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頭兩三年,他們一直保持著客氣和禮貌,當然也能相互照應著過日子,但彼此之間就是沒有愛情……
大哥那年25歲,在出版社當美編。大哥人長得高大健壯,口才也好,屬于那種很有女人緣的人,加上一份志得意滿、收入穩定的工作,所以身邊不乏如花女子的追求。
不過,那時大哥的心思還不在談戀愛上面,他覺得自己還年輕,有的是時間去挑選。所以在業余時間,他喜歡和一幫哥們兒玩摩托。他們有個經常性的項目,就是大家半夜一起開著摩托,到東湖邊的公路上飆車。
那一帶的公路很寬闊,深夜一般少有行人車輛,是最適合飆車的地方。可是,有時事情偏偏就那么巧,有天半夜,當大哥一路領先地騎著摩托拐過一個彎道時,斜刺里沖出一輛送蔬菜的貨車。大哥本能地避了一下,就那一下,他人摔了出去,失去掌握的摩托被慣性驅使著直沖到旁邊的人行道上,重重撞倒了一個加班晚歸的女孩子。
憑了一身賽車服和頭盔的保護,大哥只受了點皮外傷。又因為事故的真正原因是那輛貨車逆向行駛造成的,所以大哥受到的處罰非常輕微。倒是那個年輕的女孩子,禍從天降地失去了一條腿。
那個女孩子叫霞,大學畢業好不容易在我們這個大城市里找了份工作,眼看試用期就要滿了,卻碰上這種事。霞的父母在一個小縣城當老師,都是很老實的人。即便在大哥主動提出賠償后,他們也只開口要了部分醫療費用。
這樣一來,大哥反而覺得有些愧疚,于是經常買了東西去醫院看霞,希望得到她和她家人的諒解,當然也希望事情不要有什么反復。霞一開始的時候恨死了大哥,一句話都不跟他講,一個好臉色也不給他。可后來,大哥去的次數多了,霞的心漸漸就軟了,偶爾也和他聊幾句。
從談話里,大哥得知霞的家境其實并不好,她父母所在的小縣城由于財政困難,經常拖欠老師的工資,以前家里賣了房子才供她讀完大學,至今她父母還借住在鄰居的一間偏屋里。原來霞打算工作后為家里攢點錢建房子,可現在,她自己反成了父母的拖累。
聽了霞的述說,大哥又私下去打聽了一下一般小縣城建私房的成本。當他發現那是一個自己完全能承受的數目后,便決定在霞出院的時候給她一筆錢,因為這樣他的良心會更好過一點。
在霞出院的前兩天,大哥特地去銀行為霞開了個戶頭,把自己和家人湊齊的8萬元轉到她名下,那個數目在霞的家鄉建個私房是綽綽有余的。隨后大哥去了醫院,可是一進病房,他意外地看見霞正哭得傷心,于是就好奇地詢問。原來霞以前有個男朋友,兩人是大學同學,后來又在一個公司做事。她剛受傷時他來探望過兩次,以后就不露面了。霞也意識到什么,但還是懷著希望在等。昨天夜晚,霞的那個男朋友委托鮮花公司送來了她最喜歡的鮮花,他在花束里面附了一封了斷彼此關系的短信。
大哥就那樣站著看霞哀哀地哭,伸在口袋里的手握著那8萬元存折,心里在猶豫著什么時候和用什么方式把存折給這個不幸的女孩子。到后來,霞終于停住了哭泣,低聲告訴大哥:“你可不可以去長途車站,幫我買一張明天回家的票?”
其實那時大哥很希望聽到霞對他的責罵或者抱怨,比如“是你害了我一輩子”之類的話,可是霞就是一句都不說。沉默了好半天,大哥走過去,手空空地從口袋里拿出來,在病床邊坐下,對霞說:“你留下來吧,我會和你結婚,照顧你一生一世的。”說出這個承諾時,大哥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自己根本不愛這個霞。
從那天到大哥和霞結婚,其間經過了10個月。這10個月里大哥有很多反悔的機會,家里的親戚朋友也給大哥提出過很多建議,所有人都是出于好心,因為大家實在不愿大哥因一時沖動自毀終身,他才25歲,實在是應該擁有幸福的生活。可大哥堅持要履行那個婚姻的承諾。后來回憶起來,他當時也只有一個很樸素的想法,就是覺得無論拿出多少錢,也無法挽回自己給霞造成的人生損失,所以大哥便擔起了一個男人的全部道義和責任。
結婚那天,大哥在宴席上喝了很多酒,然后步履趔趄地走進新房。我們所有人都望著那個年輕高大的背影,心里無奈地認定——這個很不錯的男人,因為一時過錯而賠掉了自己一生的幸福,真遺憾啊!
