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環境已經很差了,他的環境也那么差,兩個條件差的人還要在一起,這不是找死嗎?你難道從沒想過找一個條件好的男孩?
A
1999年我衛校畢業,分回家鄉的一家小醫院,每月工資僅300元。一心指望我畢業后好分擔家用的媽媽失望了,爸爸長年吃藥,弟弟還小。有一天我回家,看見媽媽一邊發火一邊嘆氣,媽媽老了,頭上已經有了幾根白發,實在不能就這樣下去。可我只有一張中專文憑啊。
寫信給初中時的好友,她在重慶一家保險公司,她說,中專文憑又怎么了,到重慶來,這里的護士挺吃香的。
就這樣,我辭職到了重慶。像她說的,找份臨時工并不難,我很快進了一家醫院,當起了臨時護士。大城市的醫院和小地方的醫院當然有很多不同,可最大的不同就是,病人多,工作忙。我剛進去,各方面都想給別人留個好印象,于是拼命做,別人做的我做,別人不做的我也做。有一回在內科,一個結核病人吐了滿屋的濃痰,連清潔工都不愿意打掃,護士長正和清潔工吵什么,我說我來吧,屏住了呼吸,一點一點地掃。
出來的時候我差點吐出來,可我知道這代價值得。輪到普外科上班的時候,普外科護士長對我說:“聽內科的張護士長說,你特別能吃苦,我們這兒就是需要能吃苦的護士。”
是的,我能吃苦。因為不能不吃苦。家里眼巴巴等著我的匯款。第一個月,我拿到800元工資,我寄回500元,自己留300元,填好匯款單,我有一種說不出的興奮,好像已經看到媽媽在笑著對鄰居說:“我這個女兒啊,總算是讓我養著了。”
醫院有食堂,可很多年輕同事都說,食堂的飯難吃,他們常常一塊兒到醫院門口的小吃店吃。他們從不叫我,因為叫過,而我沒去。我不覺得食堂的飯難吃。我經常能吃到一份肉菜,和以前讀書的時候一個月一頓“牙祭”,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就是在食堂里,我認識了張朋。
張朋是小縣城來的進修醫生,不怎么多話。我們之所以認識是因為都去晚了,食堂里只剩下最后一份芹菜肉絲,張朋看著我說:“你打吧。”我說:“還是你打,你先來。”
食堂師傅有點不耐煩:“又不是什么好東西,誰打不一樣?”最后他打了,用他的菜盒盛著,和我坐到了一起。
我問他:“你在哪個科?以前怎么沒看見你?”
不等他答,我又問:“為什么不和同事一起到外面吃飯?這兒很多年輕人都去外面吃的。”
他笑了,淡淡地笑,只說了三個字:“那你呢?”
一個月后我到胸外科上班,開早會時看見了穿白大褂、站在老師身后的他。我們都淡淡地笑。
從那以后,我們常常一塊兒到食堂吃飯。開始常常是我說他答,慢慢地他也會主動問我,挑給我好吃的菜,端給我一杯水,微笑著和我說話。他這個人溫和親切,像鄰家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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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已經是冬天,我很想買件時下女孩都喜歡穿的羽絨服,可是太貴了,買不起。冬天上夜班很冷,我不停地巡視病房以保持溫度,病房里有為病人開放的空調,可是只覺得手冷。正式護士膽子大,可以從家里帶只電暖器來烤,可像我這樣的臨時護士是不敢學她們的,只好不停地搓手,用手捧住臉,呵一口氣,溫暖是暫時的,氣很快就沒了。
有一次我值下夜班,12點鐘提前到了科室,碰見剛做完手術的張朋。“值夜班?”他問。我一邊呵氣一邊點頭。他再沒說什么,下班走了。
上夜班的護士說:“小段呀,你既然來了,我能不能先走一會兒?”
我說好的。事實上我總是提前來,而她們也總是先走一會兒。12點半我一個人待在科室里,和以前一樣,翻著病歷,不停地搓手。手凍僵了,字都寫得歪歪斜斜。這時候聽見有人說:“你這樣子怎么能寫好字呢?”
是他。張朋。笑得淡淡的可是讓人感到溫暖的張朋。
他說:“我給你帶了樣東西。”
我說:“什么東西?”
以為他會和所有的男孩一樣,賣賣關子讓我猜,可他沒有。他從身后拿出一個冒著熱氣的500毫升點滴瓶子,把它遞到我手里。呀,好暖和,他在里面灌滿了熱水!
