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偌大的京城尋訪譚嗣同故居不難,因為有大名鼎鼎的菜市口為標志,百年前的菜市口是個刑場,譚嗣同就是在這里喊出了“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之后血濺家門的。出乎預料的是,當我輕輕地踏進故居的大門,面對的卻是二十余戶居民切割成七零八落的大雜院,昔日的瀏陽會館殘破不堪,很難看出原有的形態,讓我頓感困惑而又悲涼、凄然而義忿然,這可是本可遠避卻甘愿以死來震醒國人的中華第一人的故宅啊,而今居然被活著的人擠占,不能不使我這個遠道而來的叩訪者生出幾分酸楚,幾許無奈。
我沿院內的小徑拐來拐去,只見原來的正房依稀可辨,門窗多以翻修,椽、檐、梁、柱等居然還是百年前的舊物,這便是譚嗣同自題“莽蒼蒼齋”的居所。院中有兩棵高大的槐樹,枝干挺拔,郁郁蔥蔥,據說有近百年的歷史了。大雜院里少有人進山,人們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我。我上前和一位老漢攀談起來,老人姓雷,今年71歲,高高的個子,耳聰目明,很大的兩個眼袋。老人一家三口多年居住在只有18平方米的小屋里。我探頭向里面瞧了瞧,只見黑洞洞的,還有些下窖。
“常有人來參觀嗎?”我問。
“很少有人來”老漢回答。
“聽說過這里的住戶動遷嗎?”
“去年有人來丈量過,但義沒信兒了。”老漢又補充說:“要說動遷可不容易,連魯迅故居的96間房子,如今也住著平民百姓呢。
我不便在院中久留,索性退出院落,在故居門前徘徊逡巡。
悲中有喜,故居恰好在宣南北半截胡同的西側,在近年城建大拆遷中幸免于難,而東側的房屋全部拆除,辟為大街,飽經滄桑的測陽會館凸出于大街西側,站立門前舉目北望,菜市口猶在眼前。
此時,我腦海里上演這樣一幕:百年前的那個秋日,譚嗣同端坐在自己的莽蒼蒼齋中,安然品茶,以平靜的心情等候清兵上門拘捕……
這是何等的沉穩與凜然!
我一直在想:面臨生死決擇,譚嗣同何以選擇后者,他是想用自己的鮮血說明什么?
回溯19世紀末,盡管西方殖民列強已經發動了兩次鴉片戰爭,然而在古老而又自滿的中國大地上,除了個別有識之士外,各階層人依然生活在渾渾噩噩之中,不知外面的世界發生了什么變化,不知國家正面臨豆剖瓜分。甲午海戰的失敗,臺灣、遼東土地的割讓以及二萬萬兩銀子的空前賠款,使中國這頭睡獅驚醒了。面對沉重的民族災難,譚嗣同寫出了一首悲愴痛切的詩句:
世間無物抵春愁,
合向蒼冥一哭休,
四萬萬人齊下淚,
天涯何處是神洲?
如何使炎黃子孫的神州大地存立于天地之間?譚嗣同開始“詳考數十年之世變,而切究其事理。”最后得出結論:要救亡圖存,必須“盡變西法”,在中國建立資本主義制度。譚嗣同將自己所著《仁學》稱為“沖決網羅之學”,他要沖決一切封建網羅。這表明他對維新變法的艱難性有充分的思想準備,是甘愿為之獻身的。作為堅定的維新改革思想家,其主張不僅要從政治上維新變法,而且明顯帶有資產階級民主革命的思想傾向,這使他成為中國近代由維新到革命的過渡人物。
在戊戌變法面臨夭折關頭,譚嗣同拒絕了梁啟超等人出逃避難的苦勸,傲然宣稱:
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
在獄中,譚嗣同鎮定自若,于壁上題寫一首絕筆詩:
望門投止思張儉,
忍死須臾待杜根。
我自橫刀向天笑,
去留肝膽兩昆侖。
詩中的張儉、杜根都是為國蒙冤的漢代忠臣。前者因疏劾奸佞候覽而遭迫害,流亡在外,卻得到人民的掩護,張儉“望門投止”,而人民則“破家相容”。后者回勸鄧太后歸政于皇帝而被判處死,因行刑者手下留情得以逃生。關于“去留肝膽兩昆侖”一句,譚嗣同惜寓春秋時公孫杵臼與程嬰的故事。公孫杵曰與程嬰皆為趙朔門客,趙朔被屠岸賈所殺,遺有孤兒,危急關頭,公孫杵臼問程嬰:扶養孤兒成人與一死了之哪個更難?程嬰答道:死容易,扶養孤兒難。公孫杵臼便說:就讓我做那件容易的事吧。于是公孫杵臼帶著一個別人的孩于藏在山中,而程嬰假裝告密,使公孫杵臼被屠岸賈所殺,程嬰乘機帶真正的趙氏孤兒逃走,并忍辱負重將其扶養成人,最終得以為父報仇。譚嗣同顯然是以杜根和公孫杵臼自比,表明自己的擔子輕,別人的擔于重;無論“去”(逃生)還是“留”(獻身)同樣莊嚴,都像昆侖山一樣頂天立地。他想借此寬慰逃難中的戰友,暫時避難是為了保存實力,將來完成振興中華的偉業。
這是何等開闊的胸懷,多么無畏的氣概!真乃中華民族的偉丈夫。
不難看出,譚嗣同早巳做好了為事業獻身的精神準備,他不怕失敗,也不怕犧牲,失敗和犧牲會教育人們尋找新的救國之路,譚嗣同要用自己的鮮血喚醒國人,不能再幻想通過改良變革中國的命運。
可悲的是,我們這個民族的良知,常常要靠一些能夠不死的人的死來喚醒。當1898年9月28日(農歷戊戌年八月十三),年僅33歲的譚嗣同與其它五位維新志士在菜市口刑場身首分離、熱血噴濺的那一刻,恐怕正是我們民族魂蘇醒的一刻啊。
故居的門外,有一座人行過街天橋,我登上天橋久久俯瞰著這個不尋常的院落。我想,一個民族無論何時,在滿足今人所需的生存空間時,總不要擠占那些為這個民族的利益不惜肝腦涂地的英烈們的精神空間、靈空間,只有懂得去尊重和保護先人的英靈所需的空間時,這個民族才更成熟,才值得世人尊重。一個民族在為生存而忙碌奔波時,總不要忘記那些為民族的昌興而獻身的人,經常光顧他們的精神空間,憑吊他們的在天英靈,學會敬畏英烈尊重先賢,這個民族才具有生機和活力,生存才有價值。一個忘記歷史、忘記先烈的民族是可悲的民族,是精神空虛的民族,是缺乏希望的民族,中華民族永遠不應該健忘。
告別譚嗣同故居,我一步一回頭。只見故居凸出的門臉兒擠占了街邊的人行道,猜想這大概是修路時有意留下的一個伏筆吧。譚嗣同故居,你何時能夠重現百年前的莽蒼蒼呢?人們何時能夠真正走進這個可供景仰的精神空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