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托馬斯·品欽在《拍賣第49批》里面說得最讓我動心的一句話是:如果你去了,記得把最后一天的記憶帶給我,如果做不到,那么最后五分鐘的也行。
最后五分鐘是一疊快速滑行,有時悲傷,有時不。從容量上來講,五分鐘音樂足以容納任何相對完整的概念,但是否完整到無懈可擊,毫無疑問受到了季風還有氣候的限制;五分鐘閱讀只適合小品文,某些艾米莉·迪金森哲理小詩也涵蓋在內(冷落了迪金森將近三個年頭之后,我終于在某天睡醒刷牙時發現她像木糖醇一樣對身體有好處),可是請記住暢銷文學一定排除在外;五分鐘電影……噢,請饒了我,如果是膠片時代一切還好商量,而眼下DV盛行,影像的靈光再也微不足道,人應該對一應“聽覺無法選擇、視覺可以”的說法保持冷靜、冷靜、再冷靜。
這個道理是在動筆前五分鐘悟出來的。所以我打定主意,對記憶作一次強迫式解構,只涉及九張唱片,屬于已消失殆盡的公元2004。
1.叫做埃迪的女孩尋找用于未來的話題
Erin Moran愿意讓人在預感里獲悉一種無可挽回,她在“People Used to Dream About Future”(人們慣于夢見未來)里面唱:如今雨水打著屋頂/你開始意識到是你的年輕使自己失望/但別對著一杯啤酒哭泣/因為它將在眼淚中結束/要記得我們曾快樂過。聲音是成熟婉約的,音色飽滿,許多情感,許多追思。有許多許多下午,我喜歡緊閉了眼睛和她待一起,感覺那兒有屬于自己的氣息,在嘆息和吉他里面。那么散漫、飄零,一下下掃弦,讓灰塵開始從降調上騰起,撲到臉上來。
在這一年里,如從前一般,聽了不計其數的女歌手,留到了此刻也就放不下的一張《A Girl Called Eddy》,不為什么,只因那份耐人尋味。
這個世界上,成熟的女人很多,成熟的女孩卻是罕物。

即使有人說她在音樂中部分拷貝了Richard Hawley又何妨?Hawley是這張專輯的制作人,也是英倫樂隊Pulp的合作者。一年以前,他帶著Erin Moran從紐約飛到謝菲爾德,英格蘭城市的潮濕,還有西歐島國冬天的蕭索,適合產生《一個叫做埃迪的女孩》(A Girl Called Eddy)。所以,Erin的藝名叫做Eddy,Eddy有“漩渦”之義,而她選擇這個名字,卻是出于對鄉村歌手Dusty Springfield的致敬,后者在1997年發行過《A Girl Called Dusty》。
2.吉普賽,吉普賽
心情特別好的時候放Gipsy Kings,《Roots》,聽著Nicolas Reyes唱極其煽動撩人的弗拉明戈。記得一次穿了件怪顏色衣服,被朋友夸獎像吉普賽姑娘。覺得她可真說對了。
我認為自己上輩子是吉普賽人的決心,和三毛認為自己上輩子是印第安人一樣,是堅不可摧的。
3.發現了Poe
《Conjure One》,Rhys Fulber的個人計劃,氛圍感營造得有些Enigma味道,但重點不在民族性的東西。溫哥華交響樂團助陣,Sinead O'Connor出現在“Tears From the Moon”,8分鐘Remix版時髦漂亮,更帶來驚喜的是“Center of the Sun”里面Poe的嗓音,不是別人,就是我在《流離以及不經意低回》中介紹的那位白皮膚大眼睛美女。
4.慢性子的天堂,急性子的澡堂
一年來后搖沒出現過什么亮點,聽了好幾遍口碑不錯的《Hole of Burning Alms》,居然也就喜歡了。專輯封套挺有想法,包含著一定程度性意味,但不會直接到接受不了。從第六首“Vivea”開始,我終于確定和Papa M進入傾談。這家伙在這首曲子發展至6分半鐘的時刻驀地露出馬腳,再也憋不住,伸手便從緩慢到讓人發慌的溫吞水似的情緒鋪墊里面拔出一柄長刀,對著天空砍了幾下。
每次遭遇后搖,我都懷疑以后是不是會淹死在澡堂里。

