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了洞的棉睡衣

妻嫁給我的時候，是我經濟上最困窘的階段。長年臥病的老母親剛剛去世，留下一大堆的債務。為了能讓妻體面點兒，我又借錢翻修了老宅。妻說，婚禮一切從簡，添置家里東西時可千萬別再借了，結婚是兩個人過日子，不是讓別人看的。

婚禮那天，簡單而熱鬧，晚上，好多沒有通知到的朋友都陸續來了，帶來了祝福和禮物，卻商量好了似的都不留下吃飯。妻最好的朋友梅忙里忙外地跟著張羅了好幾天，主人般地迎來送往，省了我和妻好多麻煩。等把客人送得差不多的時候，已經快十點了。怕梅走夜路不方便，妻說：你送送她吧！早點兒回來。

梅的住處離我家大約有15分鐘的路途，我就走著送她，邊走邊聊。梅和我是小學同學，妻是她大學時的校友，因認識梅，所以認識了妻，直到今天娶了她。我說：梅，婚禮辦得這么寒酸，還讓你跟著忙，真讓人過意不去。梅說：一起長大了這么多年，還說這種客氣話。我說：等我發達了，要好好謝謝你這個大媒。梅笑：我等著呢！素瑜那么賢惠，日子會越過越好的。

到了梅的門口，梅突然沒有了一路上的多言，她低低的聲音像是自語：素瑜真好，真讓人羨慕。旋即吱呀一聲推開大門，在黑暗中消失了。

我沒來得及仔細品味梅的話，急忙往回走，妻在等我，我的花樣年華的妻，為我甘守清貧，我真覺得對不住她。

人常說，貧賤夫妻百事哀，妻卻把我們的窮日子過出了意想不到的滋味。妻說：家里的事你全都別管，只管安心寫你的書，做你的大事。新安的家沒有裝暖氣，墻角的鐵爐總是不暖和。妻說：你每天都熬夜寫東西，后背會涼，我給你添件棉睡衣吧！我說：那是有錢人穿的玩意兒，要二百多塊呢！妻說：傻子，有那二百多塊我買它？看著妻神秘的笑模樣，我沒多理會，女人總愛玩點兒小花樣，由她去好了。

日子不緊不慢地過，我的文稿一天比一天厚，天氣也一天比一天冷。大約半個月后的一天，妻變戲法兒般的，拿出一件睡衣給我：快試試吧！眼前的睡衣讓我瞠目結舌——純棉的質地，藍灰色的方格子，蓬松的棉絮，手工細密的針腳，款式是仿照商場里睡衣的樣子，看上去那么舒服和暖和。我穿上它，寬寬松松，綿綿軟軟，腰間的棉帶子這么一系，一下子人就有溫度了。

看著我驚呆的樣子，妻說：別這么看著我，就花了一個面兒錢，這月的班主任費就當沒掙，這睡衣的里子，是舊秋衣拼湊的，棉花是我媽給的，樣子是我照梅老公的睡衣樣子裁的，都是我每天下課后上我媽那兒一點一點用手縫的，我容易嗎我……說到這兒，妻的眼圈有點紅，我攬過妻的腰，又聽見妻說：你每天那么寫，真怕你困出毛病了，咱沒錢，可照樣能讓你暖暖和和的。

我把對妻的感激和愧疚深埋在心底，想靠自己的力量改善家境。一晃兒，在我和妻婚后第八年的時候，我的中篇小說《感恩》獲了獎，自此，生活變戲法般地發生了變化。我開始忙于各種應酬，加入各種協會，四處講座并加快了寫的速度，頻繁地接到約稿函。在這種突如其來的變化里，我疲倦但亢奮，激情中也攙雜了浮躁，那段寧靜的苦行僧生活被潮水樣的誘惑掩埋了，連同妻平凡而持久的照料，連同妻一針一線縫成的棉睡衣。

在這八年中，妻卻沒有任何的變化，她的每一天都是平常著重復，瑣碎著延續，一種說不清的但悄然而至的不滿分解著我們的關系，像一塊石，橫在兩人中間，我知道是我變了，我害怕著這種變化，想壓抑它，卻無能為力地看著它火一樣蔓延。

還有那件睡衣，右胳膊肘讓我磨出了一個洞，棉絮也漸漸發死發硬，不像當初的松軟。我有些不想穿它了，卻因了妻的心意，沒舍得扔。

近期定了去西安的日程，妻像往常一樣為我做各種準備，臨走時，妻說：這次去的日子長，要注意休息，趁你不在，我把那邊的房子抓緊布置完，等你回來就能住了。前不久，我按揭買了一套樓房，所有的裝修都是妻在張羅，想到這些，我心里有點發酸，抱了抱妻，妻竟然無聲地哭了。

我找不到合適的語言安慰她，可能她也察覺到我們之間的隔膜了吧。

妻沉默了一會兒，又說：這次會議，梅代表她們廣告公司去，聽她說這次機會難得，爭取了好半天呢！

我說：那正好，這次幫你買衣服，有人幫著做參謀了。

妻笑了，是很開心的笑。我看見了她眼角細密的皺紋，硌得我生疼。

西安之行有梅的做伴真是特別愉快，有著青梅竹馬的基礎和妻與梅的交情，整個的行程中，我們倆在外人眼里，儼然就是自家人。而梅，在這么多年物質豐盈的生活里，沒有流于俗艷，卻添了不少風情，很吸引我。

梅邀我吃羊肉泡饃，她說：農民啊，今天讓你吃飽吃夠，我請你！梅俏皮地眨著眼，她的長發被夜風吹動，恍惚中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不知怎的，我一把拉過了梅。

梅停止了笑，雙目炯炯地看著我，眼中是亮亮的桔色路燈的影子，這兒真好啊！滿大街沒有一個認識人的地方真好！這溫暖的羊肉泡饃！它們讓我真實，也讓我覺得像是做夢。

我抱住了梅，同時，想起了新婚那天梅在自家門口對我說的話——素瑜真好，真讓人羨慕。

我說梅，如果現在是當年多好。

梅不解：那你為什么娶她？

是啊！為什么娶了叫素瑜的妻？為什么當年不敢說愛梅？就因為梅是局長的千金，而妻和我是一樣的農民出身？當年的條件讓我汗顏，讓我底虛，可男人，為什么在春風得意的時候，就開始滋生貪欲？

我放開了梅。

往回走的路上，我和梅都沒有說話。回到房間，躺在冷清的床上，我又開始焦灼不安：我是愛梅的，我本來是愛梅的，只是當年不敢說出來，愛又有什么錯？隔壁就住著梅，但我卻不敢敲響那扇可能虛掩著的門。

研討會終于完了，第二天是我們的歸期。頭天晚上，梅突然找我，說：一塊兒去商場逛逛吧。

梅帶我走上三層，這是一個紛繁的睡衣天地，梅說：我想給素瑜買件睡衣，我們一起挑挑樣子吧！心神不寧中，卻見梅極其專注地挑選著。臨了，她對我說：素瑜是那么講究的人，現在日子好過了，你該知道她喜歡什么吧。

我當然知道。我在心里囁嚅著，輕輕說出來，卻有些底虛。

我看你根本就不知道。梅的聲音變得堅硬起來，旋即又低了下去：你知道嗎？素瑜當年為了能讓你穿上睡衣，費了多少時間和心思。

我說我知道。梅說：那就好好待她，我們都得好好待她。

再見妻的時候，妻正在收拾冬天的棉衣，我叮囑她：那件破了洞的睡衣可千萬別扔。妻說：你不是不穿了么？我說：那也留著。妻會意地笑，我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