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母就是會繼續愛我的母親

我終于知道，有的愛，也許比單純的母愛更偉大，因為付出之后，得到的也許是誤會，是恨。她卻義無反顧。

我也終于明白了繼母的含義，原來她就是那個在我失去媽媽后，繼續愛我的人。

她是我的繼母，可是，十八歲以前，我從來沒有叫過她一聲媽。

她第一次來我家時，我七歲。那天我在房里寫作業，爸爸忽然叫我出來。一個胖胖的小眼睛女人坐在客廳里，笑瞇瞇地看著我，然后摸了摸我的頭，夸我長得好看。爸爸讓我叫她“媽”，我想的卻是相框里那個大眼睛的媽，于是倔強地扭過臉說：“不叫，我媽早就死了。”

她的臉色微微變了，可爸爸伸手要打我時，她卻按住了他的手：“那就叫我趙姨吧。”我叫她趙姨，就這么叫了十一年。我和她之間總是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因為別人總是說，后媽大多是不會疼人的，我信，童話里也是，后媽就是專門虐待灰姑娘的。所以，我總是對她保持著警覺，生怕有一天會被她折磨。但是，她卻一直對我和顏悅色。我不會梳頭，她每天總會早起，把我的長發梳成高高的馬尾，系上一條紅綢，再端出早餐給我吃。她做的東西很好吃，但我還是不喜歡她。我搞不懂，長相英俊的父親，為什么要娶這樣一個其貌不揚的女子。

稍大一點我才知道，我三歲時媽得了癌癥，治病花光了家里的積蓄，還借了不少外債。從此家里窮得丁當響，父親獨自一人拉扯著我，邊工作邊忙家務，吃了不少的苦頭。奶奶雖然健在，但鄉下還有叔叔伯伯，一大攤子活沒人幫忙。因為窮，爸爸廠里效益也不行，沒有女人愿意替他照看這個家，直到趙姨出現。她在街道的工廠里做事，嫁給爸的那一年已經快三十歲了。

我也有女孩的虛榮。雖然家里窮，卻還是照樣要打扮得整潔漂亮。而趙姨的平凡樸素，對當時的我來說無疑是件丟臉的事。有一天下了大雨，她穿著雨披到學校來，風吹亂了她額前的發，雨水順著頭發流下來，顯得很狼狽。看到我，她大聲地叫：“婷婷，快來，我帶傘給你了！”粗聲大嗓的，很沒有修養的樣子。旁邊同學問：“你媽？”“不，這是我家親戚，來幫干活的。”虛榮心使我說出了這么一句。她有點尷尬地站在那里，呆了半晌。這樣的稱呼，在公眾場合，漸漸地成了習慣，同學們都知道了，有個胖胖的親戚很關心我，下雨送雨具，用自行車接送我上學放學，踏青時給我帶可口的飯菜。可我和她，照樣很生分。

如果平平淡淡的、陌生人一樣的關系一直持續下去的話，我們之間也是相安無事的，可是，在我十歲那年，有一件事卻讓我恨起了她。那天我放學早了點兒，有點餓，就到廚房看看有什么吃的東西，恰好就看見她在那里喝著一瓶口服液。我知道這東西很貴，補血用的。她見到我，慌著趕快把東西藏起來。我什么都沒說，只冷冷地看著她。我要買件新衣服，爸爸總說沒錢，可她卻有錢買口服液來喝！后媽就是后媽，我想，沒一個好的。于是以后見到她，連“趙姨”也不叫了。

她好像也心虛，此后一個星期經常給我帶煮雞蛋去學校吃，我也不客氣，拿起就走。爸有一回見到，要從我手上拿回來，她卻止住了他。哼，不就是想補償一下我，封住我的口嘛！這么一想，我就狠狠地咬一口雞蛋。開家長會，她要去，我偏不讓她去，我要爸請假去參加。她見到我時，總是沒話找話，可我卻懶得理她，把她一個人晾在那里，有種惡作劇的快樂。

中考時我考上了市里的重點中學，終于離開了家。能夠擺脫她，對我來說是一件再好不過的事兒。可她偶爾還會到市里來，比爸來得還要勤一些。我依舊冷冷地叫她“趙姨”，她給我帶來荔枝或者一些日用品。她娘家分家時，分給她兩棵荔枝樹，她說別人來收購的價錢太低，她就干脆挑了荔枝到市里來賣，順便看看我。這時的她，已經開始有些老了，也消瘦了些，鬢邊開始夾了些白發，我看著站在校門口的她，忽然覺得她有些可憐。

以后回到家里，我開始幫她干一些活，看她欣慰地笑著，我卻在心里暗暗地說，其實我是幫這個家，而不是幫她。

爸爸越來越忙，到高三那年，已經忙得連電話也沒空打了。離高考還有三個月，趙姨又到市里來，告訴我，爸囑咐我要好好學習，爭取考上大學，專心待在學校里，考完大學再回去。這時的趙姨，已經是四十歲的人了，黑瘦的臉龐，眼睛也顯得大了些，神態有些疲憊。她說，生活費會按時寄給我，家里的事就不用擔心了，只要認真讀好書就可以了。我問她，爸為什么不跟她一起來看我？她眼睛里的光就黯淡了下去，答道：“他現在……忙得顧前不顧后的，我也忙。以后怕是沒時間到市里來了。”