5.很快能見到一個人
DJ Krush,2005年1月中旬首度來中國巡演?!都臞aku》是他2004年2月份在東京HAL錄音室里錄制完成的,這張作品很東方,聽得到木乃下真市的津輕三味線、森田木冬山的尺八和內藤哲郎的和太鼓。因為還有說唱、爵士鋼琴、薩克斯,等等,要感喟Krush玩得太雜,玩得我們眼花繚亂。
6.確定不確定的證據
1995-2004,懷念這十年中發生的事情,一個個人掠過,音樂成了信物。
一天深夜,突然收到短信,有人說他在十三樓的陽臺上唱“Yesterday”,蒼老無比。那時我就在放竇唯,碩大空間空空落落。
《八段錦》中,竇唯自選了從1995到2004年間創作的8首曲目,這十年對他而言,可以說經歷了音樂上的重大蛻變,也可以說什么變化都沒有發生。前面一個說法源自我還沒有完全忘記《黑夢》帶來的頹然與惶惑,而今卻在《八段錦》這兒遍尋不著(也許唯一的原因是時間流走之后,心靈的敏感度也隨之下降);后面一個說法是因為我認同了這張唱片就整體而言,顯示著出人意料的統一和諧,盡管編排和器樂處理都可以因時而宜,甚至假造,可一種來自心境上的順延,也許早就注定。
人總是不停地回首再回首,試圖找到自己活過的證據,并深深埋汰當下的不安全或者不確定。竇唯卻說服我相信了一點:此時與彼時同在,無謂孰優孰劣。只要你愿意,就這么繼續、循環往復、到哪是哪好了。
無法不從第三首“十一慶1995”開始,就聽到了《浮躁》的氣息,并非一種有意而為的聯想,事實上因著太熟悉,瞬間捕捉到的念頭就是它,忍不住想寫出這感受來,同時內心充滿自責的不安。

7.疑問一:下輩子會在哪兒過家家?
也許不算多么好,然而我已經過于溺愛他們的低調,ISAN《Meet Next Life》,因為這個別致的唱片名字,叫:遇見下一輩子。
ISAN是一對雙人組合,來自英國里丁,Robin Saville和Antony Ryan,上個世紀90年代初期開始合作,做些好聽的環境電子樂。他們和Aphex Twin差不多是同一撥的,只不過名氣遜色得多。兩個大男人年齡都不輕了,卻像兩個長不大的少年,從沒時間去關心什么正經八百的事物,搞來搞去永遠只和小貓小狗還有花園里一撮狗尾巴草相關。
最近才注意到這張專輯,整體感覺安靜祥和、起伏平穩,怎么聽怎么一副懶洋洋。取材新意不多,編排上也無甚突破,因此招致不少批評,有自稱非常喜歡ISAN的歌迷大喊“失望極了”。沒人說倒也罷,有人這么一提醒,我就覺得心癢癢拼命想了解他們這次弱在哪里。而其實,缺點說白了也就一個——從第一首到最后一首,從旋律到音色,從進到出,你不會察覺多少明顯變化。ISAN不是那種追求變化和創新的音樂家,前衛大概是他們最最不屑采用的態度,看看那些曲目就知道了:游艇上的小鳥、比賽誰先到家、根乃拉草、草夾竹桃……
就是忍不住,會想為這堆碎拍和合成器辯解一下,冬夜里,天寒地凍的,有人這么執拗地陪著自己在屋檐下過家家,難道還不夠?你指望其他什么呢?

8.疑問二:長了點,可不可以慢慢來?
另外一個電子二人組,芬蘭人Mika Vainio和Ilpo V?is?nen,加在一起叫做Pan Sonic,做的硬漢型電子,實驗、狂躁、陰戾、強悍、野心勃勃,用最簡單的話來解釋,就是絕對不可能拿去Chill Out或者Lounge的那種。
這套唱片叫《Kesto(234:48:4)》,四張頭,似乎是一些現場錄音的匯集。Kesto,芬蘭語“長達”的意思,括號里面為時間總長,Disco 4只有“Sateily Radiation”一首,一個多小時。一口氣聽完,心率肯定受損,最好的辦法是把它當作四張單獨的唱片,分別來聽。
老懷念起臺風把人滯留在家中,無事可干的那些日子,就只能對著一股從深淵里裊裊上升的噪聲,揪出奇怪而扭曲的意象,分針和秒針齊刷刷從腰間斷裂,太久太纏綿太無計可消除……生也就這樣,是孤獨而漫長的旅程。
9.如果你永遠不會真的知道,就只能有信念。
這句話好像是克爾凱郭爾說的,不過天知道,多少年前有人告訴過我,克爾凱郭爾是存在主義的,這輩子你要是中了存在主義的蠱,那就只能躲在煤灰里和只貓一塊兒掃煙囪。仔細想想,人類生活里不定什么時候會發生一場死了十多萬人的海嘯,比起外面來,還是煙囪比較安全。在幾乎失卻真實感的幻聽狀態下,我用貓科動物的姿勢穿越了一條微暗管道——Charalambides《Joy Shapes》,期間無數次告誡自己:那個女主音Christine Carter千真萬確,是一個人,而非幽靈。只是她充滿禪意的拖曳,寂寥、反復,不斷叩擊心靈,第一次令我相信了聲音能夠轉換生與死之間的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