽衣呢?”我真是不明白呀。
“你還不明白嗎?”八皇子嘆氣,“你是什么人,我就是什么人;你怎么會飛,我就怎么會飛。”他——也是我的同胞!
我好高興啊!我可以回家了,終于。我和八皇子攜手飛向月球,回家,回到母親身邊。我不再是孤獨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