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斷有消息傳來,民間融資有望得到合法承認。最早看到的,是中國人民銀行副行長吳曉靈關于放松民間融資管制的講話。近日,央行貨幣政策分析小組又發布了對浙江、山西等六省區民間融資現狀的調查和分析,結論是“加強對民間融資行為的規范和引導,趨利避害,促進其健康發展”。
我自己受到觸動的,是媒體報道的如下這段話:“吳曉靈表示,出于對產權的尊重,國家應給資金擁有者以運用資金的自由。國家應在強化信息披露、嚴厲打擊信息造假的同時放松直接融資的管制,讓籌資人、投資人自主決策”(《國際金融報》2005年2月21日第二版)。我認為,這段闡釋非常重要。
最重要的,點明了“民間融資”是一項財產權利——吳曉靈所說“產權”是也。問題來了:說資金是資金擁有者的財產,不是挺容易明白嗎?為什么非要強調資金是資金擁有者的財產“權利”呢?這個問題不淺,要回答一下。
任何財產都有多種用途。一幅地,可種麥、種稻、養魚,也可蓋房;一筆錢,可買吃、買穿、買用;我寫稿用的這部電腦,當然也可用來瀏覽網頁、玩游戲或制圖。說你我擁有一幅地、一筆錢或一部電腦,其實就是說你我——而不是任何其他人——擁有對這些財物多種用途的選擇權。倘若種花的收益比種草高一倍,別人非強迫你我種草而不得種花,那與奪走我們一半土地沒有區別。
是的,財物是因為能夠為人所用才有價值的。這里講的“用”——古典經濟學家命名為“使用價值”,后來被一些學者稱為“效用”——就是財物能夠給人們帶來享受。喜歡這種享受的人多了,大家愿意付一個代價來爭取,財物就有了“交換價值”。這是與常識很靠近的經濟思維,不難懂得。麻煩的是要在這個基礎上起一點變化:財物常常有多種用途和多種價值,限制其中一些用法,可能降低其價值,因此與剝奪財物有相同的效果。
財產有一個“用”途很有意思,那就是財產的主人自己不用,取一個報酬轉讓給他人去用。這就是財產的轉讓?!稗D讓”又可以有多種選擇:永久性的轉讓就是“賣斷”——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交易完成,一拍兩散。非永久性的轉讓呢?那就是借貸了:甲有一筆閑錢自己不用,取一個利息給承諾到期還款的乙用。同樣道理,要是一個自然人或法人,認為放棄財產的自用而轉讓出去代表了更高的收益,那么不準轉讓也就與剝奪其財產沒有區別。
講到這里,我們可以明白,“民間融資”——私人之間按照約定的條件轉讓使用資金的權利——的根據,從根本上來自國家保護公民合法私人財產的憲法條款。重點是不能把國家保護私人財產僅僅理解為保護私人之“物”。要保護的是財產權——那就是對財產多種用途,包括放棄自用轉給他人用——進行選擇的權利。這一點,吳曉靈講得清楚:“給資金擁有者以運用資金的自由”,是“出于對產權的尊重”。
那么,多大程度的選擇自由,才是對財產權的充分承認和尊重?答案是,自由到盡——只要不越界,選擇越自由,財產權利就越充分。這里不可越雷池一步之“界”,就是任何人運用自己財產的自由選擇權,不能侵犯他人的財產權利。比方我擁有一瓶水,怎樣用或不用或轉給他人用都可以,但是除非你邀請,我就是不可用我的水來澆你的頭。否則,天下會因為“自由”而大亂。
困難在于,在實際的經濟生活中,一個人自由的財產權利究竟是不是侵犯了他人的財產權利,常常不像我用水澆了你的頭那樣是非分明、容易判斷。以民間融資為例。有兩位仁兄,一個要錢用,一個有閑錢,他們以合意的利息、還款期限和信用條件發生借貸,應該與任何其他人無礙。在這個范圍內,借貸自由是他們財產權利的同義詞。
但是,還是可能“出情況”。譬如,雙方事先同意的利率高到事后根本承受不了,利上利、驢打滾,貸方就是傾家蕩產也還不出,被逼鋌而走險,危及了第三方的人身安全,怎么辦?這樣的事情多了,小到社區,大到國家,要不要干預過高的利率——高利貸?再譬如,貸方信誓旦旦:到期不還,牽走我的牛!問題是他的牛也是借來的,只是借方不知道。到時候不準牽牛吧,債權人受損失;讓牽牛呢,被損害的是無辜的一方。諸如此類,許多對他人權利的侵犯,是間接的、復雜的、難以一目了然的。
探究下去,關于財產自由的學理深不可測。這里只是指出,有兩個極端與普遍保護公民財產權利的原則背道而馳。一個極端,是放任一部分人侵犯他人財產權利的“自由”。比如世界各地多有花樣翻新的各種融資騙局。1984年我在溫州調查,知道有一個“抬會”以高息招徠老百姓集資,先大手分派本金為“息”,等上當的資金達到一個“理想數目”就卷包而逃。當年幾千民眾怒不可遏要追打的那個主事人,竟是一個鄉間老太婆。
另一個極端,就是政府借口私人在自由行使財產權利的時候可能侵犯他人財產,干脆把公民的財產權利統統收走,交付行政機關行使。這個極端的典范,就是前蘇聯式中央計劃經濟。主要的歷史教訓是,國家集中行使全部財產權利,不但信息不足、缺乏激勵,而且行政機關一旦有了壟斷的既得利益,再也難容私人自由選擇來與之競爭。結果,不侵犯他人財產的私人選擇自由也被一概取消。邏輯終于走向了反面——為防止可能的侵權,干脆消滅一切私產權利。
要避免上述兩個極端,就要實行法治下的以不侵犯他人財產為界的充分財產自由。這一點,吳曉靈也講得清楚:“國家應在強化信息披露、嚴厲打擊信息造假的同時放松直接融資的管制,讓籌資人、投資人自主決策”。根據是什么呢?其實就是“普遍保護公民合法私人財產”的憲法原則。很清楚,侵犯他人財產的融資自由是違憲,限制不侵犯他人財產的融資自由也違憲。這樣看來,多少年來實際上從來沒有被完全消滅的民間融資,應該有理由得到法律的承認和規范。
歷史上我國民間融資的最高成就當數票號和錢莊。可惜終未成大氣,除了法治環境,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融資所要服務的產業基礎太過薄弱。今天中國工業化進展如火如荼,加上民間融資的合法化,我們當然有理由寄以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