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郵差把錄取通知書送來時,父親并未流露出一絲高興,他壓根就沒想過我能考上高中,那時候,我已隨父母下田拔過幾回雜草,在他們給莊稼灑農(nóng)藥時做下手。作為長子,我必須盡快學會這些農(nóng)事把式,幫著父母撐起這貧寒的家。
離九月開學的日子一天天臨近,我的心愈加忐忑不安。我無從知曉父母有無讓我上學的意圖。顯然,讀書的費用對于他們來說是筆沉重的負擔。有幾晚,我聽見父母在里屋的床上嘀咕著什么,是的,與我同齡的孩子都早已勞作于田頭,成了地道的農(nóng)民,這讓我不敢面對父母表達自己強烈的讀書愿望。那天黃昏,吃過晚飯,父親坐到門檻上點燃一支煙,問我:“讓你念書,有把握考上大學嗎?”我當然沒有把握,但是有一種力量使我倔強地點了點頭。父親狠吸了幾口煙,然后把煙屁股掐在地上說:“明早把豬圈里的豬賣了替你交學費,反正你在家里也不指望你能幫什么忙?!?/p>
我終于坐在縣中寬亮的教室里了,眼前卻常浮現(xiàn)父母黝黑的面龐和那頭豬被捆綁掙扎的尖叫的樣子。這些景象令我絲毫不敢懈怠,常常晨曦即起苦讀。那一年,我不滿十六歲。
轉(zhuǎn)眼三年既過,臨近高考時我回家拿報名費。走時,母親煮了幾個雞蛋讓我路上吃,我們那地方男人出門做大事前都要吃熟雞蛋,是希望“圓滿”。父母和兩個弟弟一直把我送到公路邊。我?guī)е业钠谕M了考場,又把對他們的滿腔摯愛寫在考卷上。當我考完最后一門,透過窗玻璃向外望時,意外地發(fā)現(xiàn)父親正坐在操場西南的泥地上抽著煙,眼睛不時地向考場這邊探望。平時讓人覺得有些冷漠的父親居然趕了幾十里路來接我回家了,歹毒的日頭正曬著他,也曬得我鼻子發(fā)酸——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1988年8月底,我收到了朝思暮想的掛號信。那是北方的一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我把通知書的字一連讀了兩遍給全家聽,父親抽煙的手抖了許久才接過通知書小心翼翼地看了,又極仔細地折好放進信封,然后壓進木箱底層。母親問,是大專嗎?我說是本科。母親就有些遺憾,說要是大專就好了。成績出來以前我曾告訴母親能考上大專,她因此認為大專才是最好的學校。我說本科比大專還要高呢,母親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晚上,父親把村里有身份的人請到我家喝酒,他喝的酩酊大醉,嘴里不停地說,這是祖上積的德啊,到我這輩顯了,娃考中了,是國家的人了。我有些擔心學費,母親說,操什么心,家里養(yǎng)的四頭豬都是為你準備的。十九歲的那年我第一次看見并坐上了火車,是去遠方讀大學。母親把學費和伙食費縫在我貼身的褲頭里,叫我上廁所時也要小心——
十幾年過去了。十幾年不短,許多事情已被歲月沖淡了色彩,甚至于忘卻了??擅康竭@樣的季節(jié),一些烙印在心靈深層的東西便會浮現(xiàn),在午夜的夢里把人輕輕喚醒。我想,那絕對是一個人生命里曾經(jīng)最愛過的。
(李國強摘自《新題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