考完試收拾好東西回到家，家里卻空空的沒有人。鄰居告訴我，我爸住院已經三個多月了，肝癌晚期。我急匆匆地趕往醫院，看到爸爸已瘦得不成人形。他看到我，咧開嘴笑了笑。我卻把怨氣都發泄在了趙姨身上，我恨她不告訴我實情，恨她把我們父女的感情看得那么輕。她站在一旁，任由我罵著，淚無聲地滾落下來。不顧爸的阻攔，我趕她回去，我要自己照顧爸爸，不需要她這個外人。她只得走了。爸看著我，嘆了口氣說：“其實她為你做出了許多犧牲，你知道嗎？”爸慢慢地向我道出了她在我家十一年來的種種苦衷。為了一心一意地對我好，在我十歲那年，她不要懷上的孩子，做手術時差點發生意外，她還把爸爸買來給她補身子的雞蛋讓給我吃。平時，做什么事，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我。“我早就想把真相告訴你，可她一直都不讓我說。這次，你考大學，她一個人照顧我很辛苦，可她為了你有個好前程，還是和我商量，先不把事情告訴你。”原來，我對她的恨，都是錯的。

我感到一些愧疚，因為自己一直誤會了她的一片好心。可是，她在我心里，卻始終只是一個對我好的外人而已。我的心里，總是有著那么深的印記——她，不是我的親媽。爸臨終前，一定要我叫她一聲“媽”，說“生娘不及養娘大”。我叫了，這一聲久違的“媽”，我叫起來是那么的陌生，畢竟我的親媽離開我已經十五年了。她答應著，臉上淌著不知是高興還是傷心的淚水。爸就這么去了，眼睛安詳地合上，似乎很滿意我和她這樣的結局。可只有我知道，這一聲“媽”，只是為了完成爸的心愿，我的內心，還是不承認她是我媽。

收到錄取通知書時，我看了又看，然后壓在了箱底。我決意去打工，爸的病，使我們這個本來不富裕的家更是雪上加霜。她卻不同意，她要我讀下去。“我們兩個人一起做，不愁讀不完這個書的。”她堅決地說，然后打開箱子的鎖，拿出了一本存折，“這里的錢，是我和你爸省吃儉用留下來的。他病成那樣，寧愿多受點苦，也沒有動這里的錢，他說，是為你讀大學留的。”她說著，遞給了我。上面記載著每一筆零碎的錢存入的日期，到末尾，是整整齊齊的五千塊錢。“不夠，我們去做工，再湊。今年家里的龍眼也豐收了，我去娘家再借點。”

我哭了，說不出話。

我們的關系，從那時候慢慢好轉了，我開始叫她“媽”，雖然還是不大自然，但感覺兩個人的距離已經漸漸拉近了。

畢業以后，我在市里工作，后來又和一個公務員結了婚，生活漸漸地好了起來。我叫她也到城里來住，可她還是離不開和爸爸生活了十幾年的那個縣城里的破舊的家。然后我懷孕了，卻一直覺得不舒服，腿開始浮腫。去醫院檢查，醫生說是輕度的妊娠高血壓綜合征，這種病比較危險，再發展下去會影響產婦和孩子的健康，建議我先住院治療，如果沒有好轉再引產，而且，我的身體不適合要孩子。

我全身都癱軟下來，丈夫已３０歲，一直想要個孩子。朋友們勸我，還是性命重要，萬一真的沒有孩子，還可以領養一個的。領養？和繼母之間的關系，使我一心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因為，只有親生的孩子，才會對自己貼心啊。我忽然想起那一年，她打掉那個孩子時，是不是也曾經歷過我這種痛苦的心路歷程，然后才毅然做出那個傷心的決定？而這，都是為了我。我終于知道，有的愛，也許比單純的母愛更偉大，因為付出之后，得到的也許是誤會，是恨。她卻義無反顧。

她得知這個消息后，第二天一大早就趕往醫院看我，說一定要陪在我身邊好好照顧我，還安慰我說，會母子平安的，要我放寬心，好好地治療。我握著她的手，忽然想說很多話，最后卻只發出了一個音：“媽！”這一個字，是我認識她十九年來，第一次發自肺腑地叫出來。如果沒有這一次的磨難，也許我還不能真正地認識到她在我生命中的可貴。我也終于明白了繼母的含義，原來她就是那個在我失去媽媽后繼續愛我的人。

現在，我有了自己的兒子。她搬來我家照顧孩子。在天氣晴好的黃昏，她總要陪著我和兒子，慢慢地走過小區的草坪。很多人都羨慕我有一個慈祥的母親，可他們卻不知道，她只是我的繼母。她從來沒有當著我的面說愛我，但是我終于深深地知道，有一種愛靜默無聲，慢慢地滋潤著對方，在漫長的時光流轉中得不到回應，卻始終無怨無悔。所以，我能做的，只是在她的有生之年，把這些愛，加倍地還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