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被派到竹林蹲點才與火旺有緣結識,聽過他不少的故事。火旺早年因家境貧寒,沒踏過幾天的學校門檻,只進了三個月的掃盲夜校,才學會了一些字。因為他為人耿直,辦事潑辣,吃苦肯干,三十歲就被村民選為村主任。
我蹲點的這個村,幾十來戶散落在黃土坡上,那濃陰蔽天的楓樹,看上去歷盡百年風霜,顯得老態龍鐘了。當年全村只有金旺是這個灣唯的“知識分子”。那年高中畢業,以六分之差與大學失之交臂,他不甘心沉淪,決心在黃土坡上闖出一路來,村民們對他很看重。金旺與火旺還是童年的伙伴,很要好,他們一起放牛,打過水仗,趴過人家的窗戶,看女人的秘密,偷過人家的瓜……
金旺為人心計較多,是個生產能手,他買了很多關于養殖、種植、改良品種、改良土壤等科技書籍,因而他種的葡萄味道好;別人豬娘一窩生五個豬宰,他家良種母豬一窩能生下十幾個豬宰,又肥又大,成活率高;稻谷產量也比別人高。幾年來,他家在他手上發了,率先在黃土坡上蓋起了三間二層鋼筋水泥結構樓房。村里出出進進的村民不叫金旺,而喊“九哥”,這大概是從“臭老九”名稱衍化而來的吧。“九哥”閑時騎著“嘉陵”兜風,標本民們有的羨慕,有的嫉妒。
“九哥”的弟媳去廣東沿海打工,按村規定,每半年回來透環一次,火旺上門催了好幾次,“九哥”的弟媳還是沒有按期回來參加婦檢。火旺帶著村婦女主任風風火火到他的家罰了款。金旺心里不悅,罵火旺是睜眼瞎,屬牛。屬牛這句話在我們這里的方言解釋:三代沒有讀書是屬牛的,大老粗,所謂“力大養一人,智大養千口”。
“九哥”寫得一手楷書毛筆字,村里哪家有紅白喜事,總少不了要請他去幫忙,寫寫畫畫。特別是每逢春節,灣里爺爺叔伯們腋下夾張紅紙,請他寫春聯,他總是樂呵呵地、巷巷正正給別人寫,平仄對仗,緊跟時代。有一年,火旺也向“九哥”求墨,并要求把“火旺”名字嵌在對聯之冠。金旺滿面春風睨了他一眼,便來了:上聯是“火三火四火莫吊”,下聯是“望來望去望發財”。
大年初一,村上的老老少少笑哈哈地圍著村主任門口看熱鬧。不知者以為鄉下人也跑形勢拍馬屁,實際是看村主任門上那副對于。火旺羞辱地把對聯揭下來,心里暗罵金旺。
火旺在村支部會上訴說金旺如何奚落他,真的,他還滴下了男兒金貴的淚珠,正好也點燃了蘊蓄在老支書胸中那團怒火。老支書站起來吊開噪子:“能干人,就有錢;有錢的人,就能干。”我們村如果多出一些像金旺那樣的人,不富才怪呢?老支書呷了一口茶,又亮開那老蚌腔:“我這個書記當得也太窩囊了。過去是‘有了糧棉油,開會坐前頭’,現在是‘有了人民幣,開會坐首席’,金旺罵的好!”老書記一席話說得大家按奈不住,頓時會場騷動了。怎么辦?老書記兩眼直勾勾盯著火旺,說:“你還認得幾個字,頭腦里滾珠比我多”,火旺見老支書撐腰,便慷慨地說出在腹中醞釀如何興辦教育,如何鼓勵村民自覺提高文化水平,如何以科技興農的幾點措施一五一十出來,大家聽后拍著巴掌都叫好,并作為村委會的“規定”。
那年,房東的侄子考上了華中農學院,村委會獎勵300元錢,還放電影一場,以示鼓勵,弄得房東二兄弟臉上大放光彩,村民們也刮目相看。東頭老敏叔的兒子考上縣一中,火旺到他家門口放鞭炮一萬響,老支書手捧茶錢送到老敏手上,老敏那三根胡須翹得可以掛水桶。就這樣,一批又一批像“百靈鳥”那樣從這個山坡上起步“飛”進大專院校。沒有“飛”出去的就成了黃土坡上“梁山好漢”。望著山坡上那一排排新教學大樓和那一個個笑容滿面的師生,心里像流溪一樣彈起了琵琶。
回機關后,迂到有些事就想起我我駐村的那些村官們,他們雖然不是組織部任命的官,更沒有級別,可他們在百姓心目中稱得上實實在在的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