婚后的大哥開始勤奮地學習做家務,學習給霞做各種護理。以他的聰明,學這些東西非常快,過了不久,他就成了大家眼里的“全能型丈夫”。而且,他對霞的確也非常好,連單位組織允許帶家屬的旅游他都要帶上霞。碰到上車下車、爬坡過河,大哥就請同事和朋友幫著拎行李,自己背著霞走走停停。
日子久了,大哥和霞成了很令人羨慕的一對兒。每當周遭有夫妻鬧矛盾或者戀人鬧別扭之類的事兒,大家就把大哥和霞搬出來當楷模一樣比照:看看人家兩口子那么難,還過得那么恩愛,你們算怎么回事兒呢?
可是私下里,只有大哥和霞自己知道自己的狀態。結婚頭兩三年,他們一直保持著客氣和禮貌,當然也能相互照應著過日子,但彼此之間就是沒有愛情。也因為沒有愛情,所以他們一直沒有想也不敢要孩子,他們擔心,不知道這樣看似平靜的婚姻究竟能維持多久。
憑良心說,他們都覺得對方不壞。但是在大哥眼里,霞無論在外貌氣質還是個性上完全不是他曾經夢想的情人,只不過是自己這輩子要負的一個責任;而霞因為有過一段銘心刻骨的初戀,所以很長時間根本不能釋懷。
到婚后第四年,大哥從出版社辭了職,開了自己的設計公司。生意起步總是比較艱難的,加上他們不僅押上了自己的積蓄,還有向親戚借的款,所以壓力相當大。因為要節省開支,大哥成天在外接業務,拄著拐杖的霞就守在公司里做最繁瑣的文秘工作。
很多設計方面的事都是大哥自己做,他把圖稿弄出來,然后貼在墻壁上,和霞商議效果。那些圖稿從畫面到色彩,經常要根據客戶的要求不斷修改。每次修完一稿,大哥就叫霞和他一起看,兩個人對著墻壁,邊看邊說。到完成時,大哥拿著終稿去制版,而喜歡整潔的霞就把貼在墻壁上的廢圖稿取下來,放進一個紙盒里。
大概做了一年的樣子,大哥用公司的盈利還清了全部借款,再除去一些日常開銷,賬上還有6萬多元錢。于是霞就對大哥說:“去買輛車吧,那種你說過的奧拓,價錢也不貴。”她知道大哥在外面跑業務很辛苦,經常念叨要以車代步。可是大哥卻說:“有個朋友介紹了一種進口的假肢,用仿生材料做的,價錢雖然貴一點,但不會造成適應期常有的那種皮膚損傷。”隨后,兩個人又像平時那樣找不出更多的話講,但又都有些莫名的感覺,很溫柔地觸動著內心的某個地方——因為苦盡甘來的時候,彼此竟然是為沒有什么感情的另一方考慮的。
過了些日子,大哥帶霞去上海裝了那種假肢。因為從拐杖到假肢需要一個適應期,所以回來后大哥堅持讓霞待在家。霞離開公司的時候,將那個裝了很多舊圖稿的紙盒帶回了家。
有一天,大哥下班回去,不料一進巷子口就聽說他們的住宅樓起了火。他想到家里的霞,慌忙朝家的方向跑。跑近了,看見霞頭發散亂地站在樓下的空地上,周圍的消防員和鄰居在拉她,但她好像要往里面沖,口里直嚷嚷說:“我要進去,我老公的圖稿在里邊。”
大哥以為霞被大火嚇糊涂了,就跑過去攔住她說:“我沒有圖稿在家里呀。”可霞說:“有的,有的,就是你的那些舊圖稿,我攢了滿滿一紙盒子。”大哥這才想起那個從公司費了老大力氣搬回家的紙盒,就奇怪地問:“要那些東西做什么?”霞就說:“臥室的墻壁有些脫漆,我想修整后用它們當墻紙。”在那種人命關天的時候,大哥一聽就啞然笑道:“你腦子想些什么啊,我們又不是買不起墻紙,你喜歡什么我明天去買給你。”這時火更大了,霞哭起來,第一次帶些撒嬌的口氣說:“不,我就要它們,它們能讓我看見最艱辛也最快樂的時光。”最艱辛也最快樂的時光,這句脫口而出的話令他們都稍微愣了一下,然后兩人緊緊抱在了一起……
后來大哥和霞真的成了很恩愛的一對兒,還生了孩子。他們先后搬了三次家,房子也越住越大,但臥室的墻壁卻總是貼著大哥的一些設計草圖。再以后孩子大一點,墻壁又多了些稚氣的涂鴉。所有這些和家里時尚的裝修一點都不相稱,但大哥和霞說那貼滿墻壁的就是愛情。
說起來,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彼此是什么時候開始愛上對方的,或者是怎么愛上對方的。有時愛情就是這么奇怪,它會在平凡歲月里用最不經意的形式滋長,即便來得遲了一點也不要緊,因為人生還有很多相濡以沫的日子可以共同度過。