他問:“燙手嗎?”我說:“不燙,溫度正好。”他說:“我就怕太燙了燙手。把開水倒出來冷了一會兒,又怕冷過了頭。”
可能看到我臉上說不出的感動了吧,他有點不好意思,紅著臉,再也說不下去。
我突然很想逗他,就笑著說:“你應該這樣說,給,你的玻璃手爐。”“玻璃手爐?”他也笑了,說,“你還真會想。”
那天晚上我們說了很多,我家里的事,他家里的事。他說,他家在農村,莊稼人的孩子上大學,幾乎耗盡了全部家當。畢業后他分到家鄉的縣醫院,看起來好像苦盡甘來了,可是一進去就得罪了科主任,處處受排擠。事情的起因是有一天他父親來科室找他,不小心撞到一個剛分來的小護士,那小護士破口大罵。他趕到時,父親縮到一邊,小護士還在罵。他一時氣憤,就推了那女孩一下,其實也沒怎么,那女孩就號啕大哭,說她被欺負了。后來他才知道,那女孩是科主任的侄女。
張朋的眼里閃著淚光,他說:“你知道嗎?我父親到現在都在埋怨自己,說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到醫院去找我。”
父親當時放下大背簍的樣子好像還在眼前:“娃啊,這是你媽給你捎的紅苕干,曬了好久的,她說你從小就愛吃。這是你姐給你做的衣服,這是咱地里的一點新鮮菜……”
手里的玻璃瓶子漸漸冷了,他說:“我再給你換一瓶。”我說:“不用了,你快回去睡吧。”他說:“換完再睡。”
他把換好的瓶子遞給我,我說:“快回去睡。”他看我,走開,走了幾步又回頭,好像下了決心似的,突然說:“我會一直給你玻璃手爐的。”
他的背影消失了。可他的聲音好像還在,“我會一直給你玻璃手爐的”,像天籟。我好像從未聽過如此美好的聲音。
那是第一個充滿希望和溫暖的夜班。我捧著那個玻璃手爐,像捧著阿拉丁的神燈。只要想一想,就會情不自禁地笑。
愛情來的時候,是不是從不打聲招呼,就這樣悄悄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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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彼此的處境,我們不敢大張旗鼓地戀愛,只敢悄悄地笑,悄悄地牽手。我上夜班時,他送來玻璃手爐和兩個熱乎乎的雞蛋。和他在一起,就是一個煮雞蛋也格外好吃。
和我同住的打工女孩小麗知道我們戀愛了,她問:“他總是要回去的,那個時候你準備怎么辦呢?”
她又說:“你的環境已經很差了,他的環境也那么差,兩個條件差的人還要在一起,這不是找死嗎?你難道從沒想過找一個條件好的男孩?”
我陷入了沉默。小麗說的話,我對自己千萬遍地說過。可我就是舍不得。我舍不得他有些靦腆的笑容,舍不得他吃飯時總把好吃的挑給我,我舍不得他說:“我會一直給你玻璃手爐的。”
我的顧慮,他不是不知道。有一天他說:“你跟我回去吧。我們那兒應該能找到工作。”
我笑:“每月300元的工作?”他說:“我可以幫你的。”
我說:“那你家里呢?誰幫?”
他不服氣、不甘心:“我就不信,負負不能得正。”
他不服氣的樣子,真的很可愛。可是生活就是生活。我突然發現,我不能和他回去。我在這兒已經做得很好,每個科的護士長都爭著要我,普外科的護士長說,很快我就能拿到正式護士一半的獎金了。
一半的獎金意味著每月工資1200元啊。是以前的4倍。媽媽可以用得起液化氣罐,爸爸能吃上好一點的藥,弟弟能穿一件羽絨服。我不能只想到自己。愛情也不是生活的全部。我決定放棄。
他進修期滿,就要回去。那是2002年的冬天,走的前一天晚上他來找我,遞給我玻璃手爐,我們相對無語。
窮人的愛情,沒有浪漫可言,全部感覺都是現實,現實中的磕磕絆絆。看得出來他很想說什么,幾度張口,最終還是什么也沒有說。
他走后的冬天,再沒有人為我送來玻璃手爐。有一天護士長夜里查房,看見我一個人凍得手僵,就說:“拿科室里的電暖器烤一烤吧。”
那晚她坐在我旁邊,我流了淚。她說傻孩子。她以為我是被感動了,可是我知道,我流淚,是為他。一個叫張朋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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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我收到張朋的信,他說了很多,就是不說他和我之間的事。我們就那樣通著信,我講我的事,他講他的事。他說,主任好像不那么針對他了,主任的侄女得罪了科里一大半人,主任自己也很頭疼。我說,那好啊,你要好好做,爭取成為骨干。
我收到病人的表揚信了,他做的手術得到承認;我買了一件便宜的衣服,他會做地道的紅燒肉了……我們就那樣彼此分享著生活中的喜怒哀樂。
2003年元旦,全世界都在慶祝新年,我一個人上夜班。12點鐘的時候,電話響了,是他。他說:“冷嗎?”從前的一切都回來了,我忍住淚,說:“還好。護士長現在讓我用電暖器了。”
他說:“是嗎?那太好了。我就是擔心你,怕你會冷。”
病房里也開始熱鬧起來,我問他:“你們那兒也在慶祝新年吧?”他說:“是啊。”我的眼淚還是下來了,他說:“怎么了?出了什么事?為什么哭啊?”
我沒有回答。他那邊也漸漸沉默。我說:“我掛電話了。”他說:“你掛吧。”在掛電話的一剎那,我幾乎要開口說,你來重慶吧,我一直在等著你呀。可還是重重地掛了電話。
那個春節我沒回家。初三的晚上,我一個人在宿舍里包餃子。吃完了餃子看電視,不知不覺已經是11點。我答應過科里的一個護士,幫她值下夜班。于是我慢慢來到科室。
上夜班的護士提前下班,老公和孩子在等她過年。我開了電暖器。紅紅的電暖器,紅得好像每一個期望幸福的人的臉。
12點過1刻的時候,我在病房里安撫好病人?熏回到辦公室時?熏我看到一個人……
天哪,是張朋!張朋來了!
我撲到他懷里,可他的手并不抱我,我問:“你手里拿著什么?”他笑了,從身后拿出一樣東西,那是我們都熟悉并深愛的,他說:“給,你的玻璃手爐。”
他還說:“我決定了,來重慶和你一起打工。等存夠了錢,我們再回去開個自己的小診所。我對自己說了幾千幾萬遍的放棄,可是不能,我不能放棄一個喜歡玻璃手爐的女孩。”
2004年春天我們結婚,一切都很簡陋,張朋在那個玻璃手爐上面貼了張紙,紙上畫著兩個傻傻的小人兒,雙眼皮的是我,單眼